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則徐與左宗棠的忘年之交

林則徐作為欽差大臣去廣州查禁鴉片的時候，左宗棠還只是一介書生，遠在安化小淹前已故兩江總督陶的家為塾師。但他是一位憂國憂民、世致用學派的知識分子，平日廣讀典章史籍、輿地兵書，對于天下大勢，有較多的了解。早在鴉片戰爭發生前7年(1833年)，他赴京應試，將途中所見所聞寫下了著名的《燕臺雜感》七律8首。其中第4首寫道：

南海明珠望已虛，承安寶貨近何如?攘輸砦俗固頭會，消息西戎是尾閭。邾小可無懲蠆毒，周興還誦《旅熬》書。試思表餌終何意，五岑關防未要疏。

8首詩抒發了他對國事民生的關切，特別引人注意的是，第三首中看到西域問題的重要，和這首中已預見到西方列強將為患于中國，警告必須加強國防。左宗棠的憂慮和預見，不幸果然言中。當林則徐被撤職，投降賣國的琦善反被重用的消息傳來，左宗常十分憂憤，這一年，他給自己的恩師賀熙齡先后寫了14封信，都是討論鴉片戰爭的問題，其中第一封就談到了如何防御敵寇的方略。原來他在戰爭爆發后就認真研究了對付英軍的戰守機宜，寫了6篇軍事策略，包括：《料敵》、《定策》、《海屯》、《器械》、《用間》、《善后》等方面。還提出一些具體撫敵措施，如增設碉堡、造炮船、募漁民等。但是，不僅無人采用一個窮書生的意見，也無由上達。

1841年，局勢更加惡化，琦善的投降政策并不能阻止英國侵略的野心，英軍占領了香港、又向廣州進逼。左宗棠寫信給賀熙齡說：“琦善以奸謀誤國，貽禍邊疆，應當斬首軍前。”他認為投降派所作所為，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從此西方人更蔑中國人，中國將士喪失了信心，以后東南海隅可能會長期遭受敵人的侵略了。他的判斷也不幸而言中了。這一年，左宗常正30歲，出于對國家前途的憂心忡忡，他寫了四首《感事詩》，發抒一腔忿懣。其中第一首是：

愛水昏波塵大化，積時污俗企還淳。興周有誥興朋飲，策漢無謀徒厝新。一怒永維矢下祜，三年終靖鬼方人。和戎自昔非長算，為爾豺狼不可馴。

左宗棠明確地擺出自己的觀點，對于掠奪成性的帝國主義侵略者，卑躬屈膝求和決不是可行的策略。

而在第二首中，他寫道：

司馬憂邊白發生，嶺南千里此長城。英雄駕馭歸神武，時事艱辛仗老成。龍戶舟橫宵步水，虎關潮落曉歸營。書生豈有封侯想，為播天威佐太平。

他滿懷敬意贊頌抗英英雄林則徐、鄧廷楨等的愛國精神，他們堅決抗敵，決不是為了封侯，而是為了天下蒼生。他更希望林則徐能夠復出，相信天下沒有不能辦好的事，沒有不能戰勝的敵人，也不是缺乏會辦事、能整敲制勝的人物。但是左宗棠的期望落空了，清清廷在大炮口下簽訂喪權辱國的《江寧條約》，割讓香港、賠款、五口通商、承認領事裁判權和內河航行權等。從此，我神州大好河山就陷入列強包圍鯨吞、瓜分的危機。

左宗棠在小淹聽到一連串不幸的消息，既憤慨又憂傷，慨嘆時局到了這步田地，真夢想不到，古今所未有，縱有能人出來，也無能為力了。然而在內心中，卻是時刻關注著他所敬仰的一代偉人林公則徐。九年后，道光帝懾于輿論的壓力，赦免了遠謫新疆的林則徐，恢復了他的官職。1848年，林則徐任六貴總督，左宗常的摯友胡林翼將他推薦給林則徐，說左宗棠有異才，品學為湖中士類第一。林則徐忙要胡林翼請左宗棠來云貴總督署工作。可是，左宗棠在陶家聘約期未滿，只能婉辭。在給胡林翼的復信中暢述多年來對林則徐的仰慕之情：

“……仆久蟄狹公，宮保固無從知仆。然自十數年來聞諸師友所稱述，暨觀宮保與陶文毅往復書疏，仆則實有以知公之深。海上用兵以后，行河、出關、入關諸役，仆之心如日在公左右也，忽而悲，忽而憤，忽而喜，嘗自笑耳，邇來公行蹤所在，而西北，而東南，計程且數萬里，海波沙磧，旌節方刀，客之能從公游者，知復幾人，鳥知心神依倚，惘惘欲隨者尚有山林枯稿未著客籍之一士哉!”

他覺得自己未能受聘，致乖夙心，西望滇泄，孤懷悵結，流露出他對一位偉大的愛國者的衰心的傾倒。左宗棠覺得未能跟隨仰慕已久的林則徐左右，實在是一件難忘的憾事。

然而，歷史卻常常給人們留下令人神往的佳話。1849年，林則徐因病告老還鄉，從云南回福建原籍，經過湖南，于1850年1月3日到達長沙，停舟朱張渡口。湖南文武官員都來拜見這位譽滿天下的名臣，林則徐此時卻特地派人趕往湘陰柳莊專請左宗棠來長沙一敘。左宗棠得知林公到了長沙，而且發來請柬，欣喜萬分，急忙起來。登船相見之后，林公即命艄公起錨開船，渡過滔滔北去的湘江，停靠在岳麓山下牌樓口岸邊。船艙中，林則徐與左宗棠憑心而坐，啜茗暢談。他們從當年禁煙抗英，談到官場腐敗，外患日急；從治理黃河，談到民生凋困；從《海國圖志》談到西方技術，共同的憂國憂民之情，使他們都感到相見恨晚。使林則徐感到欣慰的是，左宗棠果然名不虛傳，才學和見識不同凡響。他想到當今天下動蕩不安，終究會脫穎而出，擔負起大任。他把久藏朐中的西北邊防大事，鄭重地叮囑左宗棠。指出西域屯政不修，地利未盡，以致沃饒之區不能富強。并說新疆南八城如一律照蘇(州)松(江)興修水利，廣種稻田，則美利不減東南。尤其特別提到，西北地區的安全，關系國家的命運，今日若不早圖長治久安，百十年后必然危及神州大地。左宗棠對林公的心憂國事，高瞻遠矚，欽佩之極，認為林公如同天人，光貫日月。

兩人徹夜長談，“江風吹浪，柁樓意夕有聲，與船窗人語互相響答”。次日清晨，林則徐與左宗棠珍重話別，風帆啟起，官船順流北去。左宗棠捧著林公贈給他的對聯：“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興奮、悵惘地回到湘陰。林則徐是帶著孱弱的病軀和一顆勞瘁、苦悶的心而來，懷著欣慰的心情離開長沙，回到福州。他特意刻制了“江上數青”一顆印章，借喻后繼有人，國家還有希望。

一年之后，林公在去廣西途中去世，遺疏中特別舉薦左宗棠，稱之為絕世奇才。左宗棠在長沙得到林公去世的消息，深感悲痛，在吊唁信中寫道：“十一月二十一日午夜，在黃南坡寓所，忽聞官保尚書捐館之耗，且駭且痛，相對失聲。憶去年日謁公舟中，何圖三百余日便成千古，人之云亡，此憾何極。”不過，林則徐關于西北之重囑，左宗棠銘刻在心。十多年后，新疆果然出現了危機，中亞阿古柏匪幫侵入天山南北，英、俄虎視耽耽，沙俄并乘機侵占了伊犁地區，揚言東進。三十余年后，左宗棠上奏清廷：“若新疆不復，則蒙產不安，匪特陜甘山西時虞侵軼，直北關山亦無晏眠之日。”辦主西征。他見危受命，毅然率師出關，收復了淪陷十三年之久的百余萬平方公里失地。并在新疆辦理了許多屯墾、水利、筑路、植樹及興學辦教育的工作。“大將籌邊尚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度玉關。”一詩傳誦一百余年。今日，重修的長沙左宗棠墓的一副墓聯：“漢業唐規，西陲永固；秦川隴道，塞柳長青。”也是表彰左宗棠收復新疆的功績。當祖國處于風雨飄搖之際，林則徐與左宗棠在湘江舟中意夕暢談，交流對祖國特別是西北形勢的看法，對幾十年后左宗棠收復新疆，經蒼西北的偉業，有著何等深遠的影響!

林則徐去世，左宗棠痛感失去一位國家棟梁和恩師，他寫了一副傳誦百年的娩聯：

附公者不皆君子，聞公者必是小人，憂國如家，二百余年遺直在；

廟堂倚之為長城，草野望之若時雨，出師未捷，八千里路大星沉。

在挽聯中，歌頌了林則徐的偉大，鞭撻了賣國求榮的小人。他更嘆息林公“出師未捷身先死”，并不單是指去廣西的鎮壓使命，而是哀嘆林公禁煙抗英的事業遭致失敗，半生坎坷”茍利國家生死己，豈因禍福趨避之。”的命運。左宗棠始終沒有忘記“湘江夜話”的情景，他認為與林則徐的忘年之交和一次會見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榮幸”。

再過若干年，左宗棠身任西征總督，他想起了他的兩位前任，又都有一次會晤佳話的陶和林則徐，便在江寧(南京)修建了陶林二公祠，合祀二位先行者，并寫了一副對聯：

三吳頌遺愛，鯨浪初平，治水行鹽，如公皆不朽；

世載接音塵，鴻泥偶踏，湘間邗上，今我復重來。

左宗棠此時已71歲，他慨然以陶林二公的繼承者自居，仍想繼承二公辦水利、農業、鹽政，漕運等事業，還繼承了中華民族大無畏的愛國精神，不辜負陶林二公的知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