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上百條牛仔褲

張北海

無論今后人們如何看待動亂的60年代．有一件事實既無可否認，又無可扭轉。60年代的美國青年徹底打亂了西方的時裝秩序。

無論美國60年代對我個人有多少正面或負面的影響，有一件事實既讓我心安，又讓我理得，我可以一年四季在任何場合穿我到60年代已經穿了半輩子的牛仔褲。打開我的衣柜，走進我的衣櫥，你會發(fā)現(xiàn)我有上百條牛仔褲。

這多半是因為我有幸（或不幸）一生都處在一個歷史夾縫中：我沒有做過任何需要穿西裝打領帶的工作。

這句話似乎表示，在一個現(xiàn)代化社會，西裝領帶是標準．牛仔褲是例外，情況如非絕對，也大致如此。想想看，今天，包括中國人社會在內的大半個世界，都在以西方合乎規(guī)矩的服裝為榜樣，而非以，比如說，阿富汗民族服裝為借鑒。

可是西方服裝直到19世紀末，仍一直有一個相當嚴格的秩序．跨越了這個界線雖然不算犯法，但也不為社會所容。衣裝多半符合你的年齡身份。時裝游戲只能在上流社會之中演出。

這場游戲直到20世紀中才有了我們一般人的參與。西方服裝在二次大戰(zhàn)之后，才算是走向了民主化大眾化，時裝不但可在而且已在民間流行。同時背后還有一個商業(yè)消費文化在大力鼓吹。

因而自然而然地也出現(xiàn)了一套又一套的時裝理論。

1940年，一位研究西方服裝史的學者萊佛為我們一般大眾制定了一套有關時裝的定律：一件衣服在流行那年穿出，你很時髦：流行前一年穿出，你很大膽：流行前5年穿出，你下流無恥。而在流行后1年穿出，你過時：流行后5年穿出，你荒唐。

可是，他又補充一句，在流行之后100年、150年穿出．你不但浪漫，而且可愛。

不錯，這套定律完全沒有慮及牛仔褲，也根本不在他考慮之內。很簡單，1950年之前，除了從事體力勞動的打工仔之外．沒有人穿牛仔褲。

“牛仔褲”這個中文譯名，我猜多半是50年代初的臺灣，因西部片的風行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無論正確恰當與否，它極其上口，且已被普遍接受。我愿借此機會向這位無名譯者致敬。

不管怎么樣，這種靛藍、斜紋粗棉布，打有銅釘、右后袋邊上一小面紅旗的緊身“工人褲”，遠在1850年（清道光），由利瓦伊·史特勞斯在北加州，連帶裁縫而創(chuàng)造出第一條之后，百年下來，只有牛仔、礦工、伐木人、鐵道工、農民等等戶外賣力流汗者才穿。也就是說，牛仔褲只在勞工階級之中流行。

在那個時代，一般家長教師嚴加規(guī)定子女學童不得身穿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工人裝外出。

今天回顧，我們真應該感激好萊塢，特別是大明星狄恩和白蘭度。是西部片和這兩位偶像，首先為50年代美國青年沖破了服裝上的枷鎖，并為日后青少男女以及再日后的一般男女老幼，解放了捆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服裝束縛。

我也正是在那個年代的臺北，穿上了我的第一條“利瓦伊501式”牛仔褲。

今天臺灣40歲以下的青少壯年，多半無法想像在50年代初的臺北，身穿一條牛仔褲去西門町會招惹出什么樣子的麻煩。

父母罵你關你，老師記你大過，報紙罵你，警察抓你，太保太妹揍你，我全領教過。

今天臺灣40歲以下的青少壯年，如果無法想像的話，那不妨去問問你們的父母兄姐，他們之中或許也有人嘗過這些苦頭。反正，這種“藍色恐怖”不是一個可懷之舊。

然而，經過50年代各位先驅的奮斗，再經過60年代的洗禮，短短十幾二十年之內，牛仔褲變成了全球年輕人獨一無二的時裝。

而今天，你去遍世界各地任何一個有國際機場的城市，你多半會發(fā)現(xiàn)，在任何十字街頭，至少一半男女老幼都在穿牛仔褲，而且不是以牛仔褲作為一種個人聲明來穿的。

當然，讓一個穿了半世紀的我來談牛仔褲，未免有點偏見，更不要說（我也必須坦白），牛仔褲穿在一位63歲長者身上，遠不如穿在一位18歲青春男女身上性感。

可是，又怎么樣？

牛仔褲方便舒適，耐洗，耐臟，耐穿，更何況，在牛仔褲問世150年且流行全球50年的今天，只要你穿——不就有此定論了嗎？

只要你穿，你不但時髦，而且浪漫可愛。

[摘自臺灣《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