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牛文文
中國企業界一條存在了十幾年的“規律”,近來受到了強力挑戰,挑戰的背后是延續多年的政企關系格局的動搖。
一批企業用“腳”投票,表達了對重塑新世紀新型政企關系的強烈渴求。
“小地方出大企業”,這是經濟界公認的一個帶有普遍性的現象。長虹出自綿陽,春蘭出自泰州,科龍出自順德,海爾海信出自青島,小天鵝出自無錫,新飛出自新鄉……在整個80年代,一批優秀企業崛起于“草莽”之間。與此相呼應,“大城市養不活大企業”,北京雪花牡丹,上海金星水仙等大城市的名牌企業紛紛在與“草莽英雄”的競爭中敗下陣來,并且一蹶不振。企業地域分布上的這條規律,一直被學術界乃至許多地方政府當作構建理想政企關系的有力例證:政府管的越少,放的越寬,小政策越優惠,越利于企業的生長壯大。
據說當年的綿陽市長曾經有句很讓大城市市長們憋氣的名言:日本首相出訪,說他的左臉是松下右臉是東芝;我跟他們說我的左臉是長虹右臉是湖山!的確,在“放權讓利”的改革階段,一些地方政府一直走在中央政府和大城市的前面,他們更早地明白了企業好壞與地方經濟的血肉聯系,因此對待本地企業,就像一個溫和而嚴厲的父親,愛子護犢(在別的地方看來,就是所謂的“地方保護主義”),讓人想起匈牙利經濟學家科爾奈對計劃經濟下政府對企業的“父愛主義”的著名論斷。
可是,情況慢慢起了變化。近五六年來,尤其是新經濟興起的這兩年間,曾經誕生了許多大企業的“小地方”,很少再有新的名優企業冒出來;相反倒是大城市開始長大樹,通信業四支柱“巨大中華”,出現在北京西安深圳,民生招商浦東廣發新華人壽幾大新生金融企業誕生在京廣滬三大城市,搜狐新浪網易8848等耀眼的網絡明星,更是大城市的“專利”。有資料表明,在《個人獨資企業法》出臺的一段時間,創業最活躍的是京廣滬渝等大城市。
對這種變化最簡單的解釋,是中國經濟和產業結構的升級。早年間大企業幾乎都是勞動密集型家電企業,對資金、技術、人才的需求遜于對低廉充足的勞動力和優惠寬松的稅收環境的需求,當時的中小城市恰好適應了這一需求。而90年代的熱門產業IT通信金融服務業,更需要靠資本信息技術人才而不是低成本(勞力與政策成本),自然輪到大城市“出頭”了。
可是問題也許并不這么簡單。日本為什么在新經濟“創新”上落后于美國,經濟制度與創業環境上的差異比技術差距更能說明問題。美國人認為,“締造硅谷的不是程序員而是風險投資人(VC)”,吳敬璉先生也有一個著名的論斷:制度重于技術,說的是一個道理。完全歸咎于產業升級和技術變化,實際上回避了地方政府在企業制度創新方面的責任。
“小地方不再出大企業”還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那些令小地方無比自豪的大企業,近來也紛紛“遷都”,或明或暗地“逃離”。春蘭長虹海爾的技術總部不約而同遷往上海,科龍總部遷往香港,樂百氏遷往廣州(見本刊1999年第11期文章“遷都現象探析”)。幾個月前溫州曝出新聞,一些本地企業紛紛離開溫州遷往上海。溫州是民營企業的天堂,學界曾稱譽為“溫州的力量”,為什么會有那么多溫州企業遷往大城市呢?肯定有什么重要的東西發生了變化。
北京大學經研中心的一份研究報告,似乎為解開這個謎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考角度。平新喬教授在研究實行分稅制前后的地方政府財政結構變化時發現,1994年國家實行分稅制改革,由于75%的財政收入要歸中央,而地方政府只能獲取25%,其結果就使地方政府一方面向非國有經濟尋找收入來源,另一方面政府與企業的關系也變成了單純的收費與被收費關系,其扶持和關心本地企業長遠發展的積極性下降,更多的是想方設法巧立名目向企業收取各種稅外收費,地方政府預算外和非預算收入惡性膨脹。
地方政府對本地企業的“價值關懷”90年代中期以來發生了重大變化——假如學者們的數據分析沒有太脫離實際,這個結論足以解釋中小城市企業的“逃離”現象的體制成因。學術結論冷靜理性,可不可以打一個形象的比方:地方政府就像一個年老力衰的父親,早年的創業熱情漸漸消褪,開始期待傾力養育出的身強力壯的兒子的“回哺”。如果兒子供養不厚,便不惜施展父權強索。兒子不敢反抗,只好選擇“出走”。
其實,嚴格說來,政府與企業已不應該再是老套的父子關系。它們更像一個社會的兩個并行單元,更像兩個相互依賴的朋友。企業為社會創造財富,政府替社會看護財富。什么地方更能容納財富和財富創造者,什么地方就會生產出更多更大的企業和財富,這條規律其實從來沒有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