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十五大提出“依法治國”,這是一件劃時代的大事。我建議《炎黃春秋》為這件大事多出力,不只是在新的一年里多出力,而且在新世紀的許多年里持續不斷地多出力,鍥而不舍地多出力。
我說這是劃時代的,也許有人不贊成。他們可以拿出我國歷史上許多認真執法的事實和美談來,比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們可以說,不論這句話能不能行得通,總不能否定我國存在著這種崇尚法治的好傳統吧。
不錯,但那是封建帝王“以法治國”,是人治。十五大提出的是“依法治國”,是民主的,是法治。兩者一字之差,本質上卻有天壤之別。正是由于這個緣故,我才這樣熱切地希望《炎黃春秋》多出力。這里我講三點理由,我想這兩者的區別必定包含這三條,對不對請各位指教。
首先,任何社會都得有法,所謂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者是也。問題在于那法是怎么來的,是誰的。王子犯法不行,那么王呢?皇帝呢?原來,王或者皇帝根本不存在犯法不犯法的問題。法是他的,是按他的旨意制訂的,是他用來治理天下的手段,宰制天下的工具,所以俗話也就把他的話叫做金口玉言,把他那法叫做“王法”。舊社會老爺們罵人:“你小子眼里沒王法!你反啦!”反是造反的意思,那是殺頭的罪。革命黨人造反奪取政權,確實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帝王自稱天子,上天的兒子。他今天這樣說是奉天承運,明天那樣說還是奉天承運。可見那“天”,也不過是他的“傘”。
我還可以講個故事。古時候有個人躲避不及,驚了皇帝的車駕?;实坶_金口,把那個人交給管司法的大臣處理。后來皇帝發現那人竟沒有判死罪,很不高興。大臣回奏說:如果陛下您當時就把他殺了,一點事兒也沒有;現在交給了微臣辦理,按陛下的法,此人罪不至死,微臣不敢違背陛下的法。這個大臣有膽有識,我很佩服。實踐中他敢于嚴格執法,理論上他頭頭是道,他的實踐有理論的指導。他深深懂得,法是他陛下之法,他陛下擁有任意生殺予奪的特權,他陛下是在法之上,而臣民必須守法。
其次,我們要注意“王子犯法”那句話里面那個“犯”字。封建社會的法,都是帝王用來限制臣民的繩索。漢朝的開國皇帝劉邦有個很有名的故事,叫做“約法三章”。他滅了秦國,進入京城咸陽以后,召開群眾大會。他說:“父老苦秦苛法久矣!吾……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本褪钦f,除了不準殺人、不準傷人和不準盜這三條,別的他都不管,秦朝的法律一概廢除。這是當初的話,后來坐穩了江山,當然又立了新法。不過不論哪朝哪代,封建時代所有的法,都是不準這樣、不準那樣,基本精神是對臣民權利的剝奪、限制、約束、禁止。
再次,古代某些人希望王子與庶民平等,其實根本沒這么回事。相反的倒是“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后半句也越來越顯出是空話,皇帝在朝廷上杖打大臣,明朝更成了常事,部長級的大臣也當眾扒下衣服來打,有的當場打死了。這樣侮辱和打死大臣是否于法有據,我不知道;但是古書上有個名稱,叫做“廷杖”。前半句“禮不下庶人”卻是真的。特別是到了獨尊儒術之后,儒家的三綱,既是封建社會道德的精髓,也是封建帝王立法的準則。在君臣、父子、夫婦三對關系之中,前者是后者的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妻必須絕對服從夫,夫有休妻之權。根據這個準則推衍開來,尊卑上下,等級森嚴,民不得告官、下不得犯上,王子豈可與庶民同罪呢?
對照這三條,就可以看出“依法治國”根本不同。首先是法律至上、憲法至上。其次是憲法和法律保護人民的各種權利不受侵犯,是人權至上。再次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新中國是1949年建立的,但是直到改革開放以后,1982年中共新的黨章才規定“黨必須在憲法和法律的范圍內活動”。也是到1982年,新的憲法才規定:“一切國家機關和武裝力量、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事業單位都必須遵守憲法和法律?!庇忠幎ǎ骸叭魏谓M織和個人都不得有超越憲法和法律的特權”。還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比缓蟮?997年的十五大,才進一步確定“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到1999年修改憲法,才相應地增加了這個內容,作為第五條的第一款。由此可見,這件事有個進步和發展的過程,而且進步很慢、很艱難、很不容易。
我們這個國家,封建主義的歷史太長了,包袱太重了。老百姓被束縛、被管轄、被壓制太久了,幾千年來大家只知道千萬不可犯“王法”,而完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權利,甚至根本沒往這方面想過,根本不懂得往這方面想,知識分子也是這樣。我們不能不承認:我們太愚昧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太落后了!我這里寫的是“我們”,指的首先是我自己。我自己也湊湊合合算得是個知識分子,還是個所謂的“高知”,也是那樣愚昧,具體事例這里就不說了。
我們黨領導人民打天下花了28個年頭;要真正實現依法治國,從1978年改革開放算起,恐怕也還要花更長更長更長的時間。過去是無法可依,現在是有法難依。“徒法不足以自行”,這句古話有道理。但是時至今日,這不僅僅是官員們的事,也不是執政黨共產黨一黨的事,而是全國人民的事,是大家自己的事。所以我希望《炎黃春秋》持久地多出力,鍥而不舍地多出力。大聲疾呼,喚起全國民眾、首先是知識分子,一起來奮斗,一起來爭取,一起來促進。
我說這些話,戰戰兢兢,生怕開黃腔,因為我自己也還是個法盲。又因此之故,我還曾打算出幾個題目,請編輯部組織專家寫些文章,我也能從中受到教益。仔細一想,由編輯部直接向專家們請教,豈不更好?我只想再著重說一句:悠悠萬事,唯此為大;這件大事有許多文章可做,應當做,必須做。 1999年11月8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