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山中部的群山隱匿著眾多看似落寞的湖泊,但以其為宗的山泉執著于遠行,不論豐枯,吵鬧著,涓滴成流,不計北去南往,急于善利萬物。這當中向南奔流的安寧河,最為著名。以這條河流得名的安寧河谷平原是天府四川的“第二大糧倉”,這“糧倉”名聲大胸懷更大,縱貫攀西,惠及西昌、冕寧、德昌、會理、米易。
到了米易,安寧河經此南去,區隔出河東、河西兩域。很長時間里,河東總是歸會無、會川也就是今天的會理管轄,河西則歸建昌也就是今天的西昌,有時則是建昌之下德昌的一隅。到明朝時設立千戶所開始使用了迷易之名,清代沿用成為了迷易巡檢司,民國后改設分州、分縣。
在并入涼山之前,西昌地區轄有鹽邊、米易兩縣。為“三線”建設,為渡口建市,西昌為國家新的行政區劃讓出了鹽邊、米易。于此,原本天衣無縫的攀西地區行政區劃地圖圖間劃線變粗,但在人們的心理上,近鄰之情未渝。
相聚于一個新的環境,人際交往中要面對的第一個問題好像就是“問君家鄉何處是”,新生入學時就是這樣。新生相見,提及自己的家鄉,有的是會被誤解甚至引發追問的。哦,吉林延邊?朝鮮族自治州呢。
鹽邊的同學急忙解釋,不不不,是攀枝花市的鹽邊,四川的。
之所以被誤解為是吉林延邊,起碼有一個原因是包含鹽邊在內的攀枝花籍同學都說普通話,以一座南腔北調匯集的移民城市為背景,這是別無選擇的必然選擇。而你們操持著一口滿帶彝腔或稱為“團結腔”的普通話時,還被誤解為“山東梁山”“梁山好漢”就不好解釋了。后來回想,那時的你們走的是從校園到校園的“閉環”通道,很多人幾乎沒出過縣,出過州、市的便可算作“吉光片羽”“鳳毛麟角”,知道的地名不過來自地理課本或電視報刊,因此時常碰到知道“瀘沽湖”不知道鹽源、知道“彝?!辈恢烂釋幒椭乐莞鞑恢罌錾降那樾?。
可能是怕被從川西南誤會到太過遙遠的東北,攀枝花的同學后來都說自己是攀枝花的,縣區一律。一年多快兩年吧,你才知道同系同級另一個班里,有米易的同學。云南、貴州甚或甘孜、阿壩等其他地方來的同學倒也罷了,同為攀西又是縣挨著縣的還模糊了那么久老家,彼此都感覺到“有點奇怪”。
來易的物產豐富,類別與會理、德昌的差不多,但在西昌上市時水果名前就會冠以“米易”二字,哪怕成堆成捆賣的甘蔗。畢竟是已經出市跨州,來得遠,所以要在紙板上大書四字:“米易甘蔗”。
那時的“來得遠”不單是路程,還有時間。沒有大半天,從來易裝貨、發車是到不了西昌的。上世紀90年代末,因為在電臺工作的原因,你許多次體會過攀西地區108國道彎多狹窄坑深的路況。不做停留,但經過米易,目的地大多是鹽邊,與涼山州、縣的干部一道,看二灘電站的大壩、地下機房。涼山以鹽源、德昌兩縣為先鋒,對國家的大型水利工程做出了貢獻,看二灘的壯觀也是欣賞自己付出的所得。在此之后,官地、溪洛渡、錦屏、白鶴灘等大型、超大型水電工程建設中,從二灘建站開始點燃在涼山人心中的熱情日增,豐富的水力資源得以漸次開發,諸座“大國重器”的崛起讓涼山頭戴了“水電王國”的桂冠。
也是在電臺工作期間,你在一篇來稿中讀到了總是擦肩而過的米易。稿件寫的是米易縣名由來,從手寫稿件的筆跡和時不時出現的繁體字,多少可以猜測作者的工作、年齡,由作者是史志愛好者或工作者又順便推導出文中內容是有據的,可信的。可惜當時電臺開辦不久,欄目也局限在新聞、流行音樂、健康服務和別的對象性節目之類,沒有合適的地方播出,只好放下。留存下來的印象是米易源自“迷陽”一詞,“迷陽”一詞出自這里的一個流官。這個流官放任在此,被雨量充沛時節的濃霧奇觀震撼,寫下了“迷陽”二字。清晨晴空萬里,霞光萬丈,臨近正午,夏日驟雨倏臨,瓢潑之后,云霧蒸騰,近在咫尺的周山都分崩成變幻不定的瑣碎青綠,哪里還尋得見剛才的當空烈日?太陽就這么迷失了。
迷陽之陽為繁體“陽”。不知何故,后來此“陽”字沒能保全,就剩了一半成了“易”。迷易一名用了很久,直到新中國設縣時取此地盛產稻谷改做寓意上佳的“米易”。
流官主政此地寫下“迷陽”之際,出產的多樣和古南方絲綢之路的串聯都無法撼動這里的荒遠,那時迷失的豈止是天上的太陽,想他心中的迷茫當更為日月無光。
星移斗轉,如今的迷陽,已是名揚。
米易你是一次沒走進去過,但無數次經過。那種透過車窗,被速度拉扯著彼此逆向奔馳的畫面里,米易是日新的,也是醒目的。而最為醒目的當然還是高速路旁巨幅廣告牌上的那兩行大字:顓瑣大帝故里,攀西陽光米易。
顓瑣是黃帝的孫子。據傳,黃帝的兒子昌意娶蜀山氏之女昌仆為妻,在若水之野生下顓瑣。
一般來說,因為《史記》中有“橋孫水,以通邛都”的記載,不少人認為安寧河的一條支流是古書中的“孫水”或“窰水”;“若水”則是今天的雅襲江。若水之若,古音同“諾”,今天的彝語還以這個音叫這條江。
雅襲江在冕寧、鹽源、九龍地望相交的地方,突然南拐,看上去好像是被錦屏山猛烈地頂撞了一下,于是,山體高峻向天,河流緩急自若,山和水你剛強我執著你堅守我遠足,勾畫出也孕育了這里足以向外人稱道的奇觀:“玉帶纏腰”。
準確地說,錦屏山的腰不在江流經處,而在錦屏鎮所處的位置。因山得名的錦屏鎮坐落在山腰,也坐鎮于“茶馬古道”的咽喉。茶馬古道是時間的標點,也是空間的線條,獨得時間和空間的便利,這里愛講故事的人歷來不絕,他們明明語出驚人,但往往口吻篤定而又平靜:因坐擁“前有銅墻鐵壁”“中有玉帶纏腰”等易守難攻之利,皇帝“沒有準奏”在這里修筑城池的“上書”;又因這里路雖險峻但是捷徑,文成公主進藏選擇了這里天馬行空的無羈,配的反倒是笑看風云的神情,佐一杯度數烈到只可小口啜飲的當地“雜糧酒”,說者越發起勁,聽者疑竇叢生,也欲罷不能,
同到錦屏駐村,就有了與安東圍盆把酒的機會。到冕寧縣文聯工作之前當了很長時間的記者,本就鐘愛文學又與文字須臾不離,安東寫詩作文實屬意料之中,但他后來轉向于關注歷史文化,認認真真地從事“三星堆”文明研究并有了著述,這讓與其交往深長的你也曾大為驚奇。因能“大膽猜想,小心求證”,他寫“三星堆”的書不僅讓看熱鬧的看到了熱鬧,“看門道”的行家也給出了良多好評?!懊釋幉攀穷叕嵉某錾亍边@樣的論點是家鄉的媒體發布的,但依據正是安東的著述。前后20年,安東讀方卷、行萬里,觀照了遼寧、河北、河南、甘肅、青海和四川的滎經、冕寧、米易,完成了總題為《大帝顓瑣》的叢書,叢書的主旨可以在“四海顓瑣”“八方高陽”“九江大帝”的分題中即可窺見。能得面談,又在若水之畔,應該問和問得直接的自然是“顓項故里何處是”了。
殊不知,安東那夜談興正濃,談資寬廣,不肯拘泥一處,只說“滎經、冕寧、米易都算若水之野”,按顓頊溯流(若水、孫水)北上與魚鳧際會的地理位置去看可能更為合理。這么說來,感覺米易樹在通衢大道之旁的巨幅廣告是有根基的,也是足夠扎實穩當的。
“大地和天空”之間由云彩牽連,這是一個古老的意象。大地和天空像現在和從前,既以圍爐把酒為翼,思接千載難免,轉移話題或是突然中斷都在情理之中。夏都還沒說,是怎么說起商的,大概是因為“支格阿龍”的英雄神話吧?!跋瓤纯?,”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女子簡狄傳說中行浴水中,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而吞之,因孕生契。契輔佐大禹治水建功,受封于商。此后有了商?!耙恢缓谏拇篪B?!薄霸倏纯?,”濮茉妮依織錦于地,一只叫“滇”的黑鷹飛來,滴下三滴血,落到濮茉妮依的身上,滴在腰間的那一滴讓濮茉妮依“因孕生阿龍”。神話原型如此雷同,當然值得驚奇,更值得探究,但你們從中抽取的是利己的那部分,從古至今,人的骨子里都有飛翔的夢,沒能飛起來就從血緣的源頭去找能飛的基因,會飛的遠祖,其實,“能帶著人隨時飛起的,是這個?!北舜藭?,都默契地端起了酒碗。
那夜,安東說起了他安姓的由來,那是奢香夫人夫家阿哲的皇帝賜姓。貴州水西到川西南涼山,他們這支安姓從清初開拔,輾轉來到了冕寧的若水之野,所經山水的無數即是所歷坎坷之數。祖上這樣的遷徙是否與他后來著述“大帝顓項”有關,安東沒說。但是,他祖上遷徙的目的地倒是實實在在的大帝顓瑣的終將遠足的出發點。
顓瑣活了98歲,從若水之野走到了神州的腹地,由部落聯盟首領成為五帝之一,夏朝、楚國是他的后裔所建,熟讀屈原和熱愛屈原都會把他放置進心里,時不時就會脫口而出“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恰似在念誦自己的族譜、家譜。
不去夸大,也不必附麗,家譜族譜本身就是歷史的索引。慢說楚莊王苗裔莊踴入滇建立古滇,創下“變服,從其俗,以長之”的偉業,就是關注當下的生活,鮮活的佐證還俯拾皆是。對紅黃黑的鐘愛,貫穿了衣飾、漆器,尤其是髹漆,彝族漆器與古楚漆器從色彩到圖案,都有肉眼可見的血脈相連。再有,楚的得名,源于楚地一帶,荊棘密布,“楚”就是“荊條”的意思,而今天的彝語中“刺條”“刺蓬”甚至“刺”本身,都叫“楚”。還有,荊楚素來連稱,彝語中的火棘果、救兵糧仍叫“阿棘”“阿荊”。很巧,若水河谷也好,孫水河谷、安寧河谷也罷,沙棘廣布,“阿荊”枝頭的“紅籽”有如不熄的火把,長年常紅。
彝語在描述“萬涓成水”時,往往不厭其煩,“十條小流聚成河,十條河流匯成江。”出了米易,安寧河先是一頭扎進雅襲江的懷抱,同行不遠,就有金沙江在前方等,那是一種可以擬人的一邊走一邊望的等,一種《詩經》中“卬須我友”的等。古稱“若”與“繩”的二流一挽手,再并肩,很快就奔流成中國最大的江河。她不僅大,也長,長若歲月,長及歷史。
想起米易那位將家鄉模糊了一兩年的同學,孩子如今也該讀研讀博了吧?,F在,他在回答“問君家鄉何處是”時,對方大抵都知道“大帝顓項故里”的所在,一定不會再經歷父輩們曾經經歷的局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