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心靈出發書寫故鄉大地

我們為何而寫？每一位寫作者都有自己的答案。

對于新疆作家來說，為家鄉書寫，把個體融入到家鄉的山林曠野和市井街巷，追問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描繪新疆大地的風土人情和伊犁河畔的百姓故事，是她多年來步履不停的文學跋涉。

《鳥兒落在樹枝上》是的第三本散文集。書中收錄了她從2018年到2023年創作的近20萬字的散文，分為“雪山綠洲”“凡塵煙火”“季候筆記”三輯。第一輯“雪山綠洲”，記述了作者在遼闊疆域行走的心靈對話、感悟和思考。第二輯“凡塵煙火”，記述了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將地域色彩和人文風情融入人生歲月，一代又一代人通過不懈努力，共同建設美好家園。第三輯“季候筆記”，通過自然景物、風土民情、百姓生活、情感體悟，解讀季候與地域融合共生的魅力。

在這本書中，新疆寧靜遼闊的自然風光、悠久厚重的歷史、親切樸素的人情往來交織融匯，構成一幅幅美妙的風景畫、風情畫和風俗畫，傳遞出生命的寬廣和靈魂的詩意。

根植人民的細微體察

衡量一個時代的作家是否站在歷史的進步立場上，要看其作品中人民性含量的高低。人民性表現得最充分的地方，也就是生活的真實性最充分的地方。

具體到《鳥兒落在樹枝上》這本散文集中的人民性表達，是作者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站在普通勞動者的立場上，通過質樸生動的文字描述，真實呈現在時代發展進程中人們的命運走向、生活狀態與精神面貌。

一個地方的山川河流、陽光空氣，造就了人的秉性和作品的氣質。張惜妍生在伊犁長在伊犁，幾十年來與家鄉各族群眾建立起枝葉相連、水乳交融的緊密聯系，并從中體察他們的豐富情感和美好向往，記錄下普通人身上的時代光輝。在張惜妍看來，“藝術家不是描繪真實，而是創造性地表達真實，文學更是如此。如果說生活是一盤散沙，作家就是將沙子捏成形狀的人。”多年來，她一直在內心儲存“有用的沙子”，那是來自生活的素材。

草原放牧的人、果園剪枝的人、鄉村支教的人、小巷烤面包的人、景區趕馬車的人…這本散文集中，作者聚焦處于日新月異的時代變革中人們的現實境遇與思想波瀾，刻畫了一批性格各異、形象豐滿的人物群像。無論是思想開放卻要堅守牧場的庫加熱巴依大叔，還是成功圓夢卻又深埋遺憾的飛行員壯杰；無論是勤勞優雅發酵傳奇的柳芭大媽，還是依戀親人惶恐“作怪”的四奶奶。那些平凡普通但又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都在故事鋪展中呈現出人性的復雜與美好，使讀者對他們的命運產生深深的關切和共鳴。

“微小”也是一種對歷史的書寫，細微的生活仍然能反映時代的脈搏。在這本散文集中，作者對身邊人物的日常細節展開描寫，從中挖掘出深刻的社會意義和人性內涵，將小人物的命運與大時代的背景緊密相連，既探討了傳統與現代的沖突與融合，又展現了人與人之間情感的力量。

《我的樹》以屬于“我”的那棵核桃樹轟然倒伏為引子，展現拆遷改造給居民生活和情感上帶來的沖擊影響，在居所變遷中勾勒出當代中國城鎮化建設的微觀圖景。難舍老宅而倉皇悲戚的司馬義大叔，憂心果樹和燕雀如何安身的阿依古麗大媽，以拿到拆遷款安頓生活為第一要義的木匠老婆，早已備好樓房仍要堅持到最后一刻搬家的父母，以及那些漂流四方與各自的果樹命運相連的兄弟姐妹，皆在這場時代波瀾中呈現個體鮮明的特點。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故事結局迎來戲劇性轉變，父母老宅暫緩拆遷，鄰居們高興極了，互相召喚著回歸，字里行間流露出鄰里間情同手足的暖心，更是為這幅人間風俗畫添上一抹溫情的色彩。當鱗次櫛比的水泥叢林取代世代居住的小巷民居，置換的不僅是物理空間，更是代際傳承的情感紐帶。

透過時代大背景下的這些尋常故事，讀者可以深切體會到愛、友誼、理解、寬容等美好情感在生活中的重要作用，無論時代如何變遷，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聯系始終是生活的核心。這種對主題的深度挖掘和廣度拓展，使文本具有了超越時空的“普世價值”，引發讀者對現實生活的深刻思考。而在這些煙火人間的故事背后，更是生動地展現了新疆從落后走向現代的歷史進程，體現出作者文學表達時代的自覺和擔當。

物我為一的意象表達

“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出自《莊子·齊物論》，是道家“天人合一”思想的核心表述，該命題主張消解主客體界限，認為人與自然萬物具有本體論層面的同一性，強調人類應與自然保持和諧共生關系，這一思想深刻影響了中華傳統美學體系。數千年來，中國文人始終浸潤在“天人”同生共化的審美內涵中，進行藝術創作實踐，在自然中涵養了寬闊深廣的審美境界和人生體驗。

伊犁河谷是亞歐大陸干旱地帶的一塊“濕島”，這里既有雄美的雪峰、冰川，也有俊秀的河川；既有恬靜悠然的牧場，又有廣袤無際的農耕大地。這片美麗富饒的土地滋養著人們的心靈，也為張惜妍的生態文學書寫積累了豐富的素材。在“雪山綠洲”這一輯中，作者主要以天山腳下、伊犁河谷兩岸的自然風光為敘事根基，通過日常生活的審美表達，喚醒人們的生態意識，既向世人展現了新疆豐富的自然資源，也傳遞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觀

“詩意棲居”是一種天人合一、返璞歸真的生命情感體驗，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富有詩意美感的自由生活。這種思想溯及莊子逍遙思想以及陶淵明世外桃源的生活理想。在《鳥兒落在樹枝上》這部散文集中所表現出來的山水自然與精神意境，亦對人的生存境遇及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進行關照

在書中，每個人都擁有一座詩意棲居的精神家園，在牧民庫加熱巴依大叔心中，“家”的概念是那么廣闊，家是整個草原，是流動的羊群和馬背馳騁；在村干部吐爾遜別克心中，家是柏油路四通八達、巷道果樹相連的美麗新農村，是綠樹四合的獨棟紅頂小院；在出走半生歸來的作家古麗心中，家是大梁坡最高處掩埋著胎衣的老宅，是莊稼與樹木、蒿草與蟻穴，是手足夜談的踏實溫暖；在俄羅斯后裔柳芭大媽心中，家是伊犁河畔麥香撲鼻的面包房，是曬干的啤酒花和濃稠的果醬；在加尕斯臺村民心中，家是山腳下安靜的蘋果園，是護園的狗和閑逛的雞，是楊樹枝圍成的柵欄上開滿的密密的薔薇或凌霄花。

同時，作者深入日常生活的褶皺，著眼于局部和細節，關切人們的現實境遇，展現游牧民族尊重自然、順應自然的生存智慧。在大梁坡，仍保持著原始風貌的僻靜村莊引人深思，“幾十年了，村莊在原來的地方好好地保持著原樣，時間在這里就像靜止了一般……當大時代的車輪滾滾而過的時候，像大梁坡這樣的鄉村僻壤，仿佛舊時光的一些鄉間圖景，還擁有著如此緩慢的閑適，是好還是壞呢？”在北山春牧場，作者揭開詩意游牧生活背后的艱辛，“長期以來，游牧生活給外界的印象是散漫而悠長，詩意并滄桑，果真如此嗎？相較于農業民族，游牧民族的生產條件和生活條件都更加艱苦，動蕩的生活，使他們更加渴望獲得力量，變得強大…他們了解牲畜，懂得季節規律，擅長和風雪搏斗，知道如何就地取材，搭建能移動的房屋；他們聰明地領悟到，人和自然若要長久相處，就必須扼住自己的貪欲。”

生態文學離不開細膩而豐富的想象。在這本散文集中，作家立足于主體性，將自然萬物都視為一種生命的存在，賦予雪山、河流、花草、樹木、動物等自然符號超越本身的價值內涵和敘事意蘊，展現人與自然或不同生物與自然之間饒有意味的生命同構關系。

在作者的筆下，草木與人一樣，都有自己的個性和脾氣，甚至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美學觀念和意志取向。白楊樹當仁不讓地成為精神標桿：“田野里的白楊高大粗壯，每一棵都英姿威猛，葉片精神。它們并不妨礙彼此的生長，恰到好處地疏離，自成一道風景…冬春夏秋，它們都有自己的孤傲表情和直立模樣，它們是邊疆標志性的樹”。而那些站在山洼里的杏樹林，在作者筆下更是活靈活現，“它們不像白楊那樣孤傲，而像是一群矮壯的鄰家婦女，身子略帶彎曲，看上去就像互相探身聊天一般。風大起來，枝葉忽閃，樹身搖晃，依然要大聲費力地說話。”

萬物有靈。在作者看來，樹木像人一樣，帶有自己的眼神。比如，“蘋果樹的眼神是溫情的，白楊的眼神是慈善的，杏樹的眼神是活潑的。橡樹呢？板著一副哲學家一般的面孔，神色嚴厲。”而那些在遼闊的戈壁荒漠中，與烈日嚴寒和無邊孤寂頑強對抗的胡楊、紅柳、梭梭、沙棘、芨芨草、沙棗樹等等，無不展現著生的欣喜和悲傷，還有那不屈服的韌性與耐力。

在《達坂城的堅硬與柔情》中，大豆不僅僅是一種特產那么簡單，它是達坂城的象征，“堅硬的豆子，堅硬的土地，當地人堅硬的性格。在邊疆任何一片土地上，都有一群人開創了地面之上的盛世美景，當河水與豆粒成為生活的源頭，當雪山和戈壁成為生活背景，一切傳奇與艱難皆包含其中。”

這些飽含情感的細節在文字間生長出綿密的根系，構成物我為一的意向群落，在詩性語言中完成美學升華，既體現自然物象的獨特美感，又承載了深刻的人文精神。

融合發展的時代鏡像

新疆的魅力，不僅體現在壯美的自然風光，更在于它璀璨的文化。

在這本散文集中，作者以紀錄片式的細膩筆觸捕捉到新疆人秋收冬藏的果蔬香氣，記錄下草原上冬不拉和琵琶合奏的琴弦相逢，帶領讀者漫步于生機勃勃的歷史文化街區…這種即時性的在場寫作讓文字始終保持著鮮活溫熱的質感，真實呈現新疆文化的交融之美。

在“季候筆記”這一輯中，作者以四季更迭、節氣推進攤開一本民族大融合的地方風物志，深入探討了傳統民俗、美食背后的歷史故事和文化內涵，展現新疆各族人民融合發展的生存智慧和樂觀從容的生活態度。

“新疆的各民族融合是中國幾千年來無數次民族大融合的歷史縮影…在這里，各民族熱愛家鄉的感情是相通的，無論哪個民族的節日，都能給大家帶來歡樂，都能收獲真摯的祝福。”

在書中，作者不僅描述了不同民族獨具特色的盛大節日，也展現了人們遵從季候特征積累的生活智慧。

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在新疆，人們遵循著大自然的法則，有作有息。“曬秋”是我國一種典型的農俗現象，在新疆亦有自己的特色，“昌吉的番茄、安集海的辣椒匯成紅色的海洋；吐魯番的葡萄掛進了晾房；主婦們摘下庭院里吃不完的果子，洗洗切切，去籽、加糖熬制果醬，整個院子都浸在一種甜蜜的香氣里。”秋季作物全部收曬完畢后，不僅動物開始儲藏食物準備冬眠，人們也延續著世代傳承的手藝為冬季餐桌忙碌起來。“腌菜真是一個偉大的發明——加工方法與設備簡單易行，所用原料可就地取材，不同地區形成了許多獨具風格的名特產品。”伊犁人偏愛吃酸白菜。大白菜洗凈控水在大缸里碼齊，每碼一層便撒入一層大粒鹽、辣椒面、小茴香，開胃降火。錫伯族有一種腌菜名叫“花花菜”，主要食材為韭菜、紅青辣椒、芹菜、胡蘿卜、卷心菜，雜糅了蔬菜本真的清香。而立冬之后，哈薩克族牧民則迎來重要的民俗活動一—冬宰。松樹枝、野果木熏制大塊馬肉、馬腸子，將陪伴家人抵御寒冷而漫長的冬季。他們彈起冬不拉唱起歌，喝著奶茶談笑風生，回味過去，謀劃開春后的日子。盡管戶外大雪深埋，他們心中的草原從來沒有枯萎。

餐桌上的融合亦是新疆文化融匯相通的例證。在作者筆下，起源于中原地區的水煎包隨著人口遷徙抵達新疆，再經過當地人的不斷改良，成為特色小吃。它是地域間、民族間大融合的完美產物。

文化的融匯相通形成了新疆人和諧融合、熱情好客的性格。在書中，獨屬于新疆人的濃郁生活滋味真實呈現，各族人民在對大自然頑強征服的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堅韌、質樸和樂觀主義精神，也在食物的襯托下展露無遺。

優秀傳統文化是一個國家傳承和發展的根本。在書中，作者密切關注身邊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和文化歷史街區，記錄它們在新時代迎來的創新傳承發展的機遇和實踐。

錫伯族刺繡成立合作社，代表性傳承人布云秀將蘇繡的精華技藝與錫伯族刺繡傳統針法相結合，在傳統中創新產品，并通過電商平臺打開銷路。繡娘們用銀針彩線改變了一眼能望到頭的生活，過上了熱氣騰騰的好日子。善詠史詩的“阿肯”阿里甫斯拜，在巨變的時代為哈薩克族民間歌唱托勒敖尋找到了與現代生活接軌的契機，誕生于草原的粗獷冬不拉與江南水鄉婉約的琵琶在唐布拉草原相遇合奏，不同的琴弦蓄納天地萬籟，淋漓盡致地傳達出草原特殊的音樂語言。亞歷山大收藏的800多架手風琴，被妥善安置在六星街明亮嶄新的收藏館，他組建了包含7個民族樂手的樂隊，將巴揚琴聲從六星街傳到北京。六星街得以全方位保護、改造提升，在這條歷史文化街區，各種民族元素共同組成了新疆文化的拼盤，向來往的人們展示著絢麗的民居和鮮活的民俗生活…

這些承載著邊城各族人民融合發展的時代印記，讓讀者觸摸到文明傳承的溫度，它們不僅是伊犁乃至新疆政治經濟文化發展變化的歷史見證，也是中華文化多元一體發展格局的縮影。

在《鳥兒落在樹枝上》這部散文集中，作者有意識地探尋人們在日常生活積淀中形成的獨特生命形態、民俗文化等，不僅全景式呈現了天山腳下、伊犁河兩岸的自然風貌，也進一步對人們的內在情感狀態與精神視域展開發掘，呈現出作者的理性審視和辯證思考，提供了富有張力的經驗表達，賦予文本不同的思考空間和價值內涵，真實真誠地展現出立體、生動、可愛的新疆形象。

正如作者在后記中所言，“我們的新疆，值得一切文藝形式對它的演繹，配得上遙遠的贊美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