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生長的山脈（五首）

天色微明時的祝福

這春天，

解縛的氣流——無時不沖向少年。

我咬碎一粒蘋果籽，對鏡梳光頭發。

阿倫特、桑塔格、薇依，駐于案頭，

三張中年的臉，多么動人，

眼神與皺紋，不向誰諂媚。

我的心前所未有地震撼，我想告訴你。

每次面對你，我成溫馴的鐵，

樂意任你塑形。我是你以壓力與祈福

鑄就的新人。我們用火般的真誠

與鬼話，堅持創造：生命歡悅，世界痊愈。

一切遺憾自童年起得以修補。我的眼睛

發亮，身體強壯，探出荊棘的額頭，

輕快承福。無論時代何其傾頹，

你敲下的詞——有青銅的重量，足以

壓住我飄搖的思緒。縱使沒有航機

載你降落，我或氣餒，可又馬上

歡天喜地，漫游蔥綠的夢中。溪流迸出

湮沒已久的歌，讓我快樂地為你

一口氣攝下一百幅明媚的樹影。

我們在盲人般的交流中，突破有限，

既果敢又審慎；快樂，卻深諳

策蘭之痛；敬畏自然，不負人之為人。

縱然心切——亦深得時間的滋養。

然而誰能料到，種種的創造，

只為召回那道激發生命的光束？

最后一次，你乘飛船入我夢境，

昏燈頻閃，你寡言又不羈，

因一條灰蛇緊張失聲，

竟連路也走不好……從此你

不惜一切，穿越了黑夜無眠的月光

在晨曦點亮的十萬大山中，你的面容

散發平靜。對此，我毫不訝異：

凝定的已經置換了液態的，如十億張

面孔交織，表情終歸于淡泊。

“哦，你還好嗎？”問候那古老的詩人。

如因果之環：

懸于空中的回音是圓的，

始即是終，生活授予的課業是圓的。

而斷舍離的真諦，不就是源源不斷？

不就是大地上詩意的勞作，只為迎接

再一次天色微明——此刻不要

窮思，需憑妙手，創造幸福，擁抱媽媽。

清暉園

馬路上的人，像碑一樣重。

仿佛連體的夏日午后，

雙城漫散同質的倦意。

膽怯的雙皮奶，寬厚的倫教糕，

魚生就像美麗的光、白色的雨，

無聲的榕樹，熬過冬春。

當我轉身經過香云紗坊，樹在

風中掛滿變速齒輪，胡子云

脫落。清暉坐在群鳥起飛的地方。

濃陰將夏天遮蔽。

星期二，園林被晚年團搞瘋，

幽絕的云，潛藏水底。

“讀云軒，讀是閱讀，云是云”，

導游之言如九獅峰圓石，踩必滑。

我不辨方向，總繞回那棵沙柳。

樹干空心嚴重，枝條柔軟求生。

東南138°，佳人在此，

柳葉避讓緊抱的巨石。

一圈，兩圈，三圈，逆時針游園，

三次穿過同一扇門。當

夕光照亮兩株白姓古樹，

巨大白蘭正在開花，暗香浮動。

白蠟樹顯白的葉，齊指一方，

如數量不等的新月。

遙想嶺南之外，大地繁花，

麥浪更凸顯想象力的段位。

我，已與往日的我作別。

眼前路，似鐵亦如葉，

有人將去，有人正來，

風將余熱吹回臉龐。

回避的變直面，曲折的趨率直。

讀是閉目于強烈，云是魔法。

園林的后門，是晚餐的開始。

一種黃昏的，季節性的希望，

覆蓋大小亭臺。日落愛奪倒影。

無人駕駛的時代，還有人要去乘馬車。

鹽田港速記

看見秋日山坡，黃綠相間，

松枝高過竹林，野草匍匐。

看見陽光斑駁，好像我故鄉才有的

那種光，一只短耳土狗踱步其間，

故鄉的輪廓逼真起來。我喊：“小黃！”

它扭過臉：亞洲膚色，紅鼻尖，

眼神透著迷惘。

寒意尚未降臨，這明凈秋天，

翡翠和琥珀正在交輝。陽光

暖著脖頸，催人欲眠。

穿過窸窣樹叢，遇見島上唯一的

商店，靜默如紀念館。

不遠處，是性感溫柔的海面，

波紋排成了無數個“人”字，

時間在那兒彎曲。

島上的人，把年邁扔向海。

空中白色、紅色的桅桿，

是這里唯一豎立的事物。

云依循于山巒起伏的曲線，

將柔軟的情意盡可能地蔓延。

這片全齡段的海，這黃昏的港口，

秋天也是春天，凋落也是新生。

我們在甲板踉蹌如同海鳥，

衣裙像港口半枯的野花。

油漆藍的大桶，鐵銹紅的甲板，

橙衣，黃盔，廢棄的橡皮圈，

哐當作響的鐵門，工人靜靜走出了

半圓形的龐大建筑，他們

看上去是一片灰。

說話沒有重低音，唱歌不真，

溫順地融進對岸的暮光。

慢慢生長的山脈

不斷寫，不斷重讀。

不斷迎向恒常如新的變化。

而疲勞，如彎曲的圓環，

總有人在其間反復相遇。

不必說真實的記憶，

當塵埃落定，

我們依舊是——

我們所需的幽靈，

懷揣一小片一小片的火焰，

啜飲時間的淚水，

長入這敏銳的旅程。

這血緣般的同步，

令情緒受降于土的容重，

令我們的疲勞降至最低。

而詩提取的荊棘法乎其上，

如同燦爛氣流的吐納，

被冠以玫瑰之名。

少年π

億萬年，天地如舊。唯嬰兒

以第一聲啼哭，將時間轉動如π。

還記得三十一歲，朋友說的話嗎？

“你想要精彩的生活沒戲了，

你的世界將裹上糖衣的枷鎖。”

生命順門牌號磨損，

如礦物采往民間市場。

此刻少年喜歡動畫，用細小鑰匙

開啟愉悅門扉……

我開始理解：幸福與快樂，

原是生活的底線。

我們都該好好活著，

就事論事，看時間——

這巨大的圓，如何合理化

所有傾斜的屋頂。

回到日常，是一種稟賦。

動不動就要追求精彩的一生，

實為蔓延的病毒。

我欲乘風破浪，又恐精彩害人。

當少年還是少年，“巨人般的翼翅

妨礙了行走”，沒關系，

小數點后的迷宮，每一步

都是未名的相遇，以成年告終。

作者簡介：呂布布，1982年出生于陜西，居深圳。寫詩與評論。出版詩集《內心赤道》《等云到》《幽靈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