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早
以賽亞·伯林曾經打過一個比喻:他把學者分為兩類,一類是刺猬型,立地生根,卷成一團,喜歡建構龐大而完整的學術體系;一類是狐貍型,滿懷疑惑,東聞西嗅,多提出啟發性建設性的問題。前者的代表人物是黑格爾,伯林大概把自己算作后者。李歐梵教授非常喜歡這個比喻,他覺得自己也是一只典型的狐貍,所以他將自己的學術隨筆集一連串地命名為《狐貍洞囈語》、《狐貍洞書話》和《狐貍洞話語》。
《現代性的追求》是李歐梵教授的論文選集,時間跨度很大,從七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的文字均有收入。書是哥倫比亞大學王德威教授選編,他的眼光,照我看來,也是注目于李歐梵作為“狐貍”的特質,所以這本選集可說是一本再好不過的“狐貍洞導游圖”,我們大可以通過這本書,去追索李歐梵的狐貍生涯。
所謂“狐貍”,就是要有超常的學術敏感,能夠發人所未發,為學界的風氣開一先河。李歐梵教授身在海外,與大陸睽違多年,他的論文又多以英文寫成,所以我輩難有眼福先睹為快。但是檢讀舊文也有好處,通讀《現代性的追求》,不禁驚訝于李歐梵的“問題意識”之強,他所率先提出和討論的問題,竟與這些年本學科的學術潮流發展,若合符節,這真是非大狐貍不能辦的大手筆。
這本選集分為三輯,第一輯“真的惡聲”,語出魯迅的名句,兩篇文章進行的是“同類梳理”,《“批評空間”的開創——從<申報>“自由談”談起》討論的是申報副刊“自由談”從晚清到現代為中國社會提供的批評空間,以及本來可能進一步開拓的契機。對于魯迅在“自由談”上發表的大量雜文,作者既富于創見地指出其“文抄公”、“捉迷藏”式的寫作方法和巧妙的對比、點評,創造了現代文學中難得一見的多聲復調的局面,又惋惜地提及他未能建立一種新的話語模式——這里隱含著一種歷史性判斷,即魯迅之后無人再可承擔開拓批評空間的重責(時代也不再允許),“公共空間”終于走向了縮小和消亡。《來自鐵屋子的聲音》將魯迅小說中“孤獨者”的意象串聯起來進行討論,強調了魯迅對孤獨者自身和孤獨者周圍的“看客”的缺乏信心,這篇文章來自李歐梵成名作《鐵屋子里的吶喊》,寫作時間較早,影響非常大。
第二輯“浪漫的與頹廢的”,是最能反映李歐梵“狐貍”學術性格的一組文章。這一點李歐梵與黃子平有相似之處,都能抓住一個意象或語詞,進行異中求同,將浩瀚的文學史整理出一條線索來?!豆陋毜穆眯姓摺袊F代文學中自我的形象》一文可作為這種研究方式的代表。作者拈出了“旅行者”這一自古有之的文學形象,著力探討的卻是自《老殘游記》以來的小說中旅行者形象的變遷,從充滿救世情懷卻無所施其術的老殘,到心中為郁憤所激蕩的作家郁達夫,到對鄉行寄予浪漫主義幻想的沈從文和把旅途當成社會學論文來寫的艾蕪,再到旅行者的個性被時代的要求和政治理念所掩蓋的浩然和王蒙,勾畫出的是一條旅行者(寫作者)的個性被壓抑被覆蓋的旅程。在文章的最后,將劉鶚和王蒙,這兩個極點突然同時拉到了一個空間,“這么大的距離”確實令人驚詫。作者據此為自己的梳理下了結論:
檢視從劉鶚到王蒙的結果,揭示了某種現代中國人“自我”主題的歷程。從晚清小說中這“自我”的開始覺醒,經過五四時期“自我”的顯明突出,到三四十年代的“自我”與社會現實相撞擊,直到最后“自我”融合到一個集體的整體之中?!谶@樣一個巨大歷史轉變的背景中,“獨行旅客”的形象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作者的筆是克制的,其實后面蘊含著的個體/集體的矛盾和關系是現代文學中的一個大關目。從創造社太陽社對魯迅的圍攻,兩個口號的論爭,文章下鄉文章入伍,批判“抗戰無關”論,再到對蕭軍的批判,對“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清算,文藝黑線黑八論,主題先行三突出,無不與這一命題緊密相聯。但作者只是從“旅行者”形象的變遷入手,就將這種歷程清楚的展現了出來。其他如《情感的歷程》,討論五四以后各個時期情感抒寫的變異,《漫談中國現代文學中的“頹廢”》,從不同流派不同時期的作家作品的發現頗具現代性的“頹廢”情結,都是采用這種舉重若輕、剝絲抽繭的手法,意在言外,別有洞天,極是耐讀。
第三輯“中國文學的現代化之路”,本是應《劍橋中國史》大系之邀,對清末至1949年的中國文學作一個提綱挈領又不失生動的描述。雖是舊文,對當下的文學史研究沒有太多的直接幫助,但治過現代文學史的學者都知道,這里面的潮流派別,事件現象,論爭運動,是何其復雜!要在幾萬字的篇幅內,將其一一梳理,既不掛一漏萬,又能有所偏重,還要體現著者自家見解,又是何等艱難!李歐梵的方式是緊扣著“現代化”這一個大前提,以此來對現代文學紛亂的歷史進行清理。其中的許多觀點,如對“東北作家群”的重新解讀,直言抗戰時期國統區、解放區文學發展不如淪陷區,茅盾小說是對晚清社會小說的現代化改造,等等,后來一直是現代文學界探討聚訟不已的話題,而大多數現在已成常識的判斷,恰恰證明了作者當時的預見性。
李歐梵教授自言對現代文學的詮釋“一脈相傳夏氏兄弟——夏濟安和夏志清教授——的家傳”,其中尤其是夏志清先生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確實是海外現代文學研究的“奠基之作”,“半世紀以來,美國學界的中國現代文學教科書只有志清先生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一本”。夏志清先生此書,而今看來,固然也不能不受冷戰時期意識形態影響,但大多數結論還是站得住腳的,這得益于夏志清過人的細讀功夫和對作品文學性的把握。劉紹銘曾回憶:夏志清曾對他說:“我幸福,你也幸福,王德威就辛苦了!”說得是當前美國學界理論風行,學者無不趨之若鶩,像當年那樣憑自己對作品的充分理解和獨特領悟便可立足的時代一去不返了??梢娤氖弦慌蓪碚撨^分影響文學研究的不以為然。李歐梵也是深得其意,他曾有一篇隨筆名為《文學理論的武功》,將作品文本比喻成一座城堡,各派理論俠客好漢紛紛使出自己看家本事,結構后結構符號學后現代新歷史不一而足,最后城堡巋然不動。有識于此,李歐梵在自己的論文中,就很少直接而簡單地套用某種理論的模式,總是從文本出發,也并不拒斥作家生活社會背景的介入,目的不在于提出一個普適有效的理論模式,而是要解決一些確實存在的歷史問題。這又是“狐貍”的特點,似乎對什么都懷有“狐疑”,又從不固守自己的地盤,東嗅嗅,西聞聞,而且并不戀戰,點到為止,但開風氣不為師,這就是典型的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