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一頂發黃的草帽遮去父親一臉的泥跡,一雙粗大有力卻無法抓住烏云的手,緊緊地握住鋤頭。多年以后,我終于讀懂了父親這一定格的田園姿勢。
父親,屬于那種典型的沉默少語型性格。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從未與我作過深入的交談。父親對我的熏陶,完全源于他樸實的人格和無私的品德。父親從不言明的愛,常常使我留戀于山間那種泥土清新般的醉人氣息當中。
我是一個靠讀書走出農村的山里娃。上小學、初中除了每學期5至10元的學雜費外,我從未給父親帶來更多的經濟負擔。考上高中后,隨學期不斷增加的學雜費、與物價一同上漲的生活費,一年比一年重地壓在了父親瘦弱的肩頭。當別的父母捧著自己孩子的獎狀喜笑顏開時,父親捏著我的獎狀,臉上只有比平時更加凝重的表情。
80年代后,改革開放的春風吹綠了大江南北,卻從未吹綠山高閉塞的家鄉。我清楚地記得,家里除了吃飯不再限定碗數的變化之外,再沒有些許的致富生機和光明。被困境包圍的父親,仍舊把供我讀書的全部砝碼完全寄托在春播秋收上。
每逢鄉鎮趕集,父親就早出晚歸,翻出涉水,少則往返20里,多則60里,把一粒一粒攢起來的糧食和從嘴里摳出來的水果變賣成屈指可數的錢。在趕集的過程中,不論離家多遠、多長時間,不論炎炎夏日還是嚴寒的冬季,父親總是硬撐著勞苦和饑渴,從不舍得去買一杯水、吃一小碗面。到了月底,父親帶上積攢的錢,擔上大米,在母親的陪伴下翻越十幾座山丘、涉過兩條大河,如期來到我的身邊,春夏秋冬,風雨無阻。每次來學校見到我,母親總是嘮叨個沒完,而父親,總是一言不發,默默地放下肩上幾十斤重的擔子和包袱。
父親不是沒話,父親的千言萬語都在這擔來的大米之中啊!
一次,父親一個人來給我送東西,看著我打補釘的衣服和褪色的布鞋,父親的沉默更深了。夕陽西下,父親像變戲法似地塞給我一雙皮鞋:“一娃,穿上看巴實(合適)不?”捧著我人生中的第一雙皮鞋,我模糊了雙眼,情感完全被父親切身的關懷包圍。尚未穿上皮鞋,一股沉甸甸的暖流已傳遍了全身。
大學第一個寒假,我雀躍著跨進家門,還未坐定,便聽母親說:“昨兒個,你父親去縣城接你回家過年,沒接著你。為省3元5角錢車費,你父親一個人從縣城走了回來。”縣城離我家有一百二十多里地,父親竟然一步一個腳印從頭至尾地“量”了一遍!
我無言以對,雙手緊緊攥著衣兜,腦海里迅速閃現出父親布滿血泡的雙腳,心里掀起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晚上,父親純樸厚實的慈愛源源不斷地踏月而來,強烈地震撼著我的靈魂,沉積已久的情感如潮水般涌上我的胸口,止不住的淚水打濕了半面枕巾。
大學畢業參加工作,我拿到第一個月的170元工資,第一件事是去郵局,給千里之外的父親匯了100元錢,算是對父母愛的一種報答。1997年春,我利用公休帶上父母,從重慶下武漢,經杭州到上海。一路上,年近花甲的父親,像當年送我入大學時的情景一樣,依舊那般沉默寡語。身上發舊的中山服、頭上稀疏的白發,向擦肩而過的風景和游人無聲地訴說著父親的滄桑。途經上海,當我要他們去體驗乘地鐵的感受時,一路上很少說話的父親卻發話了:“2元錢一張票,太貴了!”
來到單位,關于我的消息從不同渠道不時傳入父親耳中。有了這些信息,父親臉上的凝重才漸漸開始消散。直到那一刻,長這么大的我終于從父親那削瘦的臉頰上,讀到了一絲寬慰的笑容。
在我不足50平米的宿舍住了三個月之后,我覺察到父母已厭倦了這里的生活。他們并不迷戀城市,而始終惦記著那個透風漏雨卻充滿了溫暖的家——那個曾經給我生命源泉,伴我成長,教我做人,領我走過風雨的家。
父母就這么走了,留給我的是更加揪心的思念,伴我夜夜難眠。已不知過了多長日子,有一天,我拿出自己的刊稿剪貼本隨意地翻看著。突然,一頁熟悉的字跡印入眼簾:
千秋楊柳一世修,但愿時來得豐收;
任憑狂風和火焰,枝葉不損自悠悠。
讀完此詩的那一刻,我根本無法形容我的心情。我萬萬沒有想到,父親粗大的雙手不光擅長勞作,而且還能寫出如此寓義深刻的優美詩篇!我的靈魂又一次被深深地洗禮和震撼。我久久地,久久地,為自己有如此博愛的父親喜極而泣。
編輯/楊濤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