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市靜海縣大邱莊農工商總公司原董事長禹作敏最近去世。不少新聞媒體對此作了報道,并對禹作敏作了客觀的評價,說他80年代曾帶領群眾大力發展鄉鎮企業,生產效益高。1993年因犯有窩藏罪、妨害公務罪、行賄罪、非法拘禁罪和非法管制罪被判有期徒刑20年。
禹作敏的罪行有5條,究其犯罪的直接原因,可以用李占發的一句話來概括:“李鳳政暴死,3億資金說不清,禹作敏急了,私設公堂。”
李占發在這個期間先后擔任中共靜海縣委副書記、縣長,他也是中共天津市委指派調查和處理禹作敏案件的工作組副組長。他對事件的原委和應接受的教訓有深刻見解,并以此為鑒,為深化農村改革提出了新的課題。
具有濃厚家族色彩的“能人”辦企業
大邱莊是禹作敏充分利用手中的權力,依靠本村的“能人”與城市有關領導和企業結合而快速致富的。
大邱莊地處團泊洼,這里的農民歷來過著貧困日子。“文化大革命”中禹作敏帶領社員奮力學大寨,修臺田,仍擺脫不了貧困。當時全大隊耕種著400多畝土地,年收入只有20萬元,除去各項開支,剩五六萬元。年年都有超支戶、欠款戶,最窮的隊一個勞動日分紅只有2角錢,都是“窮光蛋”。1977年冬,在選舉黨支部書記時,農民再也不能忍受了,提出“誰能帶領大隊致富,誰當書記”,這對現任的書記禹作敏是個新的挑戰。他回顧總結了30年農村的曲折過程,深刻認識到“階級斗爭為綱,人心慌慌,以糧為綱,窮當當”,決心把工作轉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大辦鄉鎮企業。他向社員保證,三年摘掉貧困帽子,如果實現不了,自動下臺。禹作敏因此取得了群眾信任,連選連任。
這是個人高度集權下的經濟改革。辦企業的先決條件是有項目,還得有地皮建廠房,更要有資金。這些都得通過黨支部書記才能解決。確定誰來辦廠就給誰創造條件。禹作敏自己組閣,他向群眾說:“各吹各的號,都聽我的號;不聽我的號,一個也不要。”他針對過去吃“大鍋飯”的弊端,實行“層層包,層層聯,人人都有自主權”,要讓“能人”先富起來。
大邱莊有一個叫劉萬民的,人稱“劉萬能”,原來在天津一家冶煉廠當工人,后提拔為設備科副科長,1962年經濟困難時期返鄉務農,還當過生產隊長。此人不僅懂冶煉技術,而且在天津的同行中有一批熟人。他受禹作敏委派考察項目,知道搞冷軋比熱軋成本低,能賺錢。禹作敏當機立斷,從大隊籌集了幾萬元,又從別的單位借來幾萬元,湊足15萬元,要劉萬民、劉萬全兄弟倆從天津買來廢舊設備,辦起冷軋帶鋼廠,當年就賺了17萬元,成了大邱莊的發家工廠,再以滾雪球辦法,“母雞下蛋”,由一個廠變成4個廠。
1984年9月,新華總社記者林沫在河北衡水一帶采訪,所到之處都聽到農民對大邱莊富足的贊美聲,便到天津約筆者到大邱莊采訪。那年禹作敏55歲,他具有農村干部的質樸和坦誠,雖是初次見面,沒有什么寒暄,開門見山,完全用自己的語言,把一串串記憶準確的數字如數家珍般一口氣道來:全村3040口人,737戶,承包單位15個,固定資產2000萬。過去窮,土地鹽堿,村子破,偷、賭、迷信什么都有。為什么地主兼資本家能富?就是搞工業。現在有帶鋼、制管、印刷、電器4個廠,加上下屬工廠,年利潤1000萬元。他提倡高工資、高消費。當年一般勞力年工資是1000元,獎金2000元,比當地一般農民的收入高過十幾倍。談到致富經驗,他說:“我們是‘統一致富,不是包產到戶’。因為許多農民連天津也沒有去過,又不會說話,怎么會辦工廠賺錢?就得用‘能人’辦廠。過去有點毛病的都壓著,現在要用他一技之長。這15個承包人都由我任命,工資獎金都由我定。工業賺了錢補農業,種地收入有的一年1萬多”。
“我用的人,群眾選出來的一個也沒有。民主選舉的可能是老好人,但不一定能產生效益。”他列舉了“選舉”產生不出來的幾位“能人”:
——黨總支副書記李鳳政,鬼頭鬼腦,什么都不怕,就怕我。人們說他有水平,有能力,但是左一股勢力右一股勢力制約著,選不上,是我說服大伙把他吸收到領導班子的。
——建冷軋帶鋼廠跑業務的劉萬民,日本統治時期當過幾天偽軍,農民對他很反感。黨總支就我個人用他。別人說“不要讓他丟臉”,我也認為他滑,但光老實能行?他把工廠搞起來,我在大會小會上表揚他,又幫他入了黨。
——插隊知識青年石家民,大會發言口才不錯,嗓門高,給人主持婚禮有一套。當了兩年廣播員,又讓她當了一年婦女主任,解決了組織問題(入了黨),現在是總公司辦公室主任。
——禹作堯,高中畢業,最調皮,調到大隊當治保主任、民兵連長,培養他,現在是制管廠廠長。
——24歲的張延軍,學校出來后,在大隊養著200頭豬,喂了4個月,死了一多半,但他不甘心失敗,白天黑夜看養豬書,還守在豬圈用白草喂,我看他事業心強,先調他到大隊當團支部書記,后讓他當電器廠廠長。
聽了禹作敏介紹,真是耳目一新。當我們住下來才知道,禹作敏用的“能人”中,特別是承包大廠的主要領導多是禹作敏本家堂弟、女婿等家族成員,或是“忠于”他的貼心人。他規定承包廠長工資,每創1000萬利潤,個人提成10萬元,因此這些廠長都“玩命干”。
禹作敏以黨政領導兼家長身分對他們實行領導,既充分信任,放手使用,又給他們創造條件,還為他們承擔各種風險。他們效忠禹作敏,有的說:“只要有一口氣就要賣命!”
從“挖社會主義墻角”到“改革功臣”
禹作敏在大邱莊“一呼百應”,但當時的社會環境讓他感到并不順心。鄉鎮企業是市場經濟的產物。大邱莊和一些國家機關、企事業單位建立了許多關系,及時掌握了不少準確的政治、經濟信息,這樣他們就能抓住機遇,生產適銷對路產品。在這個過程中,禹作敏摸透了一些國家干部清苦而想謀利的心態,作出規定,只要給大邱莊辦事就給好處。來時好吃好喝,辦成事情給本人一筆錢,稱作“信息費”。這種報酬,從商品經濟觀點看是傭金,而作為國家工作人員收取這種報酬就是非法收入,因為許多國家工作人員是用手中的權力把事辦成。為確保本人安全,大邱莊為他們“絕對保密”,因此,社會上對大邱莊和禹作敏有種種非議。有些人以“挖社會主義墻角”、“賄賂腐蝕國家干部”等罪名,接連寫信給靜海縣委、天津市委。上級黨委在對禹作敏問題未調查清楚之前,采取了慎重態度。1981年至1982年鄉黨委評禹作敏為優秀黨員和勞動模范,縣委都未批準。天津的個別主要領導還受計劃經濟框框束縛,認為大邱莊搞鋼材加工,是與國營企業爭原料,說他們發展方向有問題。大邱莊一方面經濟大發展,一方面又承受著巨大的政治壓力,禹作敏為此滿腹牢騷。
禹作敏受到非難時,傳來了鄧小平“中國要向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發展”的講話。1984年9月18日,禹作敏正在與林沫和筆者談話,恰好著名經濟學家于光遠來到,他正按鄧小平指示參加起草《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給大家帶來了改革的春風。《決定》中心內容是,商品經濟的發展,是社會主義經濟發展的不可逾越的階段,只有發展商品經濟,才能把經濟搞活。他聽了禹作敏匯報后說,大邱莊的發展“路子對”,只要市場需要、社會需要,鄉鎮企業照樣可以搞鋼材加工。禹作敏高興地向他說,你給我“壯了膽”。這是禹作敏和大邱莊的轉折點。禹作敏的做法成了合法的經驗,他本人由“腐蝕干部”的罪人變成了改革功臣。天津市委領導對大邱莊態度也開始改變,市委第二書記親自到大邱莊表態,向禹作敏說:“你有曲折,我們也有曲折”,說明對大邱莊有個認識過程,表示支持大邱莊大力發展鄉鎮企業。
1995年元月2日,當時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萬里和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胡啟立由天津市長李瑞環陪同到大邱莊視察。他們看到大邱莊生產發展了,農民生活改善了,說這是貫徹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的結果,指示他們生產物美價廉的產品,以提高市場競爭能力。禹作敏對質疑過大邱莊發展方向的靜海縣、天津市一些領導有意見,中央領導提醒他接受大寨陳永貴的教訓,不要惟我獨革。為了幫助大邱莊健康發展,中央書記處研究室的吳象留下來,就大邱莊的發展方向進行調查,并幫助禹作敏正確認識和對待反對自己的同志。筆者陪同吳象參加了這次調查和談話。他語重心長地勸告禹作敏不要把自己劃為改革派,把不贊成自己的劃為保守派。要他說服河北省電視臺在即將播出的反映大邱莊改革的《燕趙悲歌》電視劇中矛頭不要對準縣委領導。這次談心從晚飯開始一直持續到深夜。但是,只相信權力和金錢的禹作敏對這些規勸已很難接受。
利用國家政權創造“效益”
禹作敏的家庭在土改中被劃為中農,家人擅長作倒販牲畜生意。本人小時讀過幾年《四書》,合作化后當過多年公社、生產隊會計和生產隊長,善于理財經商,懂得國家的財政、稅收政策。他有一句名言:“抬頭向前看,低頭向錢看,只有向錢看,才能向前看。”他和他的創業者,采取原始積累辦法,一方面以最低價格進原料、以最低的勞務費加工;另一方面又千方百計避稅、逃稅,從而實現了低投入高產出。
1987年大邱莊工業產值達到2億元,稅后純收入4000萬元,分別比上一年翻了一番,1988年計劃產值達到5億元,純收入達到8000萬元。連年翻番的高速發展,引起了各級領導的重視。1988年5月21日,當時的中共中央總書記趙紫陽來大邱莊視察,提問:“為什么能搞得這么多?”,禹作敏回答:“大小結合、土洋結合,以小為主,以多取勝”,“凡是大廠都劃成小廠,然后包下去。”
為什么“劃小核算單位就能翻番?”筆者跟蹤采訪時,是大邱莊總公司新提拔的兩位年輕的副總經理接待的。一位叫禹紹國,是禹作敏的大兒子。他原來是為他父親開車的,現在分管工業項目;另一位叫禹紹桐,這位小伙子是副總經理禹作章的兒子。他們都是禹姓家族的,雙雙兩代人都在一個領導班子。這兩位年輕副總經理講出了大邱莊的經營“奧秘”。他們說,劃小核算單位,理由是提高對市場的應變能力,實際卻是鉆政策的空子,因為天津市規定新辦企業由免稅1年變成2年,劃小核算單位就成了新辦企業,可以享受免稅兩年的待遇。國家稅類、稅種很多,許多工廠依法繳稅就賠錢,躲開稅就賺錢。知情人說,劃小核算單位還可以重復計算產值、利潤。因此,效益非常突出。
要鉆“政策空子”,必須取得工商、稅務部門的支持。1989年4月10日,筆者陪同原國務院農業發展研究中心和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幾位專家學者來到大邱莊。禹作敏得意地向來訪者說:“我當了36年干部,挨了36年整,但我越挨整膽越大,越挨整越有經驗。”他介紹說,“大邱莊住著工商、稅務、公安派出所5個人,還有銀行。法院幫我要款。他們的工資半明半暗,兩頭都拿工資,派出所所長的工資由我開”。
國家執法部門歷來都是吃“皇糧”的,是代表國家公平、合理處理事務的。現在在大邱莊設專門機構,另外領著大邱莊的錢,就得首先為大邱莊辦事。“劃小核算單位”,工商管理部門就地為他們辦理營業證,就地免稅;大邱莊與外地人發生糾紛,領取大邱莊工資的公安人員首先保護大邱莊;打官司不用怕敗訴,領取大邱莊工資的法院工作人員會替大邱莊說話。禹作敏說“這些我都省心了”,他嘗到了官商結合的甜頭。
官商結合變成官商一體,禹作敏就有恃無恐,目無法紀,敢于以言代法,以身試法。
大邱莊成了禹作敏的天下。禹作敏實行“統一致富”,賜給了大邱莊人致富權,但他剝奪了大邱莊人對他的監督權。1990年3月的一天,大邱莊工業公司副總經理劉金剛的司機高玉川只說了一句“禹書記為女兒出嫁,在縣城蓋小洋樓花了不少錢”,禹作敏知道后怒發沖冠,這位司機受到審訊拷打,逼得服毒自殺(未遂)。當這位司機最后承認是聽劉金剛講的,禹作敏就窮追不舍。副總經理張玉英見狀,覺得有點過分,便勸禹作敏“這件事沒有多大,就不要再興師動眾了。”禹作敏怒氣沖沖地說:“張玉英沒人心,到了用你的時候,你就掉鏈子!”不久張玉英被指責為“與黨委不保持一致”,被撤銷了所有職務,并限期搬出領導住的“人才樓”,回到普通村民住的庭院去。金錢加權力在禹作敏及其家庭中顯示出無比威力。
1990年4月11日,禹作敏的一位叔伯侄女精神受了刺激,說是被她所在工廠副廠長劉金會污辱所致,禹作利非常氣憤,糾集一些人將劉的父親打死了。為給禹家開脫,一些人連續兩天打著“劉玉田死有余辜”的標語游行,要求從輕處理禹作利。禹作敏對劉家密謀迫害,對其家人監視跟蹤。他親自召開全廠職工大會,揚言“劉玉田應該早死,有水平的可以上臺揭發,沒水平的可以罵大街。”一些人在他煽動下喊出了“打死人無罪”的口號。
“這十幾億資產屬于誰的?也可以說是我的!”
產權不明,缺乏約束機制,經營者權力無限膨脹,企業財產很容易變為個人財產。
“老范,我要坐‘奔馳’汽車,你看怎么樣?”1990年10月21日,禹作敏接受采訪時笑著向筆者說。“奔馳”是原西德一家工廠生產的豪華車,當時一輛價格合人民幣五六十萬元。這時,他已經由“人才樓”搬進了更加豪華的小洋樓,琉璃瓦頂墻圍著,被人稱作小“中南海”。令人反感的是,不僅有進出門登記的“傳達室”,右邊門口還日夜有警衛守衛。因為大邱莊的工廠許多是靠禹作敏的權力和關系建成的,減稅、免稅是禹作敏與官方打通的,禹作敏當仁不讓是大邱莊資產的支配者。
承包大邱莊企業的“能人”和禹作敏的產權觀是一致的。在一次產權改革座談會上,禹作堯說:“我們是白手起家,現在每個集團都有十幾億資產。這究竟是屬于誰的?”他自問自答:“是個人的?還是集體的?都難說”,“大隊沒給一分錢,當初向銀行貸的幾萬元款都還了。國家也沒有投資。”他由此推論:“這幾十億資產是我的也可以說。”
企業承包人認為“可以說是我的”,但國家工商管理部門發的營業執照印的是“集體所有制”,又不是“我的”,因此企業承包人個人除了“白色”收入就是化公為私,以權謀私,公車私用,揮霍無度。
這是“能人”辦廠帶來的產權不明和分配難題。財會學校畢業、從鄉領導提到靜海縣鄉鎮企業委員會主任多年,后來擔任了靜海縣長的李占發,對產權不明與鄉鎮企業發展的關系說得很透徹。他說:“集體企業兩個人承包,不明確產權,企業就會變成個人財產。如果缺乏監督,家業再大,過幾年都會變成‘空殼’”。
產權不明,也是具有中國特色的一個問題。李占發在一次全縣干部大會上講話時說,中國農村經濟體制是建立在計劃經濟基礎上的財產所有制和使用權高度集中的體制。這種體制存在著集體和個人在公有制經濟中權益關系十分模糊的弊端,使農民名義上是集體財產的所有者,但卻不清楚自己在集體財產中所占的份額。這種模糊的財產制度,無法激發農民對集體財產的起碼關心,作為集體經濟主人的農民,實際上并未把集體經濟視為自己的經濟,因此積極性不高,導致生產力下降。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首先由貧困地區發起并迅速覆蓋全國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完成了由集體高度統一經營,向家庭分散經營轉變的第一次改革。集體高度集中的財產開始分離,農民獲得了剩余產品的所有權和支配權,初步塑造了農村多元化的格局。但是,這次改革沒有觸及集體產權空位問題,農民與集體經濟關系也沒有理順。改革中仍然是集體高度統一經營的大邱莊,農民個人在集體資產中的份額本來就不清楚,“能人”起主導作用辦起的鄉鎮企業,農民個人的產權份額更為“模糊”。
產權不明是企業的“毒瘤”,隨時腐蝕企業和企業家的機體,是造成干部腐敗的總根源!
現代企業管理和子繼父業
正因為“這十幾億資產可以說是我的”,但又“不是我的”,所以禹作敏父子想方設法控制大邱莊黨政財文大權。
大邱莊又來了個大發展。1990年,國民經濟調整,人們正在大喊“市場疲軟”之際,禹作敏得知鄧小平重申“扭住經濟建設這個中心不動搖”的信息,判斷一個新的經濟增長時期將隨整頓結束而到來。在各地鄉鎮企業資金均告急之際,大邱莊在全公司范圍內統籌資金,投資6000萬元上了三個年產值億元的骨干廠。憑借雄厚的集體積累,和中央冶金、物資等部門搞聯營企業,向天津港保稅區、深圳特區投資搞合資企業,鋪墊走向全國、進軍國外的橋梁;大力發展標準化企業,用國家標準和國際標準改造老設備,向高技術、高質量、高效益的現代化方向發展。鄧小平南巡講話一發表,大邱莊又出現了新的經濟騰飛。1991年工農業總產值18億元,比1978年增長1300倍,公共積累4.8億元。1992年,在國家統計局的統計年鑒里,大邱莊是社會總產值、人均收入等多項經濟指標連年穩居第一位的“中國首富村。”
大邱莊成為中國上百萬個自然村的“首富村”,禹作敏也成為國內外的“新聞人物”。
現代企業要求現代管理,現代管理的中心內容是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開。國外的資本家許多都不要自己的子女接班,而要另聘管理人員,但在大邱莊這樣的企業,因為產權不明而承包人又覺得“這資產是我創造的”,就要由自己直接控制。
“我已經60歲了,應該考慮接班人了”,禹作敏向北京來訪人員講。他已選準了他的小兒子禹紹政。這位小青年上過大學,學過外語,有些才華,但他畢竟是一個20剛出頭的青年,沒有工作實踐。為給兒子接班創造條件,禹作敏先要這個兒子當了全村的團委書記,又要他到“天津服裝一條街”經商,創出了效益。
1992年3月,禹作敏認為“水到渠成”了,他以“實現現代化企業管理”,“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開”為名,進行體制調整。把大邱莊農工商聯合公司改為“大邱莊企業(集團)總公司”,總公司下設5個集團公司,即萬全集團公司、堯舜集團公司、津美集團公司、津海集團公司、華大集團公司。總公司成立董事會,禹作敏退居第二線擔任董事長,總經理由25歲的禹紹政擔任。從表面上看,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開了,實際都由他們父子倆人統領了,所有權成了禹作敏的,經營權是兒子禹紹政的,統一到了“禹家”。從此,大邱莊總公司的領導班子中,除個別異姓是禹作敏“心腹”,其他都是“清一色”的禹家班底。
大邱莊的所有權和經營權統一到禹家,他們自然“愛廠如家”,如果有人侵犯大邱莊的權益,他們共同捍衛。
“年薪70萬”和“開明紳士”
正因為“這十幾億資產可以說是我的”,禹作敏就要千方百計維護本家族及其親信的特權。
在“能人”先富起來的口號下,全村出現畸形消費。到90年代初期,全村人均收入高達2.6萬元。全村有法國、美國、日本產的高級小臥車200多輛。繼禹作敏之后,“奔馳”小臥車猛增到十幾輛,最高標號是“奔馳”560型。這一切首先由誰來享受呢?是禹家及其親信中的“能人”。為什么大邱莊如此富足?應聘到這里當顧問的天津一位國營企業廠長說,因為國營企業除了生產費用還要扣除大修理費、管理費、醫藥費等才是利潤。利潤絕大部分上交國家,職工工資、福利都是國家統一標準,不得超過;而鄉鎮企業除了生產費用就是利潤,不扣除其它費用,其利潤都可以直接參加分配,而且分配數額由自己決定,不受國家限制。
禹作敏的個人收入是個不解的謎。他以廉潔自律自居,向北京來的專家學者說,我不多要錢,大伙給我評定,年薪10多萬,我不要,你們來,我個人請客。一年只給家交1萬元。但是,知底細的人卻認為他賺的是“無數錢”。而別人都不能過問,也無法掌握。當公安局對他實行拘留,市、縣聯合工作組進村后,大邱莊的財會人員才向工作組提供了真實情況:1992年總公司正副經理每人年薪是70萬元,擔任副總經理的禹作敏兩個兒子當然也是這個數字。李占發說,這是禹作敏主持大邱莊黨委會議定的,誰能說不合理、不合法?這屬于貪污?還是正當收入?誰能說得清楚?所以李占發向中央政法委匯報禹作敏案件時說,大邱莊經濟問題查不清,他們的工作組只能協助司法部門破打人致死案。他說,這只是白色收入,灰色、黑色收入知多少?在這里共產黨的黨委會已成為維護禹作敏及其家族權益的工具。這是“一元化”體制給禹作敏帶來的便利條件,也是禹作敏的腐蝕劑。
個人和本家族的消費畢竟有限,禹作敏就用金錢作為與極有權勢和名望的人交易籌碼,以抬高自己身價。他對北京來的專家學者說:“每天上門要贊助的有三四家,真是應酬不過來!”但對抬高個人社會聲望的事情,他就當起了“開明紳士”,慷慨解囊。所以出席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代表落選了還可以當政協委員。
這些“贊助”都是當新聞見諸報紙、廣播的,更多的卻是給握有實權的高官的“絕對保密”的信息費。所以當禹作敏判刑時,因不涉及經濟問題(個別已揭發的案子除外),許多接受賄賂的官員受到了“保護”。
禹作敏成了金錢和權力的化身,個人也就感到不安全了。他有8個保鏢。大邱莊不斷發生“勞資糾紛”,禹作敏看到這種新的社會矛盾,怕事態擴大,多次出面調解。為了維護正常的生產秩序,保證自身安全,禹作敏多次以文件形式上報天津市公安局,要求擴大大邱莊派出所的編制。這個要求被否決后,他仍不甘心,又采取建立經濟警察和擴大保安人員的辦法。他把效忠于他的得力干將提拔為治保主任。禹作敏兼任派出所指導員,掌握執法權力,全村經濟警察也增加到100人之多。在宣布拘捕禹作敏的同時,公安人員依法抄了他的家,除幾十萬現金、進口藥品,還發現有武器。
總公司變成審訊“敗家子”公堂
正因為“這十幾億資產可以說是我的”,禹作敏父子及其家族人員就把流失財產的人當作“敗家子”。
個人集權下的產權不明,有一個特點,就是群眾對資產底里不清,惟獨“老板”個人清楚。1992年11月,大邱莊華大集團公司總經理李鳳政突然病故。他死在會議桌上,終年45歲。
“李鳳政一死,3億債務說不清。2億是銀行的,1億是外邊欠的。”“廠房、設備分開。到1996年6月債務還未清理完畢”,“究其原因是管理不善,沒賬。一人說了算。這人死了更說不清了。華大集團損失6000萬。”李占發用簡潔的語言說出了事件的起因。
這位李鳳政就是被禹作敏稱為“鬼頭鬼腦,誰都不怕,就怕我”的“能人”。他當過大隊會計、總公司黨委副書記,能說會算,也有氣魄。因為所有權與經營權都集中到一個“能人”身上,“老板”突然故去,企業失去控制,平時的流通渠道中斷了,資金流向一下說不清楚。這比企業倒閉造成的損失還慘重,轉瞬間企業變成了“黑窟窿”。
“3億外債說不清”,“李鳳政死時發現外來的干部有貪污。”這時把大邱莊資產當作“也可以說是我的”禹作敏和他的同伙,氣急敗壞。禹作敏主持召開公司中層以上干部會議,說華大集團領導是一幫“敗家子”,是來糟蹋大邱莊的。他突然宣布撤銷華大公司,將其所屬的企業劃歸萬全、津海、津美、堯舜四個公司管理,同時撤銷華大集團9名副總經理職務,并開始了審訊。
大邱莊總公司會議室成了一個私設的公堂。他們準備了警棍、皮鞭等刑訊器材,并設置了錄音、錄像設備,對所懷疑的對象進行審訊。在禹作敏的主持下,大邱莊企業集團總經理禹紹政、大邱莊治保主任周克文、總公司副總經理兼秘書長石家民(女)等,先后對原華大集團公司氧氣廠廠長田宜正、華大公司副總經理侯洪濱、華大公司養殖場場長宋寶進行了審訊。12月7日,禹作敏主持審訊,他首先動手打人,別的打手一擁而上,拳打腳踢,一直把人打得鼻青眼腫,按照他們的要求“承認”了自己的問題才罷休。事后,他重賞了審訊“有功人員”。
禹作敏敢于私設“公堂”審訊打人,他的部下和親信就敢動酷刑。在審訊中,外地來的26歲的養殖場業務員危福合被懷疑上了,12月13日萬全集團經理部經理劉云章把他帶到三樓會議室,要他交代問題。危說自己沒有問題,打手們扒光危福合上衣,用電警棍擊,用三角帶皮鞭抽,一批人打累了再換另一批,這場審訊持續了7個小時。萬全公司先后有18個人參加了對危福合的毆打。到晚上10點危福合停止了呻吟,被送到醫院搶救無效死亡。
“打死人后造假象,禹作敏讓4個打手跑了。公安局抓人,他不讓進。”李占發點明了禹作敏犯窩藏罪、妨害公務罪的緣由。
父子倆成了同案犯
執法部門通緝嫌疑犯并開始搜查時,大邱莊在保安人員指揮下,調動汽車、拖拉機、馬車,設置重重障礙,組成“五道防線”,同時發出告全國各省市黨委書記書,稱天津市公安部門非法抓人,要求全國各省市聲援,干擾正在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與此同時,擔任總經理的禹作敏兒子禹紹政向中央機關一位工作人員行賄,要他提供中央領導人對大邱莊事件態度的信息。中央領導發現后及時作了處理,禹作敏父子撞到了“槍口”。
“垮我禹作敏,大邱莊都得垮!”禹作敏把家族、親信都綁到他的戰車上。他決心抗爭到底。當執法部門進村搜捕犯罪嫌疑人時,禹作敏還要領導班子成員組織3萬人到縣城游行,以示反抗。這時,他的班子成員、家族和親信才感到不能再愚忠愚孝了,不能再鋌而走險了。他們在痛苦中和禹作敏決裂。張延軍拉著禹作敏胳膊,聲音沙啞,淚流滿面:“董事長,不,不能這樣干啊!”表示以死相諫,拿起桌上的玻璃煙缸向頭上猛砸,殷紅的鮮血從黑發中滲了出來;禹作堯把頭撞到了木頭上;禹作敏女婿、津美公司經理趙樹忠知道勸阻無效,借故躲到外地,用電話指揮生產。與禹作敏共事多年,又和他有親戚關系的劉萬全(劉的兒子劉永華是禹的侄女婿),托病不出。人們從這種場面看到了利用封建家族網絡辦集體企業的禍害!
大邱莊事件引起了以江澤民為核心的黨中央重視,中央領導指示:“依法辦事。”12月15日,禹作敏被天津市公安機關依法拘留,顯示出了法律的尊嚴和權威。
1993年7月31日和8月14日,天津市檢察分院就劉玉田和危福合被毆打致死案向天津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當天進行了公開審理。禹作敏等8人走進法庭,站到被告席上。
法庭調查結束,轉入法庭辯論。公訴人指出:“在禹作敏統治下的大邱莊,可以說成了針插不入、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成了無法無天的‘土圍子’。”
辯論結束,被告人作了陳述。禹作敏說:“大邱莊成了‘華夏第一村’以后,我的頭腦膨脹了,造成這場罪,有思想和歷史根源。”
1993年8月27日,天津市中級人民法院依法對禹作敏和7名同案犯進行了公開宣判:對被告人禹作敏決定執行有期徒刑20年;被告人禹紹政犯行賄罪處有期徒刑9年,非法拘禁罪處有期徒刑2年,決定執行有期徒刑10年。
禹作敏父子成了同案犯,雙雙入獄,與企業管理體制上有關,也與幾千年的封建家族觀念有關,它留給中國農村干部和企業家的教訓極為深刻!
禹作敏服刑的第五個年頭,住進了天津市天和醫院3樓甲病房。1998年5月13日,筆者在這家醫院的病房見到了禹作敏,一個人在玩撲克。他說是因病保外就醫。他雖然住得安靜、舒適,但旁邊的一間房還有兩位警察監護著,與我談話還有些慌張。我說“你在農村改革中還是有功的”,他說“沒有用!”這時,他才知道功不能抵過,功不能抵刑。法律是不能超越的。在法律面前,權力、金錢都已黯然失色。問他年齡,知道他69歲了,問他服刑還有幾年,他沮喪地說還有15年。
禹作敏身邊有老伴陪著,應該說對他很不錯了,但他急于想過正常人生活。他說:“我想回家!”一個人失去自由是何等的痛苦!知情人說,禹作敏心血管、胃部都有些慢性病,但一般不會突發。他曾指著自己的腦袋向大夫說:“我的病在這里,你能為我治好?”10月3日,服藥自盡。據有關人士分析,禹作敏可能覺得“回家”保外就醫的希望實現不了,服刑期滿已經80多歲了,不如提早結束生命。
據悉,服刑期間的犯人是不準開追悼會的,但禹作敏出殯時,聞風而來的人不少,只小臥車就有六七十輛,可見人們對他的功過是非是清楚的。
農民有了所有權才能制約專權
“如果不明確產權,加強監督,不是李鳳政的結局,就是禹作敏下場!”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產權不明是禹作敏的陷阱,也是所有企業家的陷阱”。事件發生后,李占發組織各級干部調查研究,并通過試點,推行了股份合作制。這是調動經營管理人員積極性、實現共同富裕的好辦法。它雖然削弱了企業負責人的部分“特權”,卻給了他們更大的自主權。但是,這樣做是否符合黨的政策?如何從理論上加以說明?他們心里沒底。1995年3月8日,李占發以靜海縣政府名義邀請中央農口一些專家學者進行論證。這些專家學者認為,禹作敏對中國農村改革是有貢獻的,但受到中國封建家長制的影響,權力越大,消極面越大,把自己打扮成改革的化身,走上了極端,不可容忍,受到了法律懲罰。這和體制有關系,因為原來的產權和經營權與勞動者結合不到一起,廠長感到“是我的,但又不是我的”。靜海縣總結了大邱莊的經驗教訓,對產權問題認識得很深,經驗也很系統。專家學者指出,產權制度改革是繼聯產承包后,又一個偉大創造。股份制與合作制適合中國國情,農民既有決策權,又有受益分配權。農民既是勞動者,又是股份所有者。通過股份分紅增加農民對企業的關切度,與自己利益相聯系。股東代表選出董事會,由董事會確定廠長。農民有了這些權利才能當家作主。
大邱莊企業實行產權制度改革,由“能人”支配的“公”產變成農民集股的“共”產,農民能看得見摸得著。許多工廠已開始實行崗位股,企業法人提成(純利潤1%或2%歸法人),作為股投入企業,參加分紅,分到紅再投進去。工人也如此。禹作堯說,實行股份合作制增加了企業的凝聚力。大邱莊的實踐告訴人們,農民有了所有權才能制約禹作敏式的專權。他們成了股份所有者就理直氣壯地參與企業管理,嚴格監督廠長經理。張延軍在天津市鄉鎮企業家座談會議上說:“家長制不行了,要實行民主管理!”經過挫折的大邱莊開始走上民主法制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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