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春天的綠皮火車

迎著春天的第一縷陽光，一列綠皮火車正從遠方緩緩駛來，那“咔察咔察”的鐵軌和車輪間的金屬摩擦聲時而歡快時而沉悶。

鐵軌永遠是那么固執，總是永無休止地向大地的兩邊無限延伸。永不相交的兩條鐵軌是大地上的兩條平行線，單調但充滿無限向往，在低矮的農舍或者是平原、河流、崇山峻嶺間從容穿梭。鐵軌和火車是一對永不分離的戀人，鐵軌牽引著火車，火車依偎著鐵軌；火車在鐵軌上永不疲憊地疾馳，鐵軌在火車下悄無聲息地延展。

我對火車情有獨鐘，那筆直的軌道、貼地而過的沉穩、隨時準備奔向遠方的雄姿都深深吸引著我。現在，透過辦公室明亮的窗戶，就能看見鐵軌，就能看見疾馳而過的火車，我總覺得我是那么幸運。

當“咔喀咔喀”的交響樂時常在風的攙扶下來飄進我的辦公室時，我會停下正在鍵盤上敲打文字的手，去看看從遠方奔來又將奔向遠方的火車。自從跑得更快的高鐵線改道后，從我身邊駛向遠方的大都是黑皮火車，偶爾也有載人的綠皮火車經過，他們喘著粗氣負重而行，低速、沉穩、堅強。

鐵軌與車輪的私語像是某種古老的暗語，驚醒了我壓在教案本下的陳年光影。金屬的震顫聲也時常將窗臺上的吊蘭搖電起來，葉片間漏下的光斑里，分明躍動著三十年前那個在夕陽余暉中追逐火車的少年。

在月亮城那所高完中，每當夕陽西下時，我會來到教學樓樓頂的塔樓上，向西眺望金色余暉沐浴下的群山。太陽像一顆火球，將落日的金光灑下山梁，也灑下山梁下的平原。有時能望見綠皮火車頂著夕陽的余暉鉆進大山的肚皮，過一段時間后又從大山的另一側鉆出。

最后，太陽被群山鋸齒狀的利嘴所吞噬，于是，夜的大幕也被開啟。

“心兒伴隨的神鷹，飛向那遠方，想看看那城市的燈火和藍色的海洋，當夢想成真，走進寬敞的機艙，俯看天外世界，止不住熱淚盈眶”正當我陶醉于夕陽下火車飛奔的倩影時，亞東那首略帶粗獷而充滿對山外世界向往的歌曲《向往神鷹》從校園廣播站飛出，歌聲與美景交相輝映，點亮了做夢少年的內心世界。我不奢望銀色的神鷹將我帶出山外，但相信眼前在夕陽下飛奔的火車有朝一日能帶我走出重重疊疊的大山，去看看城市的燈火，也看看藍色的海洋。

那時，教室、寢室、食堂、塔樓成了我穩定的四邊形活動軌跡。我總在幾何圖形與方程式間徘徊不前，在英語單詞和政治術語中披荊斬棘，在唐詩宋詞和歷史名詞中揮汗如雨，夢想讓夕陽下的火車帶著我告別故鄉曲曲折折的山路，那每天清晨準時從瓦板房中升起的炊煙，以及那一道道被清晨的陽光拉長了身影的籬笆墻，

依然記得那年夏天灼熱的陽光，高考放榜那天，我漫無目的地來到小站，沿著鐵軌從中午走到下午，從下午走到黃昏，任憑綠皮火車在身邊呼嘯而過，枕木間的碎石碚得腳心生疼，卻疼不過錄取通知書上“師范專科”四個鉛字和“扎根鄉村，服務鄉村教育”幾行大字。我迷茫地在站臺上數著過往火車的車廂，當綠皮車噴出的白霧模糊了車窗里那些遠行的面孔時，我終于明白，我沒能走出月亮城，沒有一張窄窄的車票能讓夕陽下的火車帶我離開大山。

當綠皮火車最后一節車廂拖著猩紅的尾燈消失在視線所及的地方時，我突然聽懂了鐵軌的絮語——原來有些軌道生來便是環形，就像我始終沒能走出大山一樣，大山是我的起點也是我的終點。

三年后的初秋時節，我如約來到鄉村，走進那所村小。清晨，寧靜的村莊在群鳥清脆的鳴叫聲中拉開帷幕，等待鐮刀收割的金色水稻散發的香氣在田間和校園彌漫。推門而出，走在田埂上，晶瑩的露珠在晨光下變得玲瓏剔透，捧一本書大聲誦讀，讀出心中所有的怨氣，心里就會變得非常輕松。當太陽在對面的群山越升越高時，農人們也開始陸續來到田里，開始一天的忙碌。

太陽在對面的群山間艱難地爬升，透過云層的陽光如一層巨大而瑰麗的幕布被緩緩開啟，將陰影一步一步壓到河岸，那些黑夜般的云影，在河岸的梯田拾階而下，片刻之后金色的陽光便灑滿村小的每一個角落。逆光中走來的孩子們滿臉紅光，有的還滾著鐵環，那鐵環和水泥地相互摩擦發出的聲音又讓我聯想到鐵軌和車輪的碰撞聲。

在村小教書的日子，火車的轟鳴成了夜晚的鐘擺。透過漏風的教室，窗外那兩棵并排而立的有著銀白色軀干的白楊樹，像極了鐵軌延伸的虛線。某個霜晨帶學生去稻田里寫生，學生的圖畫本上運貨列車在金黃的稻田邊駛出，“老師你看見過火車嗎？你坐過火車嗎？坐火車會不會像坐汽車一樣癲狂？我想坐著火車去看山外的世界。”有個小男生眨著明亮的大眼晴問我。我不知所措，望著大山，綠皮火車又一次沉重地撞擊著我的胸膛。

后來的好多年，我熱愛大山，扎根大山，奉獻大山，因為我本來自大山，我知曉大山，我淳樸著大山的淳樸，我奮斗者大山的奮斗。是啊，上帝在關閉了一扇門的同時也為你打開了一扇窗，曾經自己最向往的夢想和生活離自己漸行漸遠時，為何不足踏實地的過一種看似平淡但也充實的生活呢，糾結于心不如坦然釋懷，欣然接受。

二十六歲那年，我終于踏上開往省城的列車，綠皮火車迎著朝陽一路向北，穿過群山，踏過河流，有時在平原上疾馳，有時在金黃的油菜花中出沒，最后淹沒在城市的高樓大廈中。短暫的激動過后是平靜甚至是陌生，因為我知道，現在的我只是這座城市的匆匆過客，須臾停留過后我將回到大山的懷抱，這一生我將永遠無法走出大山，也無法離開生我養我的鄉村了。立交橋切割著陌生的星空，城市正被霓虹染成琥珀色，當亞東《向往神鷹》優美的旋律在城市的街道響起時，我也不再激動難耐，而是心如止水。

多年以后，我又來到了月亮城一所新建的師范專科學校，現在我不是學生，而是站在三尺講臺上為學生傳道授業解惑者。正如有位哲人曾經說過的，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中最脆弱的東西，但由于對生命尊嚴的本能渴望，一切都能在逆境中奮起抗爭，觸底反彈。我總是固執地認為，從這個角度，我不失為那根最堅韌的葦草。

如今，站在講臺上揮斥方道時，總會有運貨列車從窗外掠過。看著洋溢著青春力量的學生們在課堂上如饑似渴學習時，我在他們的身上看到了我那一去不復返的青春歲月，也在猜測他們是否也有走出大山的夢想，或者也在為走出大山而揮灑青春。而我，粉筆灰正染白了雙鬢，當暮色把鐵軌鍍成金線，我突然看清所有蜿蜒的歲月都將歸于群山—正如當年追火車的少年，最終成了站在月臺目送他人翻越群山的人。

立春過后，鐵軌兩旁的刺桐樹上，火紅色的花綴滿枝頭，熱烈且奔放。晚風時常送來火車的汽笛聲，驚飛了鐵軌兩邊行道樹上短暫停留的一群群白鷺。山那邊又傳來鋼輪與軌道碰撞的韻律，一輛綠皮火車正開往美麗的春天。此刻我不再像年少時那樣欣喜如狂或者激動萬分，只是多了些許平靜處之。玻璃窗上，吊蘭的影子與遠山的輪廓正被暮色溫柔地焊接，而某個永恒的瞬間，我分明聽見三十年前的自己和今天的我，在平行的鐵軌上隔著時空擊掌。

責任編輯：沙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