掏空自己,將一生付諸夢想、與外界隔絕的白色夢想,所有的勞作都為這個夢想,這就是蠶。我們常常面對它們嘆息,并由此聯想死亡、生命、以及美麗的事物。
我們去看畫展,其實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記憶把它推到門前,這么清晰地月光一樣地鋪灑在門前,是因為一幅叫“秋夜”的油畫。相信這樣命名的畫有無數,平凡得令你懷疑畫家的才華。“秋夜”的畫面是一位成熟而美麗的女子,倚靠一張簡單的木椅,低垂的頭,脖子很長,長得讓人焦灼。肘部、含蓄的胸和微凸的臀,都有一些細細的折褶,貼緊軀體,你甚至因此可以嗅得出淡淡的幽香。就是那些細細的折褶,由暗黑的背景烘托出來,對了,這是記憶的焦點,用一些折褶襯出肌膚的感覺,衣裳包裹著細膩的肌膚,你屏息靜氣,期待著,尋覓著。有一點涼涼的、滑潤的感覺,是肌理與色彩交織的效應。你仿佛可以感應這位女子的心思,甚至輕得像煙塵的情愫。也許與浪漫有關,也與古典有關。這就是“秋夜”,一種內心的風景。
那么薄那么輕而滑的織物的折褶,我相信是絲綢的質地,是有絲綢才具備如此的靈性。
由柔軟的爬行在綠色桑葉間的昆蟲吐出來的絲,那作繭自縛的蠶,拼命吞噬綠色桑葉,把自己的身體撐成半透明的粉白,然后蜷縮進自己的白房子,由身體里吐出來的絲建筑的白房子,做一個長長的夢,走向死亡與新生的夢想。
掏空自己,將一生付諸夢想,與外界隔絕的白色夢想,所有的勞作都為這個夢想,這就是蠶。我們人在常常面對它們嘆息,并由此聯想死亡、生命、以及美麗的事物。
我曾經將那柔韌的蠶繭一絲絲地拆整,試圖理出一條漫長的雪白的絲線。這是徒勞,纏繞在手指上的蠶絲,暗中考驗我的耐心和專注,我卻放棄了,無論如何,我們就是難以為生活理出清晰的線,蠕動的小昆蟲,卻將一生的時間推移在夢想里面,向死而生,生命因此脫離曲折的苦難,沿著一條細弱得縹緲卻不中斷的線,它們把身軀藏在白色的夢幻中。
傾盡全部生命,用血液一樣的絲,網織一個沒有門的夢,潔美而且絕塵,死與生都籠罩于這白色的絲繭,如此意味深遠的質地,構織成我們的絲綢布匹。
所以絲綢產生的感覺,是無與倫比的與肌膚的貼合。它輕得宛若魂魄。
我們這個古老的東方國度,在詩詞、畫、音樂和園林庭院,強調一種稱做“氣韻”的東西,你無法找到氣韻,你只有用心傾聽,靠感覺去傾聽。“氣韻”就是像絲綢一樣的東西,如果你正觸摸到這種在生與死的縫隙間萌發的物質,你的心還不至于麻木到混沌,你會顫動的,猶如柳條掠過水面顫動。
展開絲綢布匹,一層淡色的光澤飄忽而逝,那就是我們想象的幻影了,藏在絲中的靈魂的幻影。當我們打開一些深鎖多年的樟木衣箱,幻影舒展著修長的手臂,在一種陳年的香氣中舞蹈。
這樣的幻覺,與我們成長的年代有關。
我們成長在沒有絲綢的年代,面前的生活如同一張粗疏的漁網,即使魚塘里密集生猛的魚蝦,我們也付出艱辛的捕撈,總是會漏去,那些優美的頑皮的活力充沛的誘惑物,被我們的粗疏所遺漏。
所以我們內心倘若殘留某些夢想優秀生活的欲望,便會在呼吸中悄悄吐出一絲絲尋找的線,朝著想象可以到達的地方,歷代的書籍、代代留傳的往事,還有珍藏的物品,都是構建美好夢想的優質材料,同時也是危險而令人震顫的誘惑物,絲綢一樣的生活,真是難以想象。在這種難以想象的膽怯中,不肯舍棄的人,就會一絲一縷把自己織進隔絕了目前現實的蠶絲一樣的夢想。
長輩們帶著加工過的記憶,用絲綢譬喻久遠的生活,在苦難之中的綢緞的光澤零星點綴,歲月貫串著一些珠貝一樣值得珍愛的片斷,此時的過去在我們的視野便出現華美的精致的疊影。絲綢在我們生活的四季舒展幻影,它寄附于具體的物質,譬如工藝繁雜而精巧的繡品、被套、長袍、窗簾、扇子、圍巾等等,由那個白色夢想蛻變而來的精靈一般的幻影,輕盈、神秘、恍惚飄忽,總是以不同的外形出沒于貼身的生活用品,時時刻刻在我們面前閃爍,但你無法觸及。絲綢曾經作為這個古老的東方國度優秀生活的象征:精美、優雅、細膩、溫柔……留給后人是懷念中力不能及的感傷。
回憶和時光一起流逝在我們的臆想之中,強調品位的、飄逸的和空靈的“氣韻”在我們古老的傳統文化處處留下不著痕跡的想象性美感。絲綢的感覺,正是以它與眾不同的有著生命氣息的靈性,呼喚著幻影,它遮蔽了事實,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抑或尚未到來的明天,絲綢的夢想性從日常脫穎而出,安慰你不顧事實的心靈渴念。
就這樣,絲綢以它強烈的抒情特質,與我們民族的文化性格混融幻化另一種寫意的人生,氣韻生動,這就是我們銳敏而精細的感性,它超越了日常生活,并賦予生活。
我們現在又回到畫面。
飄飛起來的絲綢質地裙衫,笛子、洞簫、風吹過的蘆葦叢、啼喚的鳥和衰草。一群或者一位、幾位目光迷離眺望浮云的女子,沉甸甸的老家具,它們共同構搭陳逸飛畫筆之下的圖景。絲綢的感傷和絲綢的懷舊,在陳年的香氣中舞蹈,我在觀看美景破滅之后仍不顧一切沉湎浪漫的夢寐,哀婉與失落的情調中培植著的詩意,覆蓋于傷口之上,或者療治傷口。我們內心的風景。
絲綢重新回到我們生活的年代。新紀元已經到來,以不容置疑的沉實步伐從我們的耳朵剛剛聽到的地方壓過來。輕盈的絲綢,在冷硬的玻璃幕墻下羞愧地掩臉前行。城市里有一股懷舊之風,刻意營造出溫馨家園般的氛圍,幫助我們驅逐一些怯懦的畏懼的迷惘。
關于白色房子里的死亡與新生,關于夢想,我們早已陌生,我們給生命的意義重新命名,符合時代的節拍。絲綢的感覺如今幾近絕跡,品質繁雜的物品,來不及細嚼慢咀。絲綢輕得愈來愈無足輕重,很可能化為煙塵消失在我們面前,你說絲綢的時候,就像你說混紡、化纖。
體驗慢慢地從臆念中掙脫出來??鞓返募覉@,猶如潔白的夢想完美無缺,把靈魂蘊藏在吐露殆盡的一絲一線。飄飛起來,飄飛于越來越濁重的空氣之上,那就是絲綢帶來的感覺。精靈一樣的幻影,曾經以它詩歌一樣高貴的神圣的光澤觸動我們的感念。閃耀的光輝的永恒,穿越一層層的歲月和處境的塵埃,開始有點黯淡下來。關于絲綢,關于蠶的白色夢想,我們如同閱讀神話,成熟的人就產生厭倦?;孟胫赜啦坏絹?,盡管絲綢依然在俗世的角落像一些自開自謝的無名小花。許多東西都已墮落,人們說著更新的話,把生活變換得越來越漫不經心,像蜘蛛絲般的煩亂。
氣韻又是什么呢?有的人暗暗地笑。
我們無力解釋沉默的美學,在生命的虛無游移的韻味,只有自己的體內誕生的感悟力才會像鑰匙開啟混沌未覺的潛念。有的人仍在尋找。有的人不再需要,古典意義如果成為裝飾品,那就是形式的范疇,都市是一個需要更多形式裝飾的空間,我們生活其間。
但是,一些不顧事實的奢念,華美的絲綢一樣的生活,依然以它超然物外的幻影盈于一些人的內心。幻影從城市懷舊的風中穿過,有點類似流星劃過蒼莽的夜空,有心的人,看到了,而且喃喃自語。
神話就是如此頑強地活下來的。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