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上\"歡笑一籮筐\"節目中播出這么一段:
一對父母用隱藏的攝影拍下小女兒吃飯的鏡頭。小女孩獨坐在桌前,望著盤中的食物,再以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掃射四周。然后,慢慢地,她將盤中的青菜挑出,放在紙餐巾上包起來。
隨后父親出現,問她:\"你吃了青菜了嗎?\"
\"是啊!我吃了五塊胡蘿卜和五根芹菜。\"她臉上寫滿了鎮靜和無辜。
\"你有沒有說謊?\"父親和氣地問。
\"NO……\"小女孩拉長的尾音忽上忽下,說不出有多曖昧和不安。
在嘩然的笑聲中,我想起我的一段\"興風作浪史\"。
小學一年級時,導師是位溫文爾雅的男士,平時很少對我們疾聲厲色,偶爾有同學搗蛋,他也能泰然處之。他的平靜沉穩主導了我們班的氣氛,大部分的孩子都循規蹈矩,偶爾有小蠢動的嘗試,在老師的故意忽視下,也逐漸銷聲匿跡。
鄰居中年齡相近的同伴,常在放學回來時交換各班的情報,如:誰又闖禍被罰站了,誰沒交作業被罰留校打掃,哪班的老師被小朋友氣哭了……我幾乎每天都聽別人談論這些小道消息,而這些精彩的報導,竟然一點也由不得我貢獻,因為我們班日日風平浪靜,水波不興。
我只能在聽同伴敘述時,加上自己豐富的想像力,讓自己假裝置身在那些高潮迭起的班級,享受那種\"有事情在發生\"的刺激。
在同伴間如此吃不開也就罷了,回到家來,我是家中惟一的小孩,爸爸上班,回來多少吐露工作上的得意與失望;媽媽是家庭主婦,街坊鄰居的地方新聞由她報告,有時她也分享她閱讀的心得;而我這小角色,尚無能力將純感受作抽象的描述,自己的學校生活又如此平淡無奇,只好將別人講的事略作轉播。由于都是二手資料,報導起來難免力不從心,缺乏臨場感,純粹是為閑話而閑話。
有一天,導師一時\"不小心\",居然脫口夸了我一句:\"你這次習題寫得很整齊。\"幸好那時年幼,心思單純,還不懂得去延伸話中之意:是不是我每次都寫得不整齊?
不管如何,這句話像小石頭落入古井里,提供我具體的事情,可以在爸媽面前報告一下。沒想到爸媽聽了以后喜形于色,不但將我的作業本仔細的看過,又說了許多勉勵的話,那天的餐桌話題,焦點全在我身上,我十分陶醉,感到無比的滿足。
可是隨后幾天,老師又\"恢復正常\",不管我如何用心的寫作業,他的金口就是不輕易開啟,好像夸過一次就可以\"化瞬間為永恒\"。
我的學校生活又像沒了汽的汽水,我每天都巴望著老師的注意,但是他卻以他一貫的冷靜,經營他安詳的教書生涯。可憐的我,最難應付的是家中那對年輕的父母,他們即使不開口問:\"今天老師有沒有夸你什么?\"也會以關愛的眼神示意,希望能聽到別人對女兒的恭維。
為了滿足這兩個聽眾的虛榮心,也為了減輕心中的虧欠和壓力,我開始制造花邊新聞,先是就當天自己覺得表現不錯的地方加以眉批,只是前面加上\"老師說\"三個字。例如:老師說我今天手帕、衛生紙、口罩、茶杯,一樣都沒忘記帶,很乖。又如:老師說我今天上課都沒講話,是好學生。
如此輕松的\"工作\",竟然能使父母心花怒放,暫時忘掉生活中的不順遂,全家樂融融,真是經濟又實惠。于是我繼續學著自我肯定,每天都注意自己的好表現,回家路上再想如何措辭,以便在雙親面前自吹自擂。
好日子過了一段,我已覺得江郎才盡。小學生的生活諸多重復,講來講去,爸媽的興趣明顯下降,我勢必得想新花招,重新燃起聽眾的生命火花。
于是我開始在報導中加油添醋,以增加其戲劇性和刺激性。例如:今天有同學摔了一跤,流好多血,我跑過去把他扶起來,帶他去護士那里敷藥,老師說我很勇敢(同學摔跤是事實,其余則是加味料)。
7歲的孩子就深諳嘩眾取寵的伎倆,且食髓知味。直到有一天,我吹了個天大的牛,我說:\"老師說我是全班最聰明的學生,所以他告訴校長,校長就把我的名字寫在校門口的紅紙板上了。\"那時我識字不多,只知門口若貼出紅紙板,必是好事宣布,名字能出現在紅紙板上,當然是最高榮譽了。
話一出口,便自知不妥,我家離學校不遠,如果爸爸心血來潮,要去目睹此殊榮,我不就漏氣了?我很心慌,不知如何收拾局面,爸爸卻悠然地說了一句:\"如果真是這樣,那該有多好啊!\"然后三人心照不宣的一笑,我帶著完整的自尊,在吹噓的舞臺上全身而退。
年長后想起爸爸這句話,不能不佩服他的睿智和體諒。我想爸媽其實早知我的花絮都是\"愿望式的自夸\",他們也容許我以吹吹牛來自我鼓勵和期許;但是當我越過安全的界限時,他們斷然地發出了適可而止的訊號。
他們未因為我欺哄他們而惱羞成怒,也未因我吹噓過頭而給我難堪,更未因怕我難堪而任我吹噓。為了這些,我們在往后的年歲里,即使曾有磨擦,也總是很快就釋懷了。
畢竟在他們年輕的時候,曾說過那么一句柔和謙卑的話:如果真是這樣,那該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