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拯救中華而跨入文學殿堂
文壇巨人葉君健出生在湖北省紅安縣一個窮鄉僻壤的小山村,由于家貧,他從六歲開始就與牛為伴,閑時,在村祠堂中從私塾先生處學些儒家經典。父親在外地當小店員,幾年才能回家團聚一次。葉君健從小營養不良身體孱弱,但貧窮并未泯滅他愛讀書的天性。農忙時,他幫家中割稻、摘棉、割草喂牲口,農閑時,識字、背書、寫字、填詞,如饑似渴地讀新詩和散文。因此,他不僅打下了深厚的古文學根底,而且同時又接受了新文學思想的滋養,為他后來的文學創作奠定了根基。
1922年,北伐軍打到武漢,革命的風暴席卷了大半個中國,紅安縣也成立了農民協會。葉君健的大哥當了農會會長,二哥在武漢參加了店員工會,連幼小的葉君健也參加了小學的童子團,開始受到了革命的洗禮。1927年春,蔣介石叛變革命,形勢急轉直下,大哥幾乎被殺,大嫂遠避他鄉削發為尼,二哥逃到上海又當上了小店員。這時僅有14歲的葉君健,既受到革命的感染,也飽嘗了動蕩饑餓之苦,在走投無路的困境下,他的二哥把他帶到上海。原是為了讓他繼續讀書學點數學、英語等知識,以求能找到一個可靠的謀生職務。
剛到上海,他雖有了八年私塾的學歷,但也只能插入高小二年級。學校里教的數學和英文等課,對他都是陌生的。尤其是上英文課時,他那濃重的鄉音,往往成為同學們的笑料。但是這個自小吃過苦的鄉下人,被頑強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驅使,完全靠努力自學,終于克服了難關,從這種窘迫的局面中解脫出來。而且兩年間就從小學跳到了高中,使同學們為之側目。
這位從封閉式的山村驟然來到十里洋場的少年,目睹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畸形都市,結合在鄉間看到的封建統治勢力的罪孽,使他那淳樸、童稚的心靈萌生了對舊社會制度的憎恨。就在他感到氣憤而又感到沒有出路之時,日本帝國主義悍然發動了“九·一八”事變,強占了我國東三省。上海“左聯”和文藝界的愛國志士,掀起了宣傳抗日救國浪潮,猶如黑暗中的曙光一樣吸引著廣大熱血青年,同時也吸引著葉君健。他尋覓,閱讀左聯的文學作品和魯迅等人的著作,特別是魯迅的著作。他決心背離父兄為他苦心設計的人生之路,投身到以抗日戰爭為主的文學戰線上來,奮筆疾書,為拯救中華而戰!從此,一步步跨上了文學藝術的殿堂。
葉君健中學畢業后,在1932年考取了武漢大學外語系,專攻外國文學,開始了他最早的翻譯外國文學作品的嘗試。早在1931年,他發現新讀過的一些東歐弱小民族作家的作品,大都是以世界語轉譯成中文的。世界語無形中起到一種被壓迫民族間的文化交流作用,使他萌生了學習世界語的愿望。恰好,此時由于經濟上的困難,上學必須自己交伙食費,為籌得這筆錢,經人介紹,他成為《大公報》文藝副刊《蒙光》固定的撰稿人,又嘗試著用世界語創作了處女作《歲暮》。這篇小說通過一對貧苦夫婦失業后的悲慘生活,深刻揭示了當時不合理的社會制度。作品刊出后受到讀者的歡迎,由此而奠定了他以世界語為主的獨特的創作方式。大學畢業前,他又用世界語創作了另一部小說《被遺忘的人們》。書中描寫了一些普通的中國人,這些人雖然已被世人淡忘,但作為人們苦難生活的見證人卻永遠不會被遺忘。葉老以這兩部小說為發端,開始了他用外語寫作和翻譯的工作。《被遺忘的人們》這篇小說于1937年出版不久,日本世界語學者即發表評論,認為這是東方惟一的一篇有分量的世界語作品,它反映了中國底層人民的生活狀況。國際世界語領導人拉本納在所著《透視》一書中說到世界語文學作品時,也認為這本《被遺忘的人們》,是世界語無產階級文學作品中的一個重要部分。此后,葉君健成為惟一用世界語進行創作并獲得了世界聲譽的中國作家。
走上世界文壇
葉君健不僅是一個出色的翻譯家,而且是一位在國外享有盛譽的知名作家。1936年在武漢大學外語系畢業后,當年東渡日本學習日文。抗戰爆發后,他由日本返回中國,在湖北隋縣列山中學教書,并積極投入抗日救國活動。發起并參加了籌建“中國文藝界抗籌協會”的工作,后來又參加在郭沫若領導下的政治部第三廳,從事對外宣傳工作。從筆譯、口譯到英語廣播,大多由他負責。這期間他接待了不少世界知名記者、作家、詩人、攝影師,如美國作家史沫特萊,英國小說家易休伍德和詩人奧登,荷蘭電影藝術家伊文思和卡巴等。
武漢失陷以后,葉老轉到香港繼續從事抗戰對外宣傳。他是第一個將毛澤東的《論持久戰》等文章譯成英文介紹到國外去的人。他還有意識地選譯了不少中國抗戰文學作品寄到紐約、倫敦、莫斯科的一些文學刊物上發表,以擴大影響。他把劉白羽、姚雪垠、張天翼等作家的作品譯成世界語和英語,1939年在香港出版了《新任務》和《中國抗戰小說集》兩本書。
1940年,葉老由香港返回重慶,受聘到中央大學和復旦大學教英文、歐洲戲曲和英國散文。在此期間,他埋頭翻譯了大量外國名著,有歐美作家寫的反法西斯作品,如捷克作家海姆的小說《人質》和美國作家斯坦培克的小說《月亮下落》。此外,還有古希臘作家埃斯庫羅斯以及近代作家托爾斯泰、易卜生、梅特林克等古典大師的作品。
當時由于皖南事變的影響,重慶文化活動進入前所未有的低潮,葉君健當時翻譯了這么多國外進步作家的作品,這是他在當時惟一能做的非常實際而有益的工作。
正當他集中精力投身于外國文學的翻譯工作時,一件新的重大任務降落在他身上。那就是1944年葉老應英國戰時宣傳部之聘,到英國各地作巡回演講一年。他奔波于英國各地,向英國各階層人民宣傳中國人民抗日斗爭艱苦卓絕的事跡以鼓舞英國人民的士氣。使人們的思想為之一振,在繁忙的六百多場演講間隙,葉君健運用英文創作小說,在英國報刊上發表。
第二次大戰結束后,作為對葉君健戰時服務的酬勞,英國文藝委員會撥出經費,送他到英國劍橋大學英王學院從事歐洲文學的研究工作。在學院工作的五年時間里,他應英國《讀者文摘》雜志之約,利用業余時間寫了八篇小說并結集出版。這部名為《無知的和被遺忘的》書一出版,就以其充滿生活氣息的題材和獨特的中國藝術風格,引起英國評論界的關注。他也因此無形中進入英國作家的行列。這以后,他又著手寫作長篇小說《山村》。這時他已逐漸了解和熟悉英國和歐洲文壇名人的作品,他面對這個過于看重傳統和門第的歐洲文壇,沒因自己的膚色和貧困的出身而妄自菲薄,從他所經歷的生活和斗爭實際出發,用質樸的筆調和感情盡情地描寫與自己血脈相連的中國和中國的貧苦人民的風土人情,把他的深厚的憂患意識和對中國革命的深深理解,滲透在《山村》這部小說里,使英國的讀者從中真正體會到中國式的革命特點及其意義。這部長篇小說于1947年7月由英國“山林女神”出版社出版,該書被英國書會評為當年英國最佳小說,并被編入國際世界語協會《東西方文化叢書》中。人們開始對這個來自中國小山村的青年、這個神秘的國度,以及這個國家正在進行歷史性變革的事實刮目相看。
近半個世紀以來,這部《山村》已引起西歐,東歐,北歐以及許多東方國家的注意,目前先后在英、美、法、意、西班牙、瑞典、挪威、冰島、瑞士、荷蘭、印度、印尼等20多個國家翻譯出版,并在不斷重版,可謂經久不衰。
《山村》到了1982年才由作者翻譯成中文,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緊接著作者又完成了它的續集《曠野》和《遠程》,形成一部名為《寂靜的群山》合集。當這三部曲宣告完成時,英國的一個威望極高,歷史悠久的文學出版社“費伯”出版公司聞訊后,很快和他簽訂協議出版這三部書。和幾十年前《山村》的出版一樣,這部合集小說的出版,同樣引起歐洲出版界的極大關注。在小說的封底,出版社引用美國的評論說“在葉先生小說的樸素和簡潔中蘊藏著深厚的激情。這種激情是一個成熟的,完美的文化升華。作者在他略帶抑郁的幽默感中,最深刻地觸動了人類精神的核心。”又說,“這是一部規模宏大,充滿力量的作品”……
名副其實的“文化大使”
作為當代著名作家和翻譯家的葉君健,在他一生中為溝通中外文化交流,使更多的世人了解中國,作出了無可置疑的重大貢獻。葉老在四十年代至今不倦地把許多外國名著譯成中文介紹給國內讀者,此外早在四十年代初,他不顧反動勢力的威脅、封鎖,將茅盾的《春蠶》、《秋收》、《殘冬》及其它進步的,反映我國抗戰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譯成英文和世界語在英國出版。以后他又用世界語翻譯了中國抗戰小說集《新任務》,以及日本進步作家鹿地亙的反對侵華戰爭的劇本《三兄弟》,用英文翻譯了一本中國近代小說集《三季》。這些譯作對幫助世界人民了解中國人民抗擊日本帝國主義的侵華戰爭,作出了可貴的貢獻。
二戰結束后,他在英國劍橋大學英王學院研究歐洲文學,1948年應畢加索、居里夫人、阿拉貢的聯合邀請,參加世界知識分子大會,同時他也是“世界和平大會”的發起人之一。
他作為世界語運動的積極參加者,在1949年7月,參加了第34屆國際世界語大會,并結識了世界語創始人柴門霍夫的兒媳萬達·柴門霍夫。1948年他在英國參加世協會時,聽到祖國即將解放的喜訊,決定回國參加新中國建設。
葉君健上百萬字的譯著《安徒生童話全集》,不僅在中國家喻戶曉,還引起了丹麥女王的賞識。1988年8月,丹麥女王瑪格利特二世將丹麥國旗勛章授予葉君健。非常巧合,安徒生也因他的童話創作為國家贏得了世界聲譽而獲得同一勛章。在授勛儀式上,丹麥駐華參贊安德森說:“葉教授有著跟安徒生同樣的背景,都是貧寒出身,但卻很努力自強。安徒生是我國人民最崇敬的作家,葉教授從丹麥文直接翻譯成中文的安徒生全部作品,在中丹文化交流史上是一項杰出的貢獻。丹麥勛章在丹麥代表一個重要爵位,相當于爵士”。
解放以后,葉君健雖多次出國,但沒有一次是以政府部門的名義或以其它代表官方的名義派出國的,都是以他在國外學術界的威望受到相應國家的邀請而出去的。在每次參加這些國際交流時,他都為開展中外文化交流做了許多工作。
1977年冬天,他應邀去保加利亞參加國際世界語大會,被選為這個組織的常務理事。后來通過他的影響,中國也加入了國際世界語協會,他同時兼任中國世界語協會名譽理事。
1980年國際筆會在南斯拉夫召開,他和另一位作家作為觀察員應邀出席。在這次會上他和筆會組織的領導成員討論了關于中國加入國際筆會的問題。后經中國作協研究批準,中國筆會中心正式成立,并于第二年正式加入了國際筆會。這樣,中國作家又有了一條重要的與世界各國作家進行交流的通道。
1982年一年間他三次出國。第一次是三月,是他一個人代表中國筆會中心在丹麥哥本哈根參加國際筆會的年會。在會上,他利用在西歐,特別是在英國和丹麥的特殊影響,充分發揮了他的文化外交才能。
8月,國際筆會在法國里昂慶祝該會成立60周年,巴金作為團長率中國代表團參加了這次活動,葉老亦應邀隨團赴法。這次雖有專職翻譯同往,但在關鍵時刻,都是靠葉老當場以他流利的法語,生動的例證,雄辯的邏輯對某些提問者直接作答。對他所起的特殊作用,巴金團長和全體團員十分贊佩。
這年,他還應英國母校劍橋英王學院的邀請去講學,講學期間,該院授予他“名譽講座”稱號。在這之前,1980年他應邀去美國十大名校之一的威士廉大學講學,該校在他講學期間也授予他“佛里曼講座”的稱號。
1989年底,葉老被世界文化理事會聘為“達芬奇文學藝術獎”評委,候選人都是當今世界知名的文學家和藝術家,能擔任這一評委,也說明葉老在國際文壇的聲望和影響。此后不久葉老又應英國文化委員會之邀,到香港大學參加了“亞洲英語作家討論會”。參加會議的有亞洲和世界上聲望很高的用英文寫作的作家。葉老在會上主持了關于文學翻譯的討論,這又一次證明了他在文學創作和翻譯工作上所取得的崇高威望。
面對接踵而來的國際學術上的尊重和榮譽,他始終保持沉默,從不張揚和炫耀,他始終把自己放在一個普通人的位置上。他常常對了解他的友人說:“我只是認真地做了一點我能做的事情。在我的靈魂深處,我不過是一個鄉下人。因為我們國家的人民、文化和河山抓住了我的靈魂,我永遠愛他們,為他們工作,基于此,我才做了這一切。”
春蠶到死絲方盡
在葉老六十多年的文學生涯中,幾乎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的。抗戰時期,他忙于國際宣傳工作,解放后在和平年代,為了弘揚具有悠久歷史的燦爛的中國文化,他創辦了大型英法文版的《中國文學》雜志,向世界介紹古代、現代和當代中國作家的作品。并且一干就是幾十年,負責編輯了2500萬字的作品。而他從事的個人文學創作只是1945到1949年在英國劍橋大學英王學院作研究工作時那有限的五年。在這五年中,他用英語寫作和出版了多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中除《山村》被評為“最佳書”外,他寫的很多小說都被譯成了多種文字發表,被英國的文學評論家尊稱為“英國文學史上的一個章節在葉君健這個人身上體現出來了”。
回國后他基本上都是從事對外宣傳工作。繁重的日常工作壓得他沒有多少時間寫作,偶爾寫些作品,也是利用業余時間“見縫插針”的產物。其中包括16卷本《安徒生童話全集》的翻譯,都是他利用全部娛樂和絕大部分的休息時間來完成的。文化大革命期間,他白天被批斗,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夜晚就抓緊時間寫作,《土地》和《寂靜的群山》兩部各一百多萬字的三部曲就是這時候寫成的。他的夫人苑茵女士曾風趣地對我說:“這三部曲是掃廁所掃出來的。”為了寫這兩部小說,他共化了三年時間,到1976年才定稿。《寂靜的群山》,謳歌了正直、勇敢、友誼和愛情,生動地再現了大革命時期的許多生動鏡頭。
用這部小說的名字來概括葉君健不同尋常的一生,是最形象和恰當不過的了。因為他的人生道路和文學、翻譯工作,所創造的一個個業績,正如群山一樣巍峨、壯觀、迷人。而這巍峨的群山,卻深深地藏在他心里,極少向外界泄露這大山之中的秘密,猶如原始森林一樣沉寂,寂靜得像密封起來的歷史。
1993年初,年近八旬的葉老被正式批準從對外宣傳工作崗位上退休。在與絕癥病痛斗爭的同時,他又爭分奪秒地奏響了他生命的最后一曲樂章。在病情得到暫時控制以后,他立刻全身心地投入到寫作中去。可惜,這寶貴的時間只給了他五年。在他生命的最后五年中,他以他的絕癥之軀,趕寫并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白霞》和九部中短篇小說。其中包括一部與夫人苑茵合作的《金婚》、一部兒童文學《天鵝》,以及總結他70年的人生經歷和兒童文學寫作翻譯經驗的《葉君健訪談錄》。這還不包括發表在各種報刊上近百篇的文章。葉老在他生命最后五年中搶時間“爬格子”期間,嘔心瀝血,奇跡般地寫出的文字總量不少于二百萬字!
當葉老1992年尚住在故居恭儉胡同時,我常到他家的客廳兼書房探望或訪談。那時的書房如同一座書城,一片書海。可當他大病初愈遷到車公莊寓所時,突然發現他的客廳和臥室沒有了那些放滿了藏書的書柜了。正當我正驚詫時,葉老笑著對我說:“我這兒已沒有存什么書了,也稱不上書房了。”原來,1992年底,癌魔突然襲向了葉老,醫院發出了病危通知,此時,這個與書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知識分子,首先關心的是他心愛的書籍。他想到了家鄉,決定把那伴隨他風雨一生的藏書獻給故鄉人民。他說,“那天紅安來車,拉了滿滿三大卡車,滿滿三大卡車……”老人一面喃喃地敘說著,目光注視前方,是欣慰?還是思念?滿滿三卡車的書,對于一個一生熱愛、追求知識的讀書人來說,該是多珍貴的財富啊!后來聽說紅安縣收到這批書后,在縣城建立了一所“葉君健書屋”,讓家鄉學子永遠沐浴在他的廣博無垠的知識海洋里。
(責任編輯 方 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