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5月26日。解放上海的槍炮聲尚未停息,一支由范長江、惲逸群率領的新聞大隊便來到了漢口路《申報》館的五層大廈前,他們代表“上海軍事管制委員會”前來接管《申報》與《新聞報》。兩日后,上海《解放日報》便在這里正式創刊。當時,中共中央特別將原延安黨中央機關報報名《解放日報》授予上海這家新創辦的華東局與上海市委機關報。報社成立之初,范長江、惲逸群分任正副社長,十個月后,范長江調任新成立的政務院新聞總署副署長,惲逸群遂接任社長兼總編。
《解放日報》作為中共喉舌在上海率先亮相,無疑產生很大的社會影響。“孤島”時期即在上海《華美晨報》、《大美晚報》擔任主筆,以后又分別擔任《譯報》、《導報》總編輯的惲逸群重操舊業,雖然就辦報業務而言可謂駕輕就熟,但面對全新的上海環境,他不敢有絲毫懈怠。《解放日報》的問世以及后來的發展,無不融注惲逸群的一腔熱血。正當惲逸群傾注極大精力為黨的新聞事業嘔心瀝血,勤奮工作之時,一個偶然的政治事故,改變了他的一生。
1951年,面對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扶持日本軍國主義勢力,并將其作為遠東反社會主義陣營基地的圖謀,中蘇兩國領導人擇定9月3日抗戰勝利6周年的特殊日子,互致賀電,向世界展示社會主義陣營的堅強團結和共同反對武裝日本的決心。這天,國內各大報紙都在醒目位置刊登了毛澤東、斯大林互致對方的賀電全文。惟獨《解放日報》只刊載了毛澤東的賀電,而漏登了斯大林的賀電。這一漏登的后果自然是十分嚴重的,報社立刻面臨著來自各方面的詰問,其中包括中央、新華社以及地方黨政領導。時任華東局書記的饒漱石更是怒不可遏,當即責令惲逸群以個人名義在報紙上作檢查。一向處變不驚的惲逸群在這樣的形勢下也感到了很大壓力。
事故的原因很快被查清,9月2日晚新華社先發了毛澤東致斯大林的賀電,當時報紙的主要消息均來自新華社的電訊。至當夜12時40分,新華社宣布截稿,報社的值班編輯便以為當夜不會再有重要電訊來,將毛澤東的賀電排在頭版頭條后便休息了。誰知凌晨3時,新華社又補發了斯大林致毛澤東的賀電,新華社上海分社收錄后發送各報,報社值班人員簽收后,沒有及時將這一情況報社領導,以為可擱待明日再用。正是這一漫不經心的失誤釀成了《解放日報》的“政治錯誤”。
惲逸群立刻采取緊急補救措施,除在次日報紙上以頭版頭條補發斯大林賀電外,還以社長名義在報紙上作了公開檢討,認為這是一起“嚴重的政治錯誤”,并向華東局報告事故調查情況同時自請處分。然而,這一切絲毫未能改變由此給惲逸群帶來的厄運。面對著無法補救的社會影響以及不可原諒的“政治錯誤”,惲逸群最終還是被撤銷了報社領導職務,降職為華東局宣傳部報刊處處長。《解放日報》由此易主,窺視這一位置已久又善于邀寵取幸的張春橋取而代之,由華東新聞出版局副局長一躍而成為華東區第一大報的主宰。這一結果也是惲逸群本人始料不及的。
《解放日報》的政治錯誤成為改變惲逸群一生的重要轉折點。俗話說禍不單行,就在這次事件不久,隨著全國轟轟烈烈的“三反”、“五反”運動的開展,惲逸群又一次遭受到了打擊。
已經執掌《解放日報》的張春橋,其時并未因已掃除了他長期以來一直視為政治障礙的惲逸群而顯得稍有寬容,他一直在伺機將惲逸群置于死地,以發泄他長期在惲逸群部下積郁于心的不快。他了解到惲逸群在《解放日報》任職時有一筆批準借出款項尚未歸還,頓感有機可乘,便落井下石地誣惲逸群貪污。張春橋知道單憑他的力量,其時欲將新聞界老資格的惲逸群徹底搞垮很難遂愿,于是便借助時任華東局書記饒漱石的力量。惲逸群與饒漱石共事已久,早在抗戰剛結束,時任《新華日報》華中版負責人之一的惲逸群抵達山東,擔任了由饒漱石任書記的中共華東局的政治秘書,同時兼任新華社華東分社第一副社長及《大眾日報》副總編,不久又代理華東局宣傳部長,從此與饒漱石頻繁接觸。惲逸群性格耿直,心地坦蕩,原則性強,有看法便直抒己見。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饒漱石心胸狹隘,主觀武斷,稍有不合拍者即不能相容。在華東局有關會議上,率直的惲逸群在涉及政策性的重大問題上屢次提出與饒漱石觀點相左的意見,為此引起饒漱石的不滿與嫉恨。由于上述芥蒂,當若干年后別有用心的張春橋誣陷惲逸群時,自然正中饒漱石下懷。饒漱石不問皂白,濫施淫威,成為張春橋棒殺惲逸群的得力后臺。惲逸群厄運難逃,一個“貪污”的罪名,再加上蓄意羅織的“包庇地主家庭”等,終致他被撤銷職務,開除黨籍。
惲逸群所謂的“貪污”,其實并非那么嚴重,事情的經過大致如下。上海解放后,發展工業的任務繁重,一位有同情心的讀者向《解放日報》捐贈200美元,囑供新中國發展工業之用。作為《解放日報》負責人的惲逸得知情況后,讓主管人員將這筆錢上交市政府。后因市政府有關方面忙于事務而未能及時接收,故這筆錢一直擱在報社會計科。恰巧曾在《大美晚報》與惲逸群共過事而又私交甚密的吳半農辦煤礦缺資金,便找惲逸群借款。惲逸群認為與其資金閑置,不如借給他發展煤礦工業。這正是捐贈者的愿望,對國家亦有利,于是便將這筆錢借給了他。以后吳為了發展煤礦,又通過惲逸群從報社借人民幣二億元(折合后來新人民幣二萬元)。吳后來因經營不善,僅歸還報社一半借款,尚欠一億三千萬(折合人民幣一萬二千元)。這筆借款,惲逸群未經社委會討論,是錯誤的。惲逸群為此亦曾作過檢查,但他絕非如饒漱石、張春橋所稱“從中牟利”、“意圖貪污”。十分熟悉惲逸群的夏衍若干年后曾就這件事說過這樣的話:“惲逸群是我的老朋友,我深知他的為人。他有書生習氣,又因為長期從事地下工作,在沒有人領導的情況下獨立作戰,獨自作出決定,養成了習慣,所以在《解放日報》時不經請示報告,把錢借給別人,這是他的缺點。但這件事還有其他內情,當時黨內有宗派主義,因為惲逸群對上海情況熟悉,辦報有經驗,有些人對他忌妒,就借由頭搞他。還有,早在新四軍時饒漱石就蓄意整陳毅,解放后饒在上海又竭力排斥陳毅。惲逸群深得陳毅信任,所以也受了影響。”夏衍可謂一語中的,盡管惲逸群被報社同仁一致公認為作風正派,廉潔奉公,但在復雜的政治背景下,惲逸群還是未能幸免遭受潑污之辱。以后惲逸群將其原因歸納為“小饒(漱石)施虐,張(春橋)網以待”。由此,不難讀出惲逸群苦澀無奈的心境。
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惲逸群并未因此消沉,在時任國務院出版總署署長胡愈之的關心和信任下,惲逸群于1953年離滬赴京,受聘任新華辭書出版社副主任。他以其淵博的知識和卓越的才能,與中國語言文字專家葉圣陶一起組織編纂了新中國第一本《新華字典》。其后,惲逸群又參與主持了記錄中國從原始社會到清朝的歷史地理變遷情況的8冊《中國歷史地理集》的編纂工作,并校勘、標點《資治通鑒》。“高饒事件”后,因任中組部長的饒漱石與高崗結成反黨聯盟而遭清算,惲逸群的政治狀況始有好轉,部分恢復了黨內待遇,同時列席出版總署黨組會議。不久,國務院核定其工資級別為行政10級。一連串的跡象預示著惲逸群的命運將逐步好轉,于是他將蓄積于胸的冤屈之情釋放出來,寫成申訴書上呈中組部。
惲逸群在等待,等待著人生春天的來臨。然而,事情的發展不僅大出惲逸群預料,連他周圍的人也都驚詫莫名。1955年5月的一天,惲逸群突然被捕,隨即被關進北京近郊的“秦城監獄”。惲逸群莫名其妙,奮力抗爭,不知罪從何來?后來始知,他被牽涉到“新中國第一大冤案”之中,成為“潘漢年集團”的一分子,原因則在于30年代他曾在潘漢年領導下從事過黨的秘密工作。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惲逸群以其過人的膽識和智慧受命打入日特機關,以新聞工作為掩護,取得了大量有價值的情報,成為黨的秘密戰線上的一員驍將。不料,這一特殊的經歷卻在20多年后成為他“內奸”、“特務”的一段“佐證”。
在陰森的監獄,惲逸群的囚徒生活竟持續了10年之久,其間歷經多少非人待遇和精神折磨。1965年底,惲逸群被假釋,其后被貶謫到蘇北偏僻小城阜寧中學圖書館當保管員。一年后,災難性的“文化大革命”席卷中國,惲逸群自然不能幸免。他屢次遭受批斗,身心受到嚴重摧殘。難能可貴的是,時已年過六旬的他在逆境面前沒有頹傷,沒有退縮,沒有泯滅一個新聞工作者的良心。他以其特有的職業敏感透視社會的本質。他曾在給友人的信中說“文化大革命怪論層出,憂心如搗……終不甘心也不忍心袖手旁觀。”他讀了林彪為《毛澤東語錄》炮制的《再版前言》后,深感不安。他在給中央領導人的信中說:“武器(指理論)可以殺敵人,也可以殺朋友,也可以自殺”,直接表示了對《再版前言》的不滿。
1973年個人崇拜幾乎達到瘋狂的程度,而惲逸群卻異常清醒地意識到這里面潛伏著的政治危機。他把個人生死置之度外,奮筆寫了《平凡的道理——略談個人崇拜》,文章尖銳指出:“蓄意篡奪權力的奸人,千方百計地提倡個人崇拜,把最高領導人宣揚成為幾乎全知全能的超人,大樹特樹其絕對權威,一方面用無數面凸鏡包圍最高領導人,讓他終日陶醉于欣賞自己的高大形象,逐漸脫離群眾;一方面就利用最高領導人的信任以封住群眾的嘴。領袖成了偶像,群眾成了崇拜偶像的愚民,天下事就不難任憑他們為所欲為了”。他向世人揭示了一個道理:“欺騙一個人總比較容易,欺騙多數人就極困難,長期欺騙一個人,雖困難而有可能,要長期欺騙多數人就絕無可能。”這些切中時弊的話,尖銳揭露了當時“造神運動”的本質,喚起了人們對搗鬼弄術者的警惕。他的直言陳辭,充分說明了他對人民的忠誠和不唯上的膽識。惲逸群對文革中出現的,不論什么內容都要首先引用革命導師的話,然后再入正題的文風深惡痛絕,斥之為“新八股”,并忿然寫下了《論新八股》,指出它是對導師名言的割裂,斷章取義,危害甚大。這些戰斗檄文,隨時都會招來殺身之禍,但他全然不顧。他說:“一個人隱蔽自己的觀點是最卑鄙的”。他在給妻子劉寒楓的信中說:“我對于自己認為不妥的事,不論對方的地位多高,權力多大,我都要說明我的看法和意見”,“盡管被開除黨籍,被打成反革命,我始終全心全意為革命,為人民工作,只是限于地位,使不上力的時候,無可奈何。”這正是惲逸群憂國憂民高尚品質的最確切體現,也是他能善處逆境,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自律的高尚品質的真實寫照。
惲逸群不僅極度關注著中國政治風云的變幻,而且在事業上仍不懈追求。他不茍同1972年《紅旗》上發表的郭沫若《中國古代史的分期問題》一文的觀點,在翻閱了《漢書》、《晉書》、《隋書》等大量材料的基礎上,于1975年寫成《中國封建社會是怎樣開始的?》一文,在學術上與郭沫若商榷。惲逸群先后還寫了《也談儒家與法家》、《讀報偶感》、《略論中國封建社會的領主階級》等史論文章。遺憾的是這些具有獨到見解的文章,囿于惲逸群當時政治身分而未能發表,直到他去世并且平反后,才由江蘇人民出版社匯集《惲逸群文集》公開出版。
惲逸群對中國近代史一直很有研究,特別“偏嗜”民國人物。他看到省、市文史資料有不少錯誤之處,即致信有關方面,希望能對史料做些注釋和翻譯工作。同時他亦致信給《歷史研究》總編輯黎澍說:“弟幾十年積累一些常識,于民國人物的演變,派系的消長,功罪輕重,知之較多,倘有機緣得貢獻一得之愚,或不至貽譏于人”,表達了他參加民國史研究的渴望。
1978年5月,惲逸群向中央組織部提出申訴和安排工作的要求,8月,在當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胡喬木的關心下,根據中央組織部的安排,惲逸群被調至南京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專門從事民國史研究。惲逸群十分珍惜這失而復得的工作權利,他以劫后的羸弱之身,垂老之年夜以繼日地徜徉于資料堆里,筆耕不輟。然而就在他爭分奪秒希望創造價值于社會時,不料突然病發,于12月在南京溘然長逝。1980年4月,最高人民法院宣布撤銷1965年對惲逸群的錯誤判決,為惲逸群徹底平反昭雪,恢復名譽。1982年10月,中紀委批準恢復惲逸群黨籍。
(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