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個錯誤

李蔚紅

女人的錯誤是我的一本書的名字，我一直想寫出人類學意義上的女性生存認識上和行為上的許多錯誤，寫成一本有關普遍現象的平靜理性的書，但我在寫作中卻總是時常觸到自己一生中的許多深痛的錯誤。

人生的自覺或不自覺的錯誤在過去之后也許會使我們悔悟，對我們的繼續生存有教益，但無論怎樣，我們都只有一個人生，這些不可能從根本上彌補和挽回的錯誤便形成了一種歷史，一種痛，一種反復自責自問的情緒。并且由于人存在的許多局限性，錯誤總是不可全部徹底避免的，舊的去了，必然的預防了，大的把握了，那新的偶然的疏忽了的又會出現。

去年春節剛過，原的老家里來了一個客人，他原來和原在礦山時做過很好的朋友，他的名字叫陳和貴。他帶著他的一個13歲的男孩子，夜里下了火車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我們的家。他還帶來了一些花生和小米，他說他找路的時候一直扛著它們。農村的人不懂城里人的習慣，他們總是無約而來。原正染了病毒性感冒從醫院打針回來，孩子也有些不舒服。我做著飯，疲倦地應酬著客人。他們對于我是完全陌生的，而我一向是不愿意也很不會應酬陌生人的。我的態度一定是很禮節性的甚至很簡單很冷淡的，我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我有許多事情要做。第二天我送了孩子就交一本書的清樣去了，客人留在家里一個上午。他們也同樣不習慣城里人的獨立和心理寧靜。午飯時陳和貴提出要走了。我和原問過了他們是專來走走玩玩并無其它的事也就決定安排他們走了。原是因為他病著我太操勞，我則是心里覺得客人這種時候無事打擾真是早走了好。走前客人談起了文學，說他很早就走錯了路愛上了文學，現在一事無成，村里的人都取笑他，他現在也只種地不再寫什么了，可他心里還是愛文學……原坐著聽著，我看到他的神情充滿了他們過去一起工作過的感情，他們曾經跑很遠的路一起去看電影，曾經在礦燈下一起抄寫文學詞語作最早的作家夢。我坐在他們的身邊，理解著他們的話和過去的聯系。我隱約地覺得陳和貴的來也許和他的沒有實現但一直在心里愛著的文學有一些關系。

飯后，陳和貴拉起孩子的手要走了。我開始有了沒有待好和懇留他們的歉意。他們是第一次到濟南來的，是來找他們過去的朋友的，他們應該去看看大明湖，看看他們在農村里沒有見到的世面。而我一直深信我是同情農民的，我在農村生活過，我感情的基礎和他們是一致的，我一直想為貧窮的人做一些事情。但我已經變了，變得不是從前的我了……我忙著拿家里的食品、飲料給他們帶上，而我已經把最寶貴的時間與心境留給自己了。

我怔怔地看著兩個遠來又要遠去了的身影，原在詳細地叮嚀他們乘坐的車次和時間。我突然聽到一直很少說話的孩子說了一句:爹，你不是說要帶我玩幾天嗎?大人緊拉著孩子的手:不玩了，咱回家吧。說完了回頭向我們解釋:我年前就在家哄他，要他考100分，說帶他來濟南玩。

是嗎?我看著問著那個已經轉過了頭去的孩子。我怔在了自己一時間劇烈的反映里。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從來也沒有到過大城市的孩子在聽父親給他講述遠方的一所城市，講述他當年的一個最要好的后來上了大學有了出息的朋友并答應要帶他去。孩子的眼睛充滿了憧憬，他認真地伏在土炕上做作業；他考了100分；他理了發，換上母親為他洗干凈的衣服，跟著父親坐上了火車……而這個孩子就這么失望地遠去了。而他的愿望本來是可以通過我就實現了的。

他是第一個不是來找我做什么事情只是來看看我的朋友。原站在那里說。我低下了頭，什么話也沒有說。我的心難受得像在抽打自己。我的觀念沖突著使我痛苦。我想我真是變了，我呆在這個城市太久了它也促使我改變。我變得只有自己不能它顧了。我想起美國早就發生的變化:一位老太太撕碎了女兒寄給她的匯款支票，她在最后一個生日里需要的不是錢而是女兒來看她一面。而她的女兒越有名利越忙越不能滿足母親對她的需要了。是什么在支配著人遠離人對人的需要?我們已經衣食很豐足了可我們卻把自己搞得這么緊張這么累，我們究竟最終是為了什么要得到什么?

我們是不是都不應該再想從別人那里得到自己最需要的了——因為我們都已經不再這樣給予別人。

生存里有些事情是不是弄顛倒了?我們被什么驅使著改變著?

欲望是無限膨脹沒有邊沿沒有危險的嗎?有了很多錢的人還在拼命地掙錢。為了純個人的幸福很多人已經拋棄了從前愛過自己的人甚至自己的孩子。

我們的生活里幾乎已經完全沒有了陶淵明式的自然和悠閑，沒有了蘇格拉底的冥思和生命選擇。我幾乎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都很累。

人類的眼前正失去一道美麗的光環。人抽回了自己幫助別人的手也就同時斬斷了別人幫助自己的手，人改變了自然終有一天也要被自然改變。等秋天時，你寫信邀他們再來吧。我對原說。

等很多很多年過去，我們會有很多錯誤留在心頭不肯散去。只有極早地悔悟和彌補，我們才能避免更大的錯誤和保持身心的本質。

(施冬摘自《青年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