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9月27日,仙林與16歲的藏族少年鄧真成功登頂貢嘎。登頂的消息傳來,戶外圈一片嘩然,兩個名不見經傳的攀登者,竟成功登頂貢嘎——這座連國內頂級攀登者都視之為挑戰的山峰。
在世界登山探險的敘事中,每一位聲名鵲起的杰出登山者都是從一無所有而來,比如伊麗莎白·霍利就曾說自己眼看著梅斯納爾從一個毛頭小子成為大人物也從不乏眾人眼中的“魯莽”者,最后贏得世界的掌聲。
今年28歲、僅登山3年的仙林,與貢嘎山腳下16歲的藏族少年鄧真,是否也正沿著這樣的路徑,書寫屬于自己的登山故事?
我們可能常帶著偏見,在當下過分推崇正統,無意間扼殺了敢于突破邊界的冒險精神;也可能過于追求速成與名利,最終在莽勇與理性的邊界迷失方向。
在兩人從貢嘎山下來后,《戶外探險》與仙林、鄧真面對面,回憶了此程攀登故事。我們好奇,他們對攀登有怎樣的理解,對“莽勇”與“理性”持何種看法,更想透過他們的身影,窺見中國攀登那份跨越時代卻始終熾熱的冒險精神。



在幺妹北壁上苦苦熬了快一周,暴雪依舊沒有要停歇的跡象,清晨時轟隆隆響徹在北壁山谷的雪崩聲,仿佛還回蕩在仙林耳邊,令他恐懼不安。這天是2025年9月19日,他帶著疲憊、不甘和還沒喪失的冷靜,果斷選擇了下撤。
下山后,仙林離開四姑娘山驅車前往康定,抵達預訂的民宿時天已經黑了。整晚,他躺在床上,想著自己這趟失敗的行程。
這是他第二次嘗試攀登幺妹峰。第一次是在今年4月,也是北壁,也是solo。不是找不到搭檔,仙林說,自己要挑戰的事情比較難,如果主動約別人,一旦出事,他負不起責任。
那次同樣遭遇大雪,在海拔5900米處,積雪覆蓋在陡峭的巖石山體上,肉眼看不到任何著力點,在一段巖石路段,他滑墜了10米左右,手腳都有不同程度受傷。最后,他在冰雪覆蓋的巖壁上經歷了36個小時的極限考驗——身體蜷縮著,翻身都不行,睡袋受風雪侵蝕后幾乎濕透。為了減輕負重,他損失了價值兩三萬的零散裝備,狼狽下撤。
第一次失敗時,仙林在朋友圈寫道:“蜀山之后會反擊任何接近它的人”。第二次他寫道,“攀登就不是人干的”。
可此時他躺在酒店的床上,全身異常疲憊,腦子里卻冷不丁地閃現一個念頭:貢嘎。去登貢嘎!

精神一瞬間振奮,他馬上拿起手機,打開天氣預報軟件,查看起距離自己50公里外的貢嘎山的窗口期:9月22~27日之間,貢嘎山上有連續三天的好天氣,白天幾乎是晴空萬里。有些云,但影響不大。不過在晴朗天氣之前,22和23日,山上會下大雪。
三天窗口,夠了。他沒思忖多久,便做了決定:次日一早就出發去貢嘎山鎮。
只要來到貢嘎山鎮,仙林都會入住同一間民宿,就是鄧真家。仙林和鄧真相識在2022年,說起他們如何認識的,兩人默契地回答:“因為狗。”2022年,仙林帶著自己的狗自駕到貢嘎山鎮,借住在朋友家。常來串門的鄧真很喜歡這只狗,總是主動來帶它出去玩,仙林也逐漸信任他。后來仙林又特意帶了一只狗到貢嘎山鎮,交給鄧真養。
后來,兩人開始結伴登山,那瑪峰、烏庫楚兩座山,他們一起爬了許多次,默契也在一次次攀登中逐漸加深。2023年底,兩人搭檔去過貢嘎,卻因暴風雪而止步海拔6000多米處。那時的鄧真剛滿14周歲。即便對于生長在山腳下的孩子來說,14歲也太過稚嫩。面對貢嘎,鄧真雖然有向上沖的勁頭,卻也顯露出幾分害怕。
這邊仙林一決定就動身,第二天下午便抵達了貢嘎山鎮,照例住進鄧真家的民宿。幾天前他在幺妹峰因大雪被困時,曾一起登山的搭檔老孔和鄧真都想進山去找他。但仙林沒多提幺妹峰下撤的事,沒說疲憊,也沒說不甘,只在心里盤算著早已醞釀好的計劃。
他這次來帶著明確目標,可還沒等他開口,到了晚上,鄧真突然主動問他:“仙林,我們要不去爬貢嘎吧?”
“可以啊”仙林應道。
他沒想到,鄧真的想法竟和自己不謀而合,也有再去挑戰的念頭。后來仙林透露,他早清楚,貢嘎從來都是鄧真的夢想。

小時候的鄧真,日常就是這樣睡醒了就去挖蟲草,等蟲草季過了,就出去跟朋友們一起瞎鬧,干些調皮搗蛋的事兒。
挖蟲草的地方,海拔平均在5000米以上。鄧真很喜歡這份勞動,每天上山就跟徒步似的,一抬頭就能看見貢嘎山。
貢嘎這座山是家鄉的神山,是鄧真日常生活的背景,天氣好的時候,他每天抬頭透過家里的窗戶,就能看見貢嘎山巔的皚皚白雪。
但和很多藏族少年一樣,山在他們心里最初的模樣,只是父母謀生的依靠。鄧真從小就知道家里的經濟條件不好,父親和爺爺都曾做過中國登山隊的向導,母親也在那瑪峰當過背夫。即便一家人辛苦勞作,家里仍入不敷出,直到后來開了民宿,隨著來貢嘎山鎮徒步、登山、旅游的人多了起來,生活才稍顯寬裕。
貧窮,是心思細膩敏感的鄧真,從小刻在骨子里的自卑。從小學一年級起,他就開始在學校里做“生意”:讓在城市里讀書的哥哥姐姐幫忙進些同學們沒見過的明信片,再拿到村里轉手賣給同學。“當時我是全學校最有錢的。”鄧真說。
從十二三歲開始,鄧真就沒再花過家里的錢,可這并沒有讓他覺得輕松或快樂。小小年紀的他,每天都在琢磨怎么掙錢、改善家里的生活,常常為此睡不著覺。他滿是焦慮,又找不到方向,無論白天黑夜,清醒或是混亂,腦子里的唯一念頭只有掙錢。最頹廢的時候,他頭發留到及肩,每天東想西想、東試西試,心里裝著一大堆人生規劃。
這些焦慮,鄧真從不會對旁人說起,只偶爾跟父母提幾句。在性格的另一面,鄧真也足夠自信,這一點得益于家庭在精神上對他的“富養”,爸媽、爺爺奶奶總夸他,說他是最厲害、最有出息的孩子。
實際上,沒有讀完九年義務教育,鄧真就輟學了。在他的家鄉,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大多都是上完九年義務教育,就去讀職校。鄧真在職校只待了兩天,就發現同學都愛玩,老師教的也一般,他覺得沒什么意思。“我不想浪費時間,我想要創造更大的價值。”
我們問鄧真,究竟從什么時候起,他對貢嘎山的認識不再只和謀生掛鉤。他反問:“你知道李宗利老師嗎?”那是2017年,鄧真剛讀小學二年級,當地電視臺播報了李宗利與童海軍登頂貢嘎的新聞。就是那一刻,他望著電視,第一次對家門口這座如“父親”般偉岸的神山,有了具體的想象。
但回到現實,登山對他來說仍然無比實際。他第一次想從事登山,是在12歲,那時他看到同村不少向導都靠登山掙了錢。“那些年,貢嘎就藏在我心里面了。”鄧真回憶道。


從仙林第一次見到貢嘎,到最終站在貢嘎之巔,前后不過三年,期間卻已經歷三次失敗。
仙林出生在云南昭通,地處云貴川三省交界,也是個多山的地方。后來他到四川宜賓讀書,大學讀到一半便輟了學。談及原因,他說:“那時候總感覺,以當時的中國環境來看,就算再堅持兩年讀完大學、拿到畢業證,好像也沒什么太大意義。”
那時候他更想多掙錢,聽說國內不少企業家都是從銷售起步,便通過朋友介紹去了繁華的上海,一做就是6年銷售。后來他做到區域副總,月薪達數萬元。那段時間,仙林每天西裝革履,和同事們一起曬月會、季會、年會的各種獎杯。但長期處在高強度的工作環境里,他不僅沒有私人時間,身上傷病漸多,最終還是辭了職。
離職后,仙林如愿過上了向往的自由生活。他在成都待了半年,到了2023年5月,便開著車,帶著一只狗,開始了川西自駕旅行。這段時間里,他還爬了格聶神山。他常在短視頻里刷到貢嘎山鎮的熱門景點,像子梅埡口和不少漂亮湖泊終究按捺不住驅車前往。
當仙林第一眼見到貢嘎時,就被它“蜀山之王”的磅礴姿態徹底震懾。“那一刻我心里在想,未來有一天我能不能站上它的頂峰。”也正因為這份觸動,仙林從最初的悠閑自駕,一頭扎進了極限登山的世界。
仙林很清楚自己的優勢和短板。他自幼在多山的環境長大,對山格外熟悉。小時候淘氣惹禍的經歷,也無形中練出了身體的協調性和靈活性。靠著這些天賦,他前期進步很快,但他也明白,只靠天賦自己走不長遠。他缺乏系統正規的練習,也缺少經驗,哪怕是失敗的經驗。

2023年10月,仙林帶著狗獨自去爬了趟貢嘎,一路爬到海拔6000多米處。“那次更像娛樂,不算正式攀登,最后還是失敗了。”失敗的原因很簡單:毫無經驗,全憑著一股勁往上沖。
但那次嘗試,也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顆攀登的種子。第一次攀登前,仙林對貢嘎的難度沒太多概念,直到爬完才去網上查資料,一看才知道,“貢嘎的攀登難度是非常大的,連它的死亡率、之前登山隊失敗或遇難的名單我都看了,心里的觸動挺大的。”
但觸動之外,他心里也沒打退堂鼓。“我覺得,雖然經驗少,但我身體素質還行,從小在山里長大,去過不少陡峭的地方,遇到惡劣天氣也知道怎么應對。后期多鍛煉、多積累經驗,我覺得自己還是有機會登頂。”
從2023年底起,仙林開始正式規劃攀登貢嘎,后來與鄧真搭檔,也是基于此前那次失敗的經歷。2024年,仙林記得有支隊伍在11月成功登頂——正是去年轟動戶外圈的童海軍、阿楚、小牦牛三人組。“看到他們登頂的消息,我知道他們很專業,各方面能力都比我們強。但當時就想著,我們今年也要再試一次。”
到了12月,他便與同樣多次挑戰貢嘎的“夏爾巴孔”孔維界、KK、小朱(高山廚子)組隊,嘗試冬攀貢嘎。可惜那次因為大風,加上經驗還是不夠,最終以失敗告終。
在2024年之前,仙林對登山技能中的結組,以及攀冰、攀巖等技術動作,都不熟練。這一年里,他翻了大量戶外博主的視頻,跟著學打繩結,也學攀冰、攀巖的技術要領,慢慢把這些技能補了起來。
除了提升自身能力,仙林在此次攀登的裝備選擇上也格外用心,核心思路就是“輕”。連碗筷都要選輕便的,這次甚至沒帶保溫杯,只拿了個塑料瓶,能減一點重量就減一點。復盤去年12月的失敗,仙林總結出兩個關鍵問題:一是當時沒找馬幫馱裝備,所有東西都靠自己背,沒爬多久就耗光了體能;二是天氣突變,大風打亂了原本的節奏。“有了前兩次的教訓,這次出發前,我做了特別詳細的計劃。”
從過去幾次的失敗經驗中,仙林還總結出一點,搭檔最好各自準備自己愛吃的食物。鄧真就特意為自己準備了12種口味的方便面。
仙林說,這次攀登從每個營地的搭建位置,到每天的爬升高度、沖頂時間,都提前規劃的一清二楚。出發前他反復查看天氣預報,算準每天能走多遠、該在哪個海拔扎營,還把沖頂時間定在了27日上午。最后一切也確實基本按照這個計劃推進的。
“我覺得不管做什么事情,失敗后都要總結,否則哪怕再試三次四次,可能還是爬不上去。”仙林說,“之前幾次嘗試的失敗,其實也幫了我們不少,至少讓我們對線路更熟悉了。”
在鄧真的家鄉,貢嘎從來不止是一座山。它還是孩子們從小聽長輩講述的古老傳說,關乎山神,也關乎那些代代相傳的禁忌。比如長輩會說,這座山有守護神護著,只有生肖屬虎的人才能登頂;還會叮囑,翻過“駝背”那段路后全是妖風,稍不留神就會被風吹下山來。
所以當他終于第一次真正走向貢嘎,長輩的告誡竟與眼前的現實一一怒吼的狂風,巨大的冰壁,如此吻合。那一次,他要面對的不只是體力上的挑戰,更是源自靈魂深處的、對自然偉力的本能恐懼和敬畏。
但這一次,鄧真稍微放寬了心。第一次失敗經驗,不僅讓他對攀登線路更熟悉,更讓他跳出了長輩口中的傳說,以一名攀登者的身份,去真正面對剝離了神話外衣的、真實的貢嘎。
而仙林在經歷了前三次失敗后,對這座“蜀山之王”有了更清醒的認知:它從不會輕易向攀登者展開笑顏。困難依舊如影隨形。
正如之前天氣預報所提示的,在22、23日兩天,也就是他們向山脊線行進的關鍵節點,連日的大雪和濃霧一度讓兩人迷了路。能見度只有幾米,原本熟悉的路消失在白茫茫之中,他們在原地滯留了約一個小時。最后通過對山體形態的分析,結合手機在微弱的信號下查找到的地圖信息,才艱難辨明方向。后來天氣好轉,他們最終重回正軌。
爬到海拔6000米以上,貢嘎的積雪越來越厚,“一踩一個坑”,極大地消耗著體能,每走一步都異常吃力。最艱難的考驗集中在最后300米,這里的地形極其復雜,高海拔的粉雪松軟難行,而經年累月的風吹,更在雪層下形成了危險的“空殼”結構,腳踩上去極不穩定,稍不留意就可能塌陷墜落。
這里的巖石坡度也極其陡峭,有一段橫切路段,讓仙林聯想到了喬戈里峰(K2)那著名的“瓶頸”地帶。高聳的雪檐上積滿粉雪,看著就像隨時會坍塌,但他們必須從它的下方小心翼翼地通過。就在那里,正在前方領攀的鄧真回頭朝后方的仙林大喊:“仙林,我感覺要掉下去了!”仙林能清晰地從他的聲音里捕捉到掩飾不住的恐懼。
狂風怒吼,冰裂縫明暗交錯遍布周邊,他們結組前進,互相依托。有幾次他們甚至真的失足了,半個身子掉進裂縫里,全靠結組保護才化險為夷。
而巨風,"始終是貢嘎山萬年不變的永恒主題。根據仙林近兩年的觀測,"貢嘎山海拔"6000米以上的風速,"最高能達到每小時120~130公里。“那風真能把人抬起來,”仙林回憶道,"“體重一百四五十斤的人,"可能還稍微好點,"但像我這一百斤出頭的,nbsp;去年爬到山脊線時,"一陣大風刮來,"我和搭檔老孔只能趴在地上,"把冰鎬使勁兒鑿進雪里,"加上背包的重量,"才能稍微穩住身體”。今年的風,"在海拔"7000多米至頂峰的最后"300米,"也同樣展現出了狂暴的一面。
9月27日15時,仙林與鄧真歷經重重險阻,終于站上了貢嘎之巔。登頂時天氣格外晴朗,此前所有的恐懼、疲憊與艱辛,就連難纏的狂風,都在這一刻短暫消散。鄧真站在頂峰,俯瞰著腳下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從心底涌起,傳遍全身。對他而言,最值得驕傲的不僅是圓了個人夢想,更在于為家鄉甘孜州完成了貢嘎首登。
可就在他們準備下撤時,暴風雪突然來襲。狂風卷起地表的粉雪,瞬間遮蔽了視線,仙林和鄧真渾身都披滿了雪,每走一步都暗藏危險。
到了海拔7100米的營地。風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仙林放在帳篷旁的背包,竟在他毫無察覺時被大風直接吹走了。“除了一對冰鎬,其他裝備全沒了。”裝備意外丟失給下撤增加了極大風險,但仙林反而覺得“這是上天的眷顧”,要是此前被吹走,這次恐怕還是無法登頂。



登頂的興奮很快就過去了,對攀登者來說,安全下撤才是最終目標。可他們的下撤之路,比上山時還要難走,面臨的考驗不僅沒減少,反而更多了。
登頂當天撤回海拔7100米營地的路上,他們遭遇了猛烈的“暴風雪”(實際上沒真下雪,是狂風卷起的大量粉雪造成的假象)。仙林評估當時的風速有約七八十公里每小時,情況極其惡劣。到了第二天,也就是9月28日,下撤的挑戰更升一級,大雪和濃霧再次籠罩貢嘎山,能見度不足幾米。兩人只能靠摸索來時留下的痕跡,再對照山體輪廓、查看海拔高度表判斷方向,極其艱難地冒險往下倒攀。
抵達“駝背”時,已經是傍晚六點半左右。仙林覺得來時這里并沒多難走,可在惡劣天氣里下撤,才感受到它的陡峭,需要連續爬升150米海拔,而且巖壁表面全是硬冰和積雪。更令人恐懼的是,下撤過程中,兩人甚至聽到冰鎬發出電擊的聲響。
可之前仙林丟了大部分裝備,包括睡袋,兩人只能靠僅剩的有限物資下撤。他們走不快,只能慢慢挪。在通過“駝背”后,即便已經異常疲乏,但因為裝備不足沒法停留過夜,必須在當天撤到安全地帶。靠著遠超常人的毅力,他們終于在晚上11點,下撤到了海拔約5300米的雪線以下。這意味著,他們一天之內從接近7200米的高度,急速下降了近2000米,這對體能和意志都是一場極大的考驗。
但是難關仍未結束。在夜色和昏暗的頭燈(鄧真頭燈電量損耗,仙林的連同裝備被吹掉了)下,他們面前出現了一段垂直的懸崖。鄧真心急想繼續下撤,但仙林在權衡之后,作出了更為謹慎的決定:就地等待天亮。于是,兩人找到了一個巖洞,共用一個睡袋御寒,在零下幾度正飄雪的夜里,坐著熬過了漫長的一晚。
終于安全回到山下兩位攀登者的心境各不相同。仙林經歷的是四次奔赴貢嘎、四次直面生死磨難后的接納,這份情感復雜而厚重,還需要日后慢慢消化。
而鄧真,在喜悅過后更多的是釋然。他記得登頂時,自己先忍不住吶喊了幾聲,接著拿出提前準備好的經幡,盡管經幡已經結冰,他還是用力將它展開。回憶起當時的感受,他反復提到“幸福”和“溫暖”這樣的字眼,“從上到下,來了一股那種暖流的感覺,很舒服……感覺有點幸福。”
我們追問他,究竟是怎樣的幸福感。年僅16歲的他沒再多說復雜的形容詞,只坦誠道:“幸福就是幸福。簡單的幸福。”
他從小在每一座5000米的山上挖蟲草時,總會抬頭仰望貢嘎,它始終是視野里最高的存在。“所以我現在爬上了最高的山,心里面特別舒服……覺得自己還是啊(這個可能不能講),還是挺厲害的,發自內心的驕傲。”說這句話時,鄧真憨笑起來。
鄧真坦言,過去在當地向導圈子里,自己就是“很底層的人”。“以前因為家里條件不好,他們都不愛跟我說話”,可如今登頂貢嘎后,“感覺他們都愿意理我了,但我反而不想理他們了。”

說起這樣的轉變,鄧真覺得,那些突然涌來的熱情里,充滿“拍馬屁”的成分。說起這些時,鄧真透著一股超越年齡的清醒與淡然,但這些并非憑空而來,正如他自己所說,“我一直在隱忍”。
之前鄧真曾因迷茫陷入失落,一位游客大哥就開導他:“老天給你關多少次門,它總有一天會給你開一次門。”這句話點醒了他,于是鄧真那時就想,貢嘎一次不行就來兩次,兩次不行就來三次……如今,他終于用一座山證明了自己,也積累起了真正的自信。
巨大的成功并沒有讓這位16歲少年迷失。他對自己的定位異常清醒:“沒有(覺得進階),因為我知道自己的技術水平,還有很多東西要學習”。他也克制地說:“我覺得遇到一件好事,不能太狂妄,(否則)還是比較危險的。”
除了收獲自信、讓目標更清晰,鄧真覺得自己比以前沉穩了不少。他說以前年紀小,總壓不住自己的性子,“現在覺得就算做成了一件很厲害的事,好像也就那樣。”這份心態讓他多了份沉穩。
他甚至刻意不去看社交媒體上關于自己的評論,“他們說了不算呀”,他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說道。他很清楚“人紅是非多”,還真誠提醒,“我的經歷肯定會有影響,但請大家不要模仿”。
家庭的溫暖,始終是鄧真最堅實的后盾。在他下山時,全家人都來迎接他,“他們見到我的時候都哭了,比較興奮。”家人對他說的話既樸素又溫暖:“登不登頂無所謂,回來就好。”正是這種無條件的愛和支持、持續的肯定,才塑造了鄧真骨子里的野心與膽量。
相信本地山神與狂風傳說的母親,見到鄧真的第一句話就是:“過了駝背之后,風不大嘛?”鄧真回了句:“不大。”
2023年,仙林在網上發過一則尋找貢嘎攀登搭檔的帖子,當時還故意配了緬茨姆峰的圖片。結果評論區滿是質疑、嘲笑和挖苦。
“連圖片都配錯了,還找什么搭子”“真有實力就不會在小紅書找搭子了。可仙林后來解釋,發那則帖子本就是為了娛樂,內容也都是搞笑的。”
而當仙林與鄧真成功登頂貢嘎的消息傳開后,網絡上照例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一種滿是贊嘆與祝賀,另一種則是質疑。有人將他們的攀登直接定義為”葬式攀登”,覺得這不過是缺乏專業訓練的冒險行為。
這種質疑并不是首次出現。去年仙林與“夏爾巴孔”孔維界、KK、小朱(高山廚子)組隊攀登貢嘎時,類似的批判也充斥網絡。在很多人看來,缺乏專業背景、沒有“頂級”裝備支持的“草根”攀登者,其行為多少都有幾分“魯莽”。
然而,“莽”這個字的背后,或許藏著更復雜的真相。
面對采訪,仙林也坦誠表示,民間攀登者確實存在局限:“我覺得我們還要提升的,就是專業性的知識,突破技術的瓶頸。我們畢竟是民間的,和那些專業的登山運動員不一樣。我非常敬佩他們,也看了很多他們的視頻,我們還有很大進步空間,不會因為這次登頂,就覺得自己很牛逼。”但他同時強調,所謂的“莽”并非盲目冒險:“網友說我們莽,可實際上我們私下里學習了很多東西。”
而仔細觀察他們的攀登,你會發現一種很獨特的草根智慧。仙林在攀登每座山之前,都會先“以游玩的形式觀察好路線”,他覺得“一來就直接攀登比較貿然,這是對自己的不負責”。
在裝備選擇上,雖然沒有品牌贊助,也買不起大牌,但仙林認真研究過孫斌視頻里講的“多層穿衣法”,每次都會根據天氣預報和自己的體感,精心搭配衣物。行進時,他也有自己的策略:“我會選擇適合我的速度和節奏去爬山,這樣在我的計劃范圍內是可以完成的。”
這種在有限條件下形成的攀登智慧,某種程度上,不正是當代社會“勇敢”精神的表達嗎?清醒認清自身局限,卻依然選擇邁步向前,在資源匱乏中尋找出路,這本身就是一種難得的勇氣。
無論是仙林、鄧真,還是“夏爾巴孔”,他們代表的是當下一批戶外攀登者的真實生存狀態,是系統化、擁有無限資源的反面。當我們批判他們“莽”時,需要警惕一個關鍵問題:我們究竟是在捍衛登山安全的底線,還是在無意中扼殺一種敢于突破邊界、為后來人探路的先鋒精神?
對此,仙林有他自己的表達:“我希望通過我們登頂這件事,讓更多人敢于去嘗試,敢于去想。我覺得首先你要敢想,才敢做。”
此外近些年我們也能明顯感覺到,登山圈還隱隱透著另一種風氣。有些新攀登者接觸登山沒幾年,就渴望通過一座或幾座大山“出人頭地”。至于攀登本身所必需的技術打磨、經驗沉淀,卻往往被急于求成的心態所淹沒。
當追求速成、把攀登簡化成用來炫耀的成果時,我們既需要警惕這種浮躁,更要記得,登山本身是一件集美感、探索精神與自我價值認知于一體的運動,不要讓這些交雜的魅力被慢慢稀釋。
喜歡挑戰,幾乎是所有攀登者的本性驅動。鄧真在采訪中就說:“我喜歡極限的感覺,喜歡有難度的山。但也不會刻意去極限。”
仙林計劃在下半年第三次挑戰幺妹峰北壁,以及考察性攀登愛德嘉峰。他強調這些計劃“并非現在登頂貢嘎后才有的,是我在2023年就有的想法”。他選擇路線時更看重挑戰性而非成功率,“如果只是為了登頂,我會選擇走(幺妹)南壁。但我要做有挑戰性的,所以選擇北壁。”
在風險評估上,仙林有一套明確的標準:“我會評估體能是否足以支撐繼續向前,還有天氣是否允許。如果其中一點達不到,我會選擇下撤。”這種冷靜與他在幺妹峰下撤時的表現一致。雖然遺憾,但他認為“能夠平安回來,其實就可以了。”
仙林期待的是更健康的攀登文化:“偏見可能是永遠存在的”,重要的是堅持自己的熱愛,并在過程中不斷學習進步。
貢嘎山巔的“莽”與“理”,撥開表象,本質上是一場關于探索精神的對話。它提醒我們:真正的勇氣,從來不是無知無畏的莽撞,而是在認清風險后的理性堅持,是在有限條件里的無限熱愛。這種精神,或許正是中國民間登山運動最珍貴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