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來信（六首）

一只梨

盛夏傍晚，廚柜上一只梨

等著我給它沖洗，削皮

木匣里的水果刀躍躍欲試

梨，不負所望，鮮脆而多汁

額頭，因為有愧而冒汗：

我守著電腦一整天絞出的腦汁

不會多于這些梨汁；甚至我們窮其一生

所完成的所謂意義，也不會

多于結滿果實的一棵梨樹

一只梨在廚柜上，坦露玉肌

靜待我削去它多余的想法

一只斑鳩經過窗前

從我的屋檐下走過，幾秒鐘的光陰

一只斑鳩，輕輕走向前面一小片菜地

舊磚墻投下春天的日影。一只珠頸斑鳩

徑直走向前面的一小片青菜地，中間啄了

幾次食，像一只溫馴的家鴿那樣

“咕——咕咕”，一只斑鳩經過我的窗前

步履輕盈而安靜——像你見過的那一只

低沉而悠遠的啼鳴，留在密林里

秋天來信

一泓山泉，收儲了落葉，水草

也收儲了雨后的天空。在落葉與

水草的間隙，是一線留白的

曲曲彎彎的，天空的倒影

空山，不見人，但聞

人語響；人語，是山外的人世

唯一的漣漪。沒有風，吹過

秋分的鏡面。空山，沒有褶皺

除了一枚松果，在雨中

墜落。而你寫下：空山，新雨

后，天氣晚來，秋……

我收到的是：白色蘑菇燈下，草蟲

在白晝，鳴叫……

空氣中的桂花香，讓你想起

另一座山：人閑，桂花落，夜

靜，春山，空……

同一個韻腳，像是兩套鐘磬

共振的余音……

老虎屎垂在枝頭，漆樹的葉子

還沒有變紅。欲潔，何曾潔

云空，未必空。我只關心

你何時下山來：不必再擔心臺風

只需提防路滑，畢竟山路

元無雨，空翠，亦可濕人衣

下山前，再看一眼那泓山泉

是否收儲了一個豐滿的，秋天

返鄉記

記憶的山泉在石橋下奔流

村莊的僻靜深陷于綠色的包抄

進山的小徑，像雨后竹筍從草蔓中

起身，同時接納了兩個異鄉人的闖入

空氣中的負氧離子讓京城來客驚羨

讓久別重逢者忘記了用鰓呼吸

當一對燭火燃盡，杉木瘋長

故人與今人完成了跨越陰陽的親切交談

山路濕滑。山茶林下開出七葉一枝花

喧嘩的泉水突然安靜下來，當它

一眼認出曾經熟悉的身影。一株石菖蒲

將從一次長途旅行中讀懂鄉土的奧義

河水的脾氣，馴服于沿岸草木茂盛的根系

消失的河灘，是記憶深處的另一種拋荒

田疇的邊界，消彌于集體觀念的流轉

新建的青蛙養殖場承包了整村的稻花香

啄木鳥的診所里擠滿松材線蟲病患者

而失眠癥不分省份與地域，擾夢的杜鵑

是這一只，那一只，也可能是同一只

發音的細微差別，大略等同于客家方言之別

候鳥引

雨夜散步時，突然被一群鵝鴨的叫聲包圍

成排欒樹高舉火炬照亮天空，人行道板

反射著羽毛的微光。風，吹著涼薄的氣息

熟悉的鳴叫聲。來自竹編的鴨棚

雛鴨的絨黃，在睡夢中忽遠忽近，似有

似無。有幾只在半夜餓醒，或者被凍醒

此時，漸涼的夜色喂養著一群節制的鳴叫

來自黑暗深處的低鳴。一群飛上天的鵝鴨

此刻也許正飛越城市上空，御風遠征

它們是你的夢。曾經，輕點腳尖

即可凌空飛行，就像宇航員輕盈

飛行于微重力的太空，風在耳邊低鳴

雨夜散步時，突然被一群鳴禽的叫聲包圍

一群候鳥在遷徙。人行道板反射著羽毛

的微光。成排欒樹高舉火炬照亮灰蒙蒙的天空

云半間速寫

1

在冬天到來之前

寂靜與澄明已布局山谷

一條溪水啞然失聲

失眠的萬壑接受頌缽的療愈

2

像一座古剎

一株巨松在云中打坐

一地褐黃松針，柔軟，慈悲

像一件僧袍墜地

3

祖先的梯田

不再生長糧食與蔬菜

幾枚零星石筍，幾支古箭

被獵手從地底射出來

4

一壇雪水，從土里走出來

一壇風花雪月

在大火中沉淀下來

走向中年的純粹

5

允許一切發生。包容與接受

不完整，就是最大的完整

一棵皂莢樹，對寄生的苔蘚與尖刺

一視同仁

6

冬天站在云半間不遠處

它在準備更多的壇子

它學會了收儲憤怒與痛苦

它讓我們學會平和與悲憫

作者簡介：雪青馬，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詩歌、文史愛好者，著有詩集《自然的神示》及歷史文化隨筆《探越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