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 囑
致瓦·西
我們說好:當(dāng)我死去,
你會把十字架放在我的墳?zāi)怪稀?/p>
即使它看起來和其他十字架一樣,
但是兄弟,我們自己知道,
這只是一個簽名。就像文盲
會在紙上留下自己的痕跡,
我想把十字架留在這個世界。
我想把十字架留下。我無法
與生命的語法和睦相處。
我讀完命運,卻什么也不明白。
對于一些打擊也只能習(xí)慣,
它們?nèi)缤例X,從中逃跑,
就好比字眼從口里脫落。
還帶有血腥的味道。
1993,11月
為一個空詩集寫的詩
我會帶著一本空詩集去找你,
我溫柔親切的朋友,
在生命的終點,我就用斜體
隨手寫寫:
“我送給你自己唯一的書,
祝你始終幸福。
以示苦難戰(zhàn)勝喊叫。
即便你將它燒毀,或者把它撕掉——
都沒有壞處。除了散文,
所有我嘗試寫的東西,都在這里
被淚水給沖毀。
或許是因為不再需要
這種筆跡,鮮紅的墨水。
(實際上,它們都是淡紫色。)
或許我的生命的確能被
兩個悲傷的詞語所概括:
‘工廠’,‘價格’。朋友,一旦我
離你而去,就用這些白紙
將我畫成寬肩膀的帥小伙。
只是已從視線里消失。”
1994,5月
***
想要音樂,而非文學(xué),
想要繪畫,而非考慮
詩歌的抑揚格、停頓和四音節(jié)韻律。
我們想要的太多。
我們想要天空,也想要大海。
當(dāng)我還是孩童,我還想,
像大人那樣擁有巨大而明亮的憂傷。
而你不要難過,因為你已得到了它。
1996
新 年
妻子睡了,兒子睡了——
房間里更加昏暗與寧靜。
剩下我與自己獨處。
我走進廚房,坐上板凳。
窗外是星,云和屋頂。
我像影子一樣在墻上爬行。
我開始抽煙,倒上茶。
一切都很好,感謝上帝……
我就要張開唱歌的嘴。
可是,繆斯,請別生氣:
我就要播放音樂,我漸漸地
消失不見,就像今年。
靜靜地播放,為了不吵醒。
唱針劃著唱片,吱吱作響。
似乎,相比于維系生命的音樂,
吱吱的聲響更加明顯。
半睡半醒中我看見半個夢:
這是音樂與吱吱的聲響。
妻子仿佛穿著一件襯衫
靠近,兒子的腳步
在很遠(yuǎn)的地方。
如今他們已經(jīng)站在我面前。
親愛的,我以為你們睡著了。
窗外是星,屋頂,云。
1996
我感激一切。感激寧靜……
我感激一切。感激寧靜。
感激星辰的光反駁黑暗。
感激兒子,感激妻子。
感激隔壁的黑話歌曲。
感激,卑鄙的客人,
我還挺受歡迎。
為一件雨衣在過道釘一顆釘子。
把整個世界放在我的肩上。
感激兒童詩歌。
感激的并非關(guān)注,而是忍耐。
感激秋天。感激壞天氣。感激罪孽。
感激這份超俗的遺憾。
感激上帝和他的天使。
感激心靈信仰,感激理智知曉。
感激這世上并沒有
什么相似的東西。
感激一切,一切。感激我無法
活得漂亮,只因記住了他人的苦難。
我永遠(yuǎn)銘記生命予我的恩惠。
也只有死亡才既慷慨又沉默。
感激一切,一切。感激渾濁的霞光。
感激面包,鹽,故土的溫?zé)帷?/p>
感激,我正感激你們所有人
感激你們一句都聽不進去。
1996,3月
***
我兒時以為:當(dāng)我長大——
恐懼和苦痛就會如同煙霧般散開。
我會看見重要的原因,
當(dāng)它變得比蜘蛛網(wǎng)還要輕盈。
我兒時以為:我親愛的世界
會與我一同成長,還會變得聰明。
圍成半圈坐下的天使,
將互相交談,也會和我說話。
過了一百年。我正看著窗外。
那里有窮人正喝著秋天的酒,
散發(fā)出丑陋的光。
……而我,無話可說,無人可講。
1996,3月
***
我記得一切,雖然很多已經(jīng)忘卻,——
不守紀(jì)律的一伙中學(xué)生。
我們在五一前制作家釀啤酒,
我第一個從罐里抿了一口。
我記得那次,示威游行的人們
由于胡鬧追打著我們,
還有音樂,還有粉色蝴蝶結(jié)。
啊,過去要好過今日。
友善地,帶著微笑,如同在夢里:
香煙也神奇般地仍在發(fā)光,
我們一起躺在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廣場,
那里的紀(jì)念碑將只為我而建立。
1999
而父親偶爾告訴我……
而父親偶爾告訴我,
他夢見自己去捕鴨:
一艘船和雙筒獵槍。
還有湖,那里的每個小島
他都很熟。他說:我從未
在現(xiàn)實中見過如此
晶瑩的湖,在那里捕獵真棒!
你想想……不過,關(guān)于我們
捕獵的事情你知道些什么!
我感到無聊,從桌上起身
讀起了某本卡夫卡,
自怨自艾又開始模仿布羅茨基
寫詩,毫無疑問,
人類也是孤獨的平方,
不,三次方。或者勉強電聯(lián)
已婚的蠢貨,她熱愛
布羅茨基的仿作,就順便對我——
產(chǎn)生了某種異樣的愛慕。
別了,愛情!十年已經(jīng)過去。
你變得丑陋,我變得好看,
你再也不是我夢里的女主角。
我替父親做完夢:
我乘坐一艘鋁制船,帶著雙筒獵槍
在這晶瑩的湖上漫游,
友善地繞過蘆葦叢,
擺好草人,隱藏起來
等著,沒有落空,的確
打中,這對夢而言未必如此。
我再說一次,這對夢而言未必如此,
但這僅是夢,而并非其他,
我從頭到尾都明白這一點。
每一次,沒有遇見父親,
我醒來時,都會因此而哭泣。
1999
我會從荷蘭給你帶回樂高……
我會從荷蘭給你帶回樂高
我們將用它來建造樂高宮殿。
可以歸還年歲,交還人
與愛情,這算什么,還不是終點。
我永遠(yuǎn)地離去,但回歸毫無疑義——
我會與你前往金色的岸邊。
或者租間普通的達洽來度過夏天,
到時候根據(jù)我們的預(yù)算來看。
我們開始生活,懶惰,直到下雪。
嗯,如果我們的計劃泡湯——
兒子,我會從荷蘭寄給你樂高,
你將用它來建造樂高宮殿。
海
在遙遠(yuǎn)而悲傷的街區(qū),那里的早晨昏暗又空曠,那里的丁香和其他花朵看起來可笑又可憐,那里有一棟十六層高的樓房,下面有一棵楊樹或者是楓樹,多余又疲倦,望向空曠的天空。楊樹下有一個長凳,作家季馬·里亞博孔手托著額頭坐在長凳上睡著了,他看見了大海。
他喝了幾瓶酒,毫無目的地離家出走,他想看看海,但沒有走到火車站。他想去到海邊,那是痛苦的盡頭。在破口大罵和失聲痛哭之后,他在長凳上鼾聲如雷。
但藍(lán)藍(lán)的海竟自己來到了他的身旁,早晨的,親切的海燦爛地笑了起來。季馬也笑了。盡管他一動也不動地躺著,瘦削,禿頂,少牙缺齒,他徑直向海跑去。
他跑著,看見岸邊有一個身襲金裝的人。
而我也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去到海邊——我睡著了,蕩著秋千,身邊圍繞著一些灌木叢。在遙遠(yuǎn)而悲傷的街區(qū),那里的早晨昏暗又空曠。
1999
***
我會在閣樓搞到一把“TT”,
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我還會活一段時間,等等,
我還不想
離開這個世界,這個世界,
這座城市和房子。
如果有手槍,那就很好,
其余的——稍后。
我從窗戶看著草地,
以及被砍過的灌木叢。
門鈴響起,電話
響起——忙碌。
應(yīng)該一開始就買個鄉(xiāng)間別墅,
好讓森林和河流
在九月開始感到惆悵
為了我這個傻瓜。
好讓周圍有云朵飄浮。
我在說什么?當(dāng)然在說:
云朵為了我這個傻瓜。
接著,然后,
好讓金色的森林,
河流與天穹藍(lán)色的光輝。
不冷淡地與你告別
好讓——淚流,而非無淚。
2000—2001
譯者簡介:楊茂源,首都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俄語系博士研究生。Ivan Alekseev(易寧),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
作者簡介
鮑里斯·雷日(Борис Рыжий, 1974—2001)是當(dāng)代俄羅斯文壇最具代表性的詩人之一。他出生于知識分子之家,父親是地質(zhì)礦物學(xué)博士、地球物理學(xué)者,母親是流行病學(xué)家。1980年他跟家人從車?yán)镅刨e斯克搬到斯維爾德洛夫斯克(今為葉卡捷琳堡),在中學(xué)開始寫詩。1991年與伊琳娜·克尼亞澤娃(Ирина Князева)結(jié)婚并考上斯維爾德洛夫斯克礦業(yè)學(xué)院(今為烏拉爾礦業(yè)大學(xué))。1997—2000年攻讀博士學(xué)位,兼職助理研究員區(qū)域地球物理學(xué),同時在《烏拉爾》文學(xué)期刊擔(dān)任編外文學(xué)評論家。2001年,26歲選擇以自縊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他的詩作主要登載在《旗》(Знамя)《星》《烏拉爾》等文學(xué)刊物,并被譯成英、荷、意、法等語言。1999年,雷日獲得了“反布克”文學(xué)獎中的“陌生女郎”獎項。2000年6月赴歐參與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同年,普希金基金出版社為他出版了唯一在世詩集《諸如此類》。2001年,雷日在死后被追授“北帕爾米拉獎”。目前,他的詩歌在學(xué)界與讀者間流傳甚廣,在俄羅斯,已有關(guān)于他的傳記、專著和電影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