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王

有不少讀者看了本刊第8期石小克的中篇小說《超光速運行》，來信說好看，要求我們再發石小克的小說，于是這一期，我們推出他的《花王》。故事發生在美國洛杉磯的一家四川餐館，主人公是欠幾千萬債務逃亡去了美國且已經半老的花王，可他卻難以置信地贏得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的芳心……

花王不是花王，非植物類。花王是我餐館的食客，本姓花，王是在餐館打工的女招待給他加上去的。

我在洛杉磯華人區開了家四川餐館，規模不大，營收也就是保本，廚師卻是第一流的。有一年我到機場接小姨子，遇見兩個小矮個男人在候機室愁眉苦臉的到處轉悠，一句英文不會卻是滿口四川話，我曾在四川插過隊，于是操練四川話同他們瞎聊，結果讓這兩人給侃暈了，我的小姨子沒接到倒把這兩個家伙接到了家里。我老婆滿面春風的前來迎接，打開車門卻見這兩個家伙溜出來，見到我老婆面就是一鞠躬，叫聲大姨好。我老婆一愣神，這兩家伙甜言蜜語就上來了，嗨呀，大姨好漂亮，就跟我們四川劉曉慶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一樣。

陳說，劉曉慶算啥子？大姨長得像宋祖英，又甜又美。

李反駁說，宋祖英那有大姨皮膚這么白，大姨今年有二十了吧？咋個看都像仙女下凡。

我老婆瞪著我又氣又惱，哭笑不得說，看看，你都弄些什么玩意兒？我連忙陪著笑解釋，他們不是凡人，他們是大廚啊。是啊是啊，這兩個家伙跟著接上嘴，陳師傅是鐘水餃的頭牌大廚，李師傅在陳麻婆豆腐掌勺，一流的一流，大姨您試了就知道大哥說的對不對。我老婆一瞪眼說，滾你的，什么時候把我跟他的輩分換了？想讓他養小？這兩家伙慌忙道歉，大姨我們錯了，大姨看起來真的好有氣質，像我們四川的江姐一樣。那么他呢？我老婆朝我指指，他又像誰？這兩家伙有些畏縮地看了我一眼，半天才不好意思的吭哧出一句，他是小蘿卜頭。

有陳李二位師傅撐著餐館，生意也還過得去。我自認畢竟是文化人，MBA學位，開餐館竟有些不倫不類，于是就想些花招，在餐館弄些謎語典故之類讓人來猜，猜中了吃飯打折，中的越多打折越多。歪打正著，餐館生意為此居然好得不得了，花王就是那時來的。

那天我出了兩條，一條是句話“人生三大樂事：住美國房子，娶日本老婆，吃中國菜。”注明這話大致出自何處。另一條是猜“四書五經”，哪四書，哪五經？

花先生白襯衣紅領帶灰色吊帶褲，架著黑邊墨鏡，邁著瘦長的腿一步就跨進餐館，直奔典故謎語而去。在那兒搖頭晃腦半天然后回過臉跟我說，我猜出來了。

我讓女招待琳達劉小姐遞過紙筆，他抬抬手拒絕了。這不簡單么，猜這些跟玩兒似的，花先生操一口純正的北京腔說，四書么，三國水滸西游紅樓，五經難一點，三字經女兒經山海經道德經，還有一經不敢確定，應該是少林寺的金剛經。我說的八九不離十吧？

我差點噴出飯來，這家伙離題跑得太遠。我提醒他說，四書中其實有個《大學》。花先生懷疑地瞪我一眼，沒好氣的說，什么大學？小學中學大學也還差一樣啊，總不是幼兒園吧？再說古時哪有幼兒園？你出題都不知道答案，是玩噱頭騙人來吃飯吧？

我告訴他四書就是大學中庸論語和孟子，花先生一聽揮手不耐煩的嚷起來，沒勁沒勁，這東西誰能猜得著？太不大眾化了，要改要改。我問花先生怎么改啊，他回頭看了一眼站在旁邊嬌艷欲滴的招待小姐琳達劉說，我給你出個謎吧，一支棍，五寸長。一頭毛，一頭光。插進去，水汪汪。拔出來，冒白漿。琳達劉聽到這兒急忙叫起來說你這位先生真的好黃啊，這么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花先生得意洋洋的甩甩已經謝了頂的禿頭說，小姐你才無聊，是你黃還是我黃？告訴你謎底吧，是牙刷。

不打不相識，花先生從此成了四川餐館的常客。

花先生叫花壽彭，名字難念又難記。有一天，自詡是好萊塢忠實影迷的琳達劉拿著一張報紙感慨地對大家說，看看人家影帝羅素克洛，這家伙整個一花心大蘿卜，剛把甜姐梅格萊恩勾到手，又把湯姆克魯斯的老婆妮可給泡上了。湯姆這么帥的帥哥還看不住自己老婆，羅素克洛這家伙一定有什么本事。難怪梅格對他念念不忘，說他那玩意兒就像恐龍的尾巴。花先生聽到這兒有些不屑的哼了一聲，說這有什么稀奇，他那么些玩意兒爺十年前就玩剩下了。琳達劉小心地看一眼他那瘦弱的下身，懷疑地聳聳肩。沒想到這就激怒了他，大聲嚷起來說，不服氣？知道爺是什么出身嗎？爺姓花，就是花中的皇帝，十年前那些美女小妞就像燈蛾一樣一撥一撥朝爺懷里撲，爺的鈔票就像廁所里的衛生紙一樣一卷一卷朝她們身上撒，玩的就是心跳，多爽氣！別看爺瘦，爺那玩意兒掏出來，甭說恐龍尾巴，那整個就是老虎長了翅膀，要多猛有多猛。花先生說著，就要解褲帶驗證，嚇得琳達劉小姐花容失色，連連擺手說，服了服了，花先生。干脆以后我就叫你王吧，花王吧。花先生這才滿意地拍著肚皮笑笑說，花王就是花王，別什么王八，花王八，轉個圈還想罵我不成？

花王好酒，尤其喜歡我從北京帶來的極品二鍋頭，酒味醇，度數高，喝下去立馬就能燒到心。陳李二位師傅單身在美，閑暇之余總是陪著他小酌幾杯。陳李二位廚藝好，拍馬屁的功夫更好，高帽子一頂一頂的送，把個花王連吃帶喝整個侃暈了。每到這時，花王就會流著淚，不無感慨地拍著陳李的肩說，相見恨晚吶兩位老弟，想當年你們要跟了我，那榮華富貴，撈銀子就像從碗里撈面，弄兩仨餐館跟玩兒似的。何至于這么慘，大熱天上灶臺，到美國受這破罪！我問陳李，這家伙什么來頭，說話這么狂。陳李二位搖搖頭說，搞不清楚，哪個曉得他以前是干啥子的喲。

有一天又是酒醉，花王給我一個電話號碼說，去，幫我撥個電話給我老婆，今天是她生日。我看了眼那號碼，是北京海淀區內的。我說你老婆生日干嘛讓我給打電話？花王一瞪眼，往桌上拍出一百美元的大鈔說，打去！接通了聽她反應，不罵人就趕緊叫我。琳達劉在旁一聲冷笑說，原來花王也有怕的人。花王一噘嘴，你懂個屁！老和婆兩個字拆開哪個字不大你一頭？

我撥了兩次北京的電話，第一次占線，第二次通了。那邊剛剛有個女人喂了一聲，我就趕緊將電話塞在花王手上說，快接，沒有罵人。神情緊張的花王拿過電話稍有遲疑，接著就對著話筒發出一聲凄厲而撕心裂肺的喊叫：喜兒呀！

陳正在喝茶，一口就噴了李滿臉，琳達劉愣了一下，立刻就笑得彎下了腰。那邊花王渾若不覺，緊跟著又更大聲唱戲似的哭喊了一聲：喜兒呀喜兒！

我趕緊抱著肚子逃了出去，緊接著陳李也捂著嘴跑出來。就聽見花王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對著電話訴說，整個餐館都回響著他凄慘的聲音，琳達劉坐在旁邊一張一張的給他遞著紙巾。

電話嚷嚷一陣停下后，屋里悄然無聲。我回到餐館里，只見琳達劉在那里抹眼淚，花王垂著頭，臉色凝重，似乎還在回味當中。琳達劉一見到我就說，你們不要笑他啦，花王真的好慘。花王看見我，一口干了瓶中的酒，說：謝謝你老弟，這是五年來我跟她第一次通話。我試探地問了一句，你老婆，喜兒，她還好吧？他感慨的點點頭說，真多虧了她，這些年一直還撐著。我一雙兒女今年考上了大學，一個北大，一個北師大。我說那你應該高興啊，干嘛垂頭喪氣的？他說，我實在是心里苦，我他媽對不起他們。

花王酒喝多了，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我才大致聽明白。原來這家伙十年前在海南炒房地產還真的賺了一筆，發了財就忘了家，把老婆孩子扔在北京不管，在海南養了好些個小蜜，多到了連她們的名字都不記得，只好老大老二的亂叫。九三年國內銀行整頓，銀根緊縮，花王在海南的房地產立刻爛尾，欠下幾千萬債務。還是老九有心機，煽惑他揣著剩下的錢趕緊逃到美國。檢察機關到北京找到他老婆，她才恍然大悟這些年丈夫在外所作所為，花王這雜種在外花天酒地，老婆還帶著兩個孩子住在北京海淀的一個兩居室的普通職工宿舍等著下崗。她對花王深惡痛絕，發誓離婚今生不再理睬他。花王帶著老九到美國后沒多久，老九就拿了一筆錢私奔他人。花王人財兩失，氣得恨不能撞墻跳樓，這才想到要給北京的家人打電話，他老婆一頓臭罵，給他寄來了離婚協議書。花王不愿離婚，也不敢再同老婆通電話。他總想在美國賺筆錢回國償清債務也有臉面再見家人，卻沒想到美國賺錢是這么難，舊債未去，新債又來。一切都成了泡影，直到今天，他實在忍不住，打了這個電話。

我看花王已經醉得不成人樣，連忙吩咐陳李二位把他抬上汽車送回家去。

那次電話事件后花王一直沒露面，琳達劉就老是惦著自言自語的說，這花王怎么啦？直到有一天花王神采奕奕的出現，讓琳達劉著實高興了一陣。

花王一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訕笑一下說，我那天真喝多了哥們，其實好多事都是瞎編的。你就當耳朵里吹了一陣穿堂風好了。

我知道事業干到花王這份上，面子是第一，所以也就無所謂的一笑了之。琳達劉卻快樂地圍著花王轉，嗨，花王，我編了一首歌你聽聽喜不喜歡。大春是個軍人，喜兒是他未婚，楊白勞是他老丈人，張二嬸是他們介紹人，黃世仁他破壞軍婚！

花王一聽跳起來嚷，你這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你欠揍啊。

琳達劉嘻嘻笑著說，是啊，就怕你不敢。說著跑到廚房去了。

花王看著琳達劉的背影說，這丫頭是喜歡上我了。

我說，你得了吧，人家二十啷當的大姑娘，你一奔五十去的人，別他媽自作多情。

花王哼了一聲，你忘了我叫花王？當年在海南號稱十大紅粉殺手排名第一，這點小貓膩我還看不出來？你等著，我兩天之內搞定，讓她乖乖跟我上床！

我啐了他一口罵道，你他媽又忘了，那天喊喜兒悲痛得撕心裂肺的。

花王愣了一下，狠狠抽自己臉罵道，他媽的這個臭毛病！他一把拉開自己衣服露出白皙干瘦的胸膛，上面幾個煙頭燙的黑點引人注目。我發誓改過的，先從戒色開始。他說，誰知道他媽今天又要犯？

我說，你聽過智取威虎山里少劍波怎么唱的嗎？把剝削根子全拔掉。

他點點頭，是啊，這玩意兒真是個禍根.

我說，我去找個鉗子把你那根子拔掉吧。

他難受的搖頭說，不行，拔了不成太監了嗎，我怎么向喜兒交待？

花王到餐館來是約了人的。洛杉磯有一撥像他這樣從國內逃債出來的人，大家平時的作為像老鼠一樣躲躲閃閃，怕見到熟人，私下里卻又同氣連枝，互相打探。花王朋友的朋友介紹了個關系，說是北京某人物的兒子，跟上面鐵著呢。那人也是個禿頭，牛逼哄哄的夾著個黑皮包走進來，兩人聚在一起就談起來，我給他們開了個單間，讓琳達劉送去一壺菊花茶。沒過多久，琳達劉忽然叫我說，花王讓你去一下。我不知出了什么事，走進房間才看見這兩人歡快著呢。

花王一見到我就說，來來，給你介紹，這是湘宇兄。

那人不卑不亢地笑笑說，我姓李，李湘宇。

我說，你們談好啦。

花王高興的說，痛快，我就喜歡痛快人，李大哥答應幫我搞定海南那邊的法院。檢察院那邊，他老爸幫我寫個條子撤訴。他老爸你知道嗎？當今全國政協委員啊，說話一是一，二是二呢。

李湘宇謙虛地說，花兄的事小事一樁，我老爸就我一個兒子，怎么也得給面子。花兄花二十萬美元，從今以后便一帆風順，值！

我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覺得那里不對，便隨口謅一句，湘宇大哥的父親看來真有來頭，政協金字招牌啊，以后有事我也求你幫忙。

李湘宇開心一笑說，以后讓我老爸給你餐館題個字吧，比搞那些猜謎呀好多了，我保你生意十倍十倍的旺。

我說，湘宇兄你老爸是在北京的嗎？政協在北京哪里呀？

李湘宇有些不悅說，這你都不知道？不就在天安門廣場西邊大樓里嗎？

我心里一亮，拉著花王走出房門，悄悄告訴他，這家伙沒準是個冒牌貨。

花王疑惑地看著我，不會吧？

我說，你知道天安門廣場西邊是哪兒嗎？人民大會堂。

花王如夢初醒似的說，是啊。

他剛才說他老爸全國政協委員，政協門朝哪里開他都不知道。

花王恨恨地一拍腦袋罵，他媽的！

我說，國內現在張學良蔣介石都有人敢冒，何況當個政協委員的兒子。玩的就是心跳，騙你就是沒商量。花王恨得直咬牙，他媽的，欺到我花某人頭上來了，要在海南早叫幾個馬仔擺平了他去！

后來的事我不清楚，花王那么精的人自有辦法解決，用不著我去操心。琳達劉告訴我，真想不到花王就那么生猛，一巴掌扇得那人趴下了，還抱著花王的腳指頭拼命地舔，一面叫花王親爺爺，花王真像周潤發演的黑社會老大。我說琳達你現在危險了，花王可是名花有主的，你沒聽見他那么叫喜兒？

琳達劉一紅臉噘嘴說，你真老土，現在只要曾經擁有，誰還在乎長長久久呀，連國內風氣都變了。我大吃一驚，想不到現代女孩居然色膽包天如此，這還有不亂的？大概見我神色錯諤，琳達劉大方地拍拍我的肩說，放心老板，我對你沒感覺。再說你家那只母老虎，成天瞪著銅鈴大的眼睛要把我吃了，我跟她說過，我是有原則的，兔子不吃窩邊草么。

花王又有好些日子沒來餐館，把個琳達劉弄得成天坐立不安，無精打采的。陳李二位拿她開心，故意在廚房里左腔左調的大唱什么月亮代表我的心，相思風雨中，纖夫的愛之類的，連來吃飯的客人每天都聽得開心的大笑。琳達劉抹不下臉，叉著手站在廚房門口喊著，姓花的那小子有什么了不起？他要真來了老娘要是理他就不是人！

現世報應也真是說來就來，她這頭喊著，那頭花王搖晃著腦袋就鉆進了餐館，我故意大喊琳達來客人了，琳達劉回頭一看，臉上騰的一下飛起一片紅云，訕訕地說，你終于來啦。

花王的神情看來有些落寞，一落座就要了杯啤酒，見到我嘆口氣說，哎，要是毛委員還在就好了。

琳達劉端來啤酒和杯子，關切地問，誰是毛委員啊？

花王瞪了她一眼，去去，問你老板去，毛委員都不知道，沒有毛委員能有你嗎？

我連忙給琳達劉解釋，毛委員，毛澤東啊。

琳達劉恍然大悟，什么委員委員亂叫，毛主席嘛，誰不知道？

花王拍拍腦袋，爺是紅軍迷，當年紅軍這么叫爺就這么叫，習慣了。

琳達劉哼了一聲，只聽過歌迷影迷球迷，最多再有個鄧麗君劉德華迷，沒聽過紅軍迷。

花王不耐煩的一揮手，去去，你小丫頭不知道的事多啦。我在海南那陣，公司里沒有叫董事長總經理的，最大的就是我，花壽彭花委員！

花王喝了幾口酒，從懷里摸出本毛選，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這可是美國洛杉磯啊，這家伙不知從那兒弄來這本書。我翻了翻，見這家伙讀的真仔細，劃滿了心得和記號。我有些感慨的說，想不到老人家幾十年后還有人這么虔誠，老人家地下有知也安了。

花王嘆口氣說，你別把我抬那么高，我只是看看他以前對犯錯誤的干部是什么方針政策。哎，他那句話，懲前毖后，治病救人。怎么這些年沒人提了呢？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花王是為自己的事找出路呢。我說國內這些年講民主法制，依法辦事，早已不是人治時代了，喊空口號有什么用？

花王情緒頓時低落下來，他告訴我說這些日子跑斷了腿找律師商量，看看有什么解決問題的辦法。他沉重的嘆氣說，要是欠個幾十萬，就是拼了賣血打工也掙回來還了，可這是幾千萬啊，就是殺了頭也不夠填的。

我只是個餐館小老板，不懂他那些大運作的道理，所以無言以對。花王長吁短嘆半天，仿佛陷入深深苦惱中。琳達劉偏偏不識趣，端過來一杯茶說，發什么愁花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可是黨的一貫政策啊。

花王一聽暴跳起來，指著琳達劉的鼻子大罵，你傻逼離爺遠一點，專挑爺的疼處撒鹽，爺他媽今兒心情不好就想罵人！

琳達劉愣了一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眼淚立刻順著俏麗的臉龐滴滴噠噠就開始往下掉。花王還不依不饒，沖上去喊著，哭，哭你媽個頭！要不見你丫頭片子，爺大巴掌早就伺候上去了！

我見事態不好，連忙叫陳李出來把琳達劉勸走，花王看著琳達劉哭哭啼啼的背影發了好一會怔，才回過頭說，對不起老弟，擾了你的場子。我他媽實在是心里難受啊！

花王罵了琳達劉，就讓琳達劉整整一星期沒露面上班。花王大概事后也覺得懊悔，打了幾次電話來問。我說，你他媽把我餐館的當家花旦門面臺柱搖錢樹給氣跑了，這賬怎么算？花王連聲道歉，說我是急暈菜了哥們，你不身處我的位置不知哥哥難處，你把她電話給我，我負責把她弄回來。

放下電話第二天，果見琳達劉屁事沒有樂顛顛地就來了。陳李二人見了驚訝地一面咂著嘴說這花王還真是道行高深，一面轉過頭低聲嘆息說這女人看來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動物。

琳達劉一見我們就得意洋洋的揚起手腕，見過么，江斯丹頓呢，世界十大名表排第三，你們看這樣式多飄逸，帥呆了。

陳李抱著琳達劉的手腕左看右看，嘴里不斷發出嘖嘖的贊賞聲，末了陳甩出一句，這玩意兒，不會是假的吧？

去你娘的。琳達劉不高興了，老娘渾身上下哪一樣是假的？你看這鉆，你看這18K金殼，假得了嗎？

李感嘆的搖搖頭，姐真厲害，這才是高手吶，吃魚不吐刺，殺人不見血。

琳達劉輕飄飄的一笑，這是姓花那小子心甘情愿的，他本來挑的CP表，還貴呢。老娘替他省了小一千塊錢呢。

陳小心翼翼的打量一眼，這花王，花王哎。這么砸銀子，沒把姐怎么樣吧？

琳達劉不屑的哼一聲，老娘水里來火里去，百煉成鋼啦，一塊破表就把眼睛打瞎啦？

這邊幾人聊著，那邊花王的電話就來了，哎老弟，那小妞沒事了吧。我說，美滋滋的呢，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花王在電話里笑了一下，女人嘛，都這德行，一塊貓食就擺平了她。我說，你現在哪兒？花王在電話里嘆口氣，還不為我那些破事著急，算命先生說我是心不誠，我這正一家家拜吶，佛教基督天主清真寺，我發了誓，哪家顯靈我就從此入哪家。我說，你這是臨時抱佛腳，有用嗎。他沉默了一下說，說不得了，死馬當活馬醫吧。

過了一星期，花王剃了個光頭到餐館來了。琳達劉見到他立刻樂開了花，忙張羅著拿酒拿菜，叫廚房炒一個他最喜歡的回鍋肉。花王連忙擺手，妹妹你別瞎忙乎，叫陳李弄個四季豆吧。琳達劉歡跳著蹦了去，他有些不放心又站起來喊，鍋要涮一遍，記著甭放油啊！

我撫掌大笑起來，好，好！花王你終于轉性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發亮的光頭說，這玩意兒還真有點靈，我去西來寺第二天老婆就來了電話，說她不要離了。我說，那也不致于戒葷啊，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嘛。他說，我去西來寺還許過愿了，發誓皈依佛門，他媽的不能說破就破啊。

我見他氣色甚好，便問他事情辦得如何。花王嘆息一聲說，真他媽是讓我歡喜讓我憂，喜兒那邊的形勢在好轉，這邊還是一籌莫展。我說解鈴還須系鈴人，你在這邊瞎忙乎有什么用？他說是啊，我正琢磨著給那邊高法和檢察院打電話。我說花王你終于大徹大悟了。他說你哪兒知道我這種苦啊，亡命天涯，想家想老婆，想兒女想北京。每天躲躲閃閃不敢見人，電話鈴一響就心驚膽顫。雖說是在美國，可這日子過得人不人鬼不鬼，要多苦有多苦。我說我也認識幾個像你這樣的，我看他們日子過的就很瀟灑。花王不屑的嗤笑一聲，你讓他們把心刨出來看看，那叫心懷鬼胎，故作瀟灑，混一天算一天。哪天中美簽了引渡條約，這幫哥們就徹底玩完了。我感嘆著說，真是的，暗室虧心，神目如電。這早晚有報應的。

花王驚異地看我一眼說，老弟我看你平日不吭不哈，文人學派，原來心里也明鏡一樣。

我說，他媽的，這還不正常？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全部報銷。

花王沉吟半晌，點點頭說，這倒是，我在海南醉生夢死三年，這就付了七年逃亡代價。早知這樣，還不如做一平頭百姓。

我說，花王你如今總算修成正果了。

花王的菜飯上來，他用筷子點著墻上謎題說，“朝聞道，夕死可矣。”你是知道我今天要來嗎？我說這道題已經三天了，沒人知道出處。他想了一下說，其實何必要有出處？

吃完飯，花王突然向我們打一躬，說哥哥今日起已經改了號，叫無空，花王這名字沒有意思，哥哥從此不想再當王了。

琳達劉萬分驚奇，說花王你發神經啊，是孫悟空的悟空嗎？

花王笑一笑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財也是空，空也是財。無就是空，空就是無。

陳李聽得驚魂未定，面面相覷，說花王你不是走火入魔了吧？琳達劉也冷笑著說，憑你這德行，我就不信你花王能熬多久。

花王看看琳達劉，說你剛才不是問到西游悟空嗎，哥哥指你一條路。那唐僧太假，悟空太刁，沙僧太毒，八戒太傻。這四人中就八戒還可靠，陳李二位你任選其一，雖然無貌無才，但終究可保你一生平安幸福。

琳達劉啐了一口，花王你可真會安排，你就不怕鮮花插在豬糞里啊。

花王哈哈大笑起來，又一打躬飄然離去，屋外很遠還能聽見他不絕的笑聲。

過了幾天，花王打來電話，說他要搬家，屋里有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讓我們去挑，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這還是我第一次去花王家。花王住在東區的核桃市一處山頂，三層樓五千多英尺的六房七浴，還帶游泳池網球場，看得陳李咂著嘴，琳達劉睜大了眼睛說了一聲，這花王，也太腐朽了吧！

花王穿著短衫短褲，微笑著在家門口迎接我們。琳達劉一蹦一跳的跑過去喊，嗨，花王，火死你哎！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房子，你一個人住，你真會享受啊。

陳笑起來，姐的意思是說，沖這么好的去處，別說當老九，就是老十九姐也認了。

花王無所謂地笑笑說，你忘了那天哥是怎么叮囑的了嗎？

琳達劉一臉不高興說，去你的，就憑他們兩個豬八戒？叫他們也掙棟這樣的房子來看看？

花王嘆了口氣說，真是打不醒的夢中人！

花王的家里富麗堂皇，各種家什東西都整齊的堆放在客庭里，看來他為搬家已經忙了好幾天了。我隨便轉了一圈，忽然發現一張李苦蟬的老鷹圖真跡掛在衛生間墻上，他的客庭臥房也都掛著畫，卻是那些不入流的作品。我看花王真的是冒充斯文，居然分不出真偽好壞來，見我一臉詫異，花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也知道這是個好東西，不過那老鷹樣子太兇悍，看著讓人心驚肉跳，只好把它請到廁所里。我說你真敢糟蹋文明，你知道這畫值多少錢？他小心翼翼的問，多少？我說五十萬美元都不止。花王嚇了一跳，你不開玩笑？我點點頭。花王大叫一聲跳起來，哎呀我的媽呀，五十萬掛在廁所墻上，我他媽是瞎了眼了。他說著跑過去，小心的將畫取下來，連連在上面親吻著，哥哥有眼不識泰山，真虧待你了好兄弟，五十萬不是小數，又可以幫哥哥清掉多少債！

陳李和琳達劉忙乎了一陣，各人揀了不少東西。花王滿意地看著大家說，弟妹們盡管拿，多拿點，哥哥這要走了，留這些玩意兒也沒用。

琳達劉傻乎乎地抬起頭說，花王你這是要往哪里去啊？

花王拍拍發光的腦袋說，回北京啊，哥哥已經打定主意了。

正在收拾東西的幾人都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驚訝的望著花王。花王笑了笑說，這房子已經賣了，哥哥這就準備回國投案去。哥哥以前沒敢告訴你們，哥是欠了銀行幾千萬跑出來的。躲債的日子哥不想過了，所以回去自行了斷。

琳達劉尖聲叫起來，傻逼啊花王，你不知道現在欠債是大爺？黃世仁是他媽龜孫子嗎？

花王搖了搖頭說，你不懂哥心里的感受，哥寧愿做孫子，不做大爺。

琳達劉說，你就不怕回去殺頭？幾千萬不是鬧著玩的。

花王有些慘然的笑笑說，真要殺頭也沒辦法，好漢做事好漢當，總得有個交待吧。

花王說著這話時，我倒見他眉宇間透出一股豪氣，這是一個真男人！

花王走那天，我停了餐館營業，帶著陳李和琳達劉到機場送他。

花王那天穿著跟第一次來餐館時一樣，白襯衣紅領帶灰色吊帶褲，架著墨鏡，不過腦袋光光的一個禿頭。陳李平日貧嘴多言，今天卻沉著頭悲傷不已。琳達劉流著淚，不停地用紙巾抹著眼睛。花王看著他們罵起來，他媽的這是怎么啦，為爺送葬啊？這他媽多不吉利，你們真想把爺送進法場去啊！

琳達劉抽泣著說，我們是舍不得你。花王，你什么時候再回來？

花王笑著拍拍她的肩說，你什么時候跟這兩個豬八戒中的一個結婚，哥什么時候就回來。琳達劉回頭看看縮著頭的陳李二人，滿臉愁云地說，那你怕是回不來了，永別了花王哥。花王一聽跳起來，等等，那天給你買表的時候是怎么跟哥說的？為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嫁個人就這么難？你真咒哥死啊？

琳達劉無可奈何地回頭對陳李說，那你們倆就剪刀石頭布吧，誰贏了我就跟誰個王八蛋去。陳李聞言不滿的扭過臉去，琳達劉驚訝地說，怎么，不愿意啊？賣油郎獨占花魁，老娘心里還委屈著呢！陳李二人哼了一聲說，姐也太小看我們了，我們四川人都是有骨氣的，你不曉得我們四川是江姐的家鄉？花王聽到這兒哈哈大笑起來，候機室里的人都被他的笑聲驚動了，紛紛投來關注的目光，我親眼看見花王乘機偷偷抹了一下流出來的淚水。

中國民航的飛機騰空而起，我望著漸漸消失在云霧中的小白影默默禱告，走好，花王！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