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紅泥山,雄奇陡峭,松濤陣陣,閃著一坡一坡金色的光。父親牽著掉角牛攀巖而上,輕輕悄悄地,像飛一樣。我站在山腳喊“爸爸”“爸爸”,他卻怎么也不回應我。滿山的松枝向我伸展開來,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往山上走?;赝麜r,松枝又恢復了原樣,輕輕搖晃。父親佝僂著背落在山巔,向我顫顫一招手,我就飛起來了醒來時,總會想起家鄉的龍山,也是滿山的紅泥與松濤,父親下崗后曾在此耕種、勞作十余年,閑時,就坐在山頂的大石頭上抽煙,默默遠望。
1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中專熱”已不那么熱,但依然是千軍萬馬擠“獨木橋”。那時的中專只讀三年,學費低,每月可以領取助學金,畢業后包分配工作。這對于農村學生來說,一旦考取,就等于跳出農門。當時,我正讀初中,學習成績還不錯。父親期望我能考上師范校,“一躍農門”成為端“鐵飯碗”的小學老師。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偏巧我讀初三這年,政策允許補習生考中專,在激烈的競爭中,“菜鳥”新生們紛紛敗下陣來,我也以一分之差慘敗。
那一年,是四十八歲的父親下崗回鄉種地的第二年。母親因小哥過早“離去”而長臥病榻。家里的境況一日不如一日,全靠父親一人撐持。小哥早夭,我家便沒有了兒子,這是老輩們最關心的問題,尤其爺爺逢人就念叨:“姑娘頂不了宗,不招姑爺的話,這一房就斷香火了?!睘橐饍鹤印合钡闹匾暎瑺敔斀洺T谖壹乙蛔褪前胍?,反復講述著傳宗接代的事。病中的母親聽了這樣的話,難免內心膈應,眼淚水泡飯是常事。
外公擔心母親的身體,更擔心女兒老去后無人供養,聽說我落榜的事后,翻山越嶺來到我家,語重心長勸父親不要再供我讀書,招姑爺撐門戶才是正事。父親說我還太小,撐不起門戶,母親的養老問題有他在就行。外公聽得火冒三丈,拿起拐杖“咄咄咄”敲著石坎子說:“你這是要斷香火了呀,還成天讀書讀書,整得我姑娘也跟著你老來無著落?!备赣H不再言語,陪外公在火塘邊坐了一整夜,卻沒有應承一句話。外公覺得父親的沉默是對他的不尊重,更是對他多病的女兒的漠視,不等天亮就賭氣走了。母親為此哭了好幾天,認為父親怠慢外公,且不拿她當回事,招姑爺撐門戶,還不是為了他有個香火后代……在這樣的氛圍中,我忐忑著,憂慮著,在一個又一個深夜輾轉失眠,那兩個已婚小學同學的影子時時浮現在眼前,耳畔回響著她們孩子的哭聲…我才只有十六歲,深知自己過不了那樣的日子,也打從心底里不愿過那樣的日子。我每天跟著母親去地里鏟草,那塊地有七八畝,又寬又長,三伏天,太陽熱辣辣的,我們鉆在茂盛的玉米林里,戴著草帽,彎著腰,從早到晚一直挖一直鏟,看不見天,也看不見人。母親久病未愈,沒有力氣一直站著,只能半跪在地上,拿著小鋤頭慢慢鏟,脖頸上掛著裝有糖水的水壺,累得慌了就抿一口。我跟在母親身后,一鋤一鋤鏟草,一棵一棵數玉米,總想快點到頭,卻總也到不了頭。尖利的玉米葉劃破我的臉,汗水“滴滴噠噠”流在紅土地里。
有一天,在不見天日的玉米林里,我扔掉鋤頭,賭氣坐在紅泥地上問母親:“媽媽呀,這樣挖呀挖的日子,哪天才能到頭?”
母親伸出瘦弱的手,替我抹去滿臉的汗水,撫摸著我臉上被玉米葉劃出的血痕,苦笑著說:“這就是農民的日子,你要真過不了,怕還是只能去讀書。”
晚上,母親將我的話轉述給父親。父親竟“嘿嘿”地笑了,這是許多天以來父親第一次笑,竟似驕陽般燦爛。他站起來摸摸我的頭說:“天生就不是當農民的料!”然后附在母親耳邊悄悄說了一句什么話,就進房間睡覺了。母親又默默哭泣,看看我,看看天空,又看看墻上有小哥的全家福,長嘆一聲,也去睡覺了。
又過了幾天,我們一家正忙著采編煙葉,表叔送來縣一中的錄取通知書。他一邊遞煙葉給父親一邊問:“聽說大舅(我的外公)不同意供丫頭讀高中,你是咋想的?”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還是要供的。”
表叔愕然:“你沒得兒子,她沒得兄長,還使勁供她讀書干啥?還不如趁早招姑爺來打幫手?!?/p>
父親擺擺手說:“大人苦就苦點吧,女娃娃留在農村太辛苦,還是要讀書才有出息?!?/p>
表叔不置可否,背著手一邊往外走一邊嘟吶:“老倔頭,不聽勸,二天有你的苦頭吃?!?/p>
母親又嚶嚶地哭泣,淚滴像雨點一樣落在煙葉上,滴滴噠噠的。我拉著她的手說:“媽媽莫哭,等我讀書有了工作,接你去享清福。”母親破涕為笑,淚蒙蒙的眼晴里飽含欣慰,也帶著幾分無奈和苦痛。
父親要供我讀高中的消息很快傳開,人們議論紛紛,有的說父親瘋了,沒有兒子,還使勁兒供丫頭讀書,將來保準沒靠頭;有的說父親腦袋長包,讀高中考大學,哪里是農村姑娘能想的事情;還有的說父親當工人當憨了,明知丟錢打水漂的事情,還高興得很…父親每天在龍山埋頭干活,讓我不要理會閑言碎語,女娃娃留在農村太辛苦,要好好讀書,將來做一些輕省又有價值的工作。我使勁兒點頭,告訴父親我不想留在農村,我想讀高中考大學。父親抬起鋤頭使勁兒挖起一鋤紅泥說:“只要我有一口氣在,就一定供你讀到底!”
2
龍山是我們村子的最高峰,有滿山的松林和紅得發黑的土地,山腳流淌著清亮亮的小河。相傳龍山肚子里有許多清泉,滴滴漣漣澆淋著四根金柱子。金柱子上盤繞著四條小金龍,合力支撐著山頂,世世代代守護著海子邊村子。人們敬畏這個傳說,千百年來,只在山腳和半山腰耕種勞作,從不破壞山頂的樹林和巨石,生怕驚擾了金龍,惹來災禍。龍山的紅泥因為這個傳說,具有了神力,無論哪家遇到難事,都到山頂挖一坨紅泥供在神龕上,祈求金龍護佑。
龍山的土質最適合種烤煙,不但煙葉長,烤出來也黃爽爽的,質量高,背到煙站就能賣好價錢。我們村因此成了遠近聞名的“烤煙示范村”。我讀初二時,父親從四零三地質隊下崗,月工資不足五十元,不得已買了小水牛加入開荒種煙的隊伍。小水牛毛光水滑,健壯又好看,兩只牛角又彎又尖,像兩彎新月歇在頭頂,一雙大眼睛總是黑亮亮地看著人。父親喜歡小水牛,得空就拉著它去練習犁地。小水牛很聰明,要不了幾個回合就掌握了技巧,乖乖配合父親勞作。父親心疼小水牛,說它才離娘就要干苦力,實在可憐,每天都要煮白菜玉米粥喂它,還給它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彎角”。彎角通人性,每次吃完白菜玉米粥,都要用牛角蹭蹭父親的腿,“唉唉”叫兩聲,才回牛圈去臥著回草(反芻)。
剛開始的兩年,只要雨水落地,父親就拉著彎角在龍山勞動?;纳蕉嗍^和灌木,父親總是一手牽牛一手扛鋼釬和鋤頭。到了山上,先放彎角吃一會兒草,自己忙著挖灌木、撬石頭,有時一鋤挖下去,碰到深埋的大石頭,“咔察”一聲火花四濺,震得父親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喘氣。父親來不及歇息,起身拿起鋼釬狠勁撬石頭,一下,兩下,三下…累得滿頭大汗,才將石頭撬起,然后又馬不停蹄地拉起彎角犁地,一鏵鏵,一溝溝,翻起滿坡殷紅如血的紅泥。小河水嘩啦啦流淌著,熱烘烘的空氣里白霧絲絲繞繞,“坡——坡—坡”“踩溝一—踩溝”“噢—”,父親的吼牛聲在松林里久久回響,顆顆汗珠“滴滴噠噠”灑落在紅土地里。
在我去上學的前一天下午,父親破天荒沒有干活,吃過晚飯就說:“走,我們去山頂。”父親牽著彎角,背著背簍,一路走一路撿松果。我提著竹籃,在草叢里找菌子,青臉菌、紫臉菌、早谷黃、見水青輕輕扒開草葉,就看見它們一窩一窩擠在草叢里,不等到山頂就撿了滿滿一籃子。父親放開牛繩,讓彎角在松林里吃草,自己坐在大石頭上裹起旱煙,慢悠悠地抽著。我繞著山頂的巨石轉了一圈又一圈,父親問我找啥?我告訴他,小時候到這兒撿柴,看到石頭旁插著一面紅旗,如今連旗桿也不見了。父親說紅旗是勘測隊插的,他們本打算在龍山架設鉆機開采礦石,但遭到老人們的反對,最終沒有整成,時間一久,紅旗就被風吹得一片也不剩了。我問父親老人為啥反對?父親說老人們擔心鉆機弄斷金柱子,金龍會發怒,金龍一怒就會發大水,海子邊村子就會沉陷下去……
父親挺直脊背坐在大石頭上,嘴里咂著煙鍋,有一句沒一句說著往事。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似黑炭包裹著烈焰。我第一次知道父親的驕傲一一他到過中國的十二個省,可謂走南闖北,見過世面。我突然有些心酸和內疚,如果不是為了我們,父親完全可以跟同事去闖蕩,無論下海經商還是另尋地方鉆探,或許都會有一番作為,再差勁的境遇可能也比種地強。但是父親說他不敢冒險,萬一出去闖蕩有什么差池,會影響我們姐妹倆上學。父親似乎讀懂了我的心思,指著遠方逐一告訴我他到過的城市都在什么方向,北京天安門有多么雄偉,南京長江大橋有多長,石家莊的河壩里有像西瓜的石頭末了,又磕著煙鍋說:“我老了,闖不動了。你們好好讀書,將來到更遠的地方去看看也好?!睆澖遣辉俪圆?,朝著父親甩了甩頭,“眸唉”叫喚兩聲,在草坪上撒著歡跑來跑去。
父親收起煙鍋,拿著鋤頭在松樹腳這里挖挖,那里刨刨,最后在一棵松樹腳撬起一坨最紅的紅泥,用青布包著遞給我,“帶到學校去吧,第一次出遠門,水土不服的話,濾水喝就好了。”頓了一下,又說,“或許還可以保佑你考上大學。”父親牽起彎角往山下走,夕陽在紅泥地上拉出一雙長長的影子。我默默跟在父親身后,手捧紅泥看了又看,不懂見多識廣的父親為何也信這個?
3
縣城對于農村學生來說是一個全新的天地,隨處可見的雜貨鋪、小吃店、服裝店、電影院、錄像廳,深深吸引著農村娃娃的眼睛,恰好那年學校實行“自控式”教學改革(不上早晚自習),我們就真成了一頭扎進城市天空的自由小鳥。商家們聞風而動,許多新招、新店應運而生。電影院專門開設了五角一張的學生場,民盟樓上興起滑旱冰的時髦,就連錄像廳也開設了學生專場。農村娃娃從小生活在山里,除了放牛就是干活,哪里見過這么多新鮮玩意兒,又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自然歡喜得不得了,每天放學就邀約著看電影、溜旱冰、吃薄片、逛商店剛開始,我是膽小的,又因水土不服,經常生病,并未跟著大家去玩樂,但是用紅泥濾水喝后,身體漸漸恢復健康,與同學們又都熟悉起來,就坐不住了,每天放學也跟著大家到處看稀奇、趕熱鬧,殊不知城里同學放學后都在努力學習,只是表面看著大家一起放學而已。期末成績一出來,農村同學就被城里同學甩出十萬八千里,尤其我,一直就有的偏科毛病暴露無遺,數學、物理、化學成績統統不及格,尤其數學,考了史上最低分—35分。
暑假里,我不敢告訴父母成績,更不敢把那些自由放逐的經歷講給他們聽。我每天跟著父親在龍山勞動,通常,父親犁地,我砍灌木,他撬石頭,我撿石頭。每每抬頭,看到父親似鍋鐵般黑亮的額頭上,流淌著細細的紅泥流,我就會沮喪地想為何我不是男娃?如果是的話,我就能接過父親手里的鋼釬和犁鏵,毫不費勁地撬起大石頭,吆喝著牛兒犁出一畝又一畝平整的土地;父親就能像其他有兒子的父親一樣,坐到樹下乘涼,或悠閑地喝茶。但,我是女娃,扛不動鋼釬,撬不起大石頭,更不能犁牛,因為老人們說女人犁牛會帶來干旱,這是為村人所不容的行為。每每想到這些,再想到自己在學校的不努力,內疚就像尖利的鋸齒啃咬進心臟里。我只得更加賣力地撿石頭、搬石頭,盡可能多地幫父親分擔一些辛勞。
最終,在臨近開學的傍晚,我與父親再次來到龍山頂,良心驅使我將成績單遞給父親。父親長時間沉默著,一下一下咂著煙鍋,呆呆看著太陽向西沉落。風呼啦啦地吹著,將父親的短發吹得一根根豎起來,開的咔嘰藍外套鼓滿風聲和心事,“啪啪啪”拍打著父親的脊背。彎角“咔嗪咔嗪”啃著草皮,時不時回頭看一眼主人。我局促不安地坐在大石頭上,十指交纏,像一個罪犯在等待最后的宣判。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色漸暗,父親終于收回目光,偏著頭借著微光一遍又一遍看成績單,過了許久才說:“不怕的,雖然你理科不好,但是文科還不錯,語文成績排名還靠前呢,將來當個語文老師也不錯?!?/p>
父親伸手抹一把黑亮的額頭,皺紋伸展開來,綿延到深陷的眼窩周圍,瞇起的眼線里,曾經黑亮的眸子已變得灰黑,卻依然有光在閃爍。我愣愣地看著父親,感激與愧疚在心中交織,淚水似雨點般滑落。父親拍拍我的手:“還有兩年,只要努力還來得及。”月亮升起來,灑下一片清輝,讓人看清一條條蜿蜒的小路通向何方。父親起身牽起彎角,慢慢走在下山的路上,那一雙黑色的影子老長老長地移動在山間草木上。
回到學校,我聽從父親的意見選擇了文科,學校也及時止損一一停止自控式教學,數學課也換成了本地數學界的翹楚肖老師。為了挽救瀕死的數學,我也曾做過一番掙扎,上課眼睛一眨不眨地跟著老師游走,筆記本上寫滿了老師講的例題步驟,偶爾瞌睡一下,也趕緊拿筆尖戳自己。但是再優秀的老師也拯救不了我數學“白癡”的混沌,通常情況下,老師講的例題我都聽得懂,但是一到實戰——做習題,我就迷糊。面對這樣的我,肖老師并沒有放棄,還是耐心細致地給我講解,傾聽我無限低級的提問,然后無可奈何地說一句:“小鬼姑娘,看著機靈,學數學咋這么惱火?!?/p>
相對于難死人的數學,政治、歷史、英語這些科目就友好多了,我根本不用費多大力氣就能跟上其他同學,就連農村娃兒最怕的英語,我不但能讀會背,還能天天寫英語日記。因為從小熱愛閱讀,我的語文成績尚可,尤其寫作文幾乎可以說是強項,只要老師一聲令下,我就能“唰唰唰”寫出來。印象最深的是《“不好意思”小議》,那俏皮幽默的敘議風格,連老師都贊嘆不已。還有一篇題為《變》的微小說,參加全校作文競賽,被老師選為優秀作文,張貼在學習園地里。
轉眼,高考的日子到了,許多家長從四面八方趕來,以各種方式鼓勵自己的孩子。我家距離縣城一百多公里,我不敢奢望父親能來看我。但就在高考前一天中午,我正跟室友搶小說,聽得管理員喊,說我父親來了。我慌忙下樓。父親站在操場邊的大樹下,身著嶄新的灰色中山裝,腳蹬鋰亮的黑皮鞋,斜挎著那只小時候背東西給我們吃的大帆布包。時光似乎回到幼時,父親下班或出差歸來,小哥似小猴兒般墜著他的臂膀翻找零食。我輕輕叫一聲“爸爸!”父親望過來,邊問我復習得怎么樣,邊從帆布包里掏東西給我,有花生、餅干和水果糖,還有一罐酸菜炒臘肉。素來不茍言笑的父親,這一天,滿臉堆笑,說了許多話,囑咐我不要緊張,仔細答好每一道題,一定要考上大學。末了,又從衣兜里掏出一個青布包,“龍山的紅泥,帶在身上吧,萬一靈驗呢?!蔽覔崦鴰е赣H體溫的紅泥,本想給父親一個微笑,眼淚卻不爭氣地涌出來。
第二天早晨,走進考場,看到執勤的警察和紅艷艷的標語,心里咚咚直跳,握筆的手一直抖,好在第一堂考的是語文,試卷一到手,心里就有底,很快平息慌亂,順利答完所有題目。英語、政治、歷史,因為平時學得還不錯,考得也還算順利。唯獨那要人命的數學,真的像噩夢一樣可怕,雖然我努力鎮定地讀題、驗算、畫圖,敲著腦袋想找回小學、初中時的才思敏捷,可惜一切都無可救藥,我的手抖得握不住筆,有那么一瞬間,還出現了幻覺,看見括號里有字母在跳動,跳著跳著落定在一個字母上,我就選定它為答案。
4
七月,我結束高中生活,面臨讀大學或復讀。妹妹初中畢業,面臨升高中或中專。在我們焦急等待分數的日子里,父親每天在龍山砍灌木、挖石頭,他說如果我們都考上學校的話,至少還要再開墾五六畝荒地才行。
雨后初晴,太陽辣得叮人,父親拉著彎角,拖著犁鏵,趁著潮濕從早到晚在龍山犁地。我們姐妹背著背簍,跟母親將大大小小的石頭搬到地邊壘地埂,再把高處的紅泥背到低凹處填平。母親的身體已有一些好轉,但仍然不堪農活的重壓,脖頸上還需掛著水壺,心慌了就趕緊喝糖水緩一緩,她曾不止一次地說不供我們讀書了,她的老命都快交給老天了。每到這時,父親就會笑著寬慰她:“我們的姑娘一定會有出息,將來有工作了接你去享清福?!蹦赣H聽后又有了信心,用久違的歡快聲音唱起山歌。
日子,就這樣在辛勞、焦慮、希望與等待中一天天過去。有一天,父親讓我和妹妹去街上探聽成績的消息,他和母親去龍山開墾荒地。怎料,傍晚時分,暴雨突至,驚天巨雷震耳欲聾,閃電撕扯著天幕,豆大的冰雹里啪啦敲打著大地,不一會兒牛背上就冒起了血珠子,母親也暈倒在地。父親顧不上牛,背起母親就往家跑,等安頓好母親,返回地里時,彎角卻不見蹤影。父親打著電筒,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坡,跨過一道又一道溝壑,一聲聲喊著“彎角!”“彎角!”在松林里折騰到天亮也沒找到牛,只得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父親說:“彎角一定是摔死了,它來我家報恩到頭了,就放它去吧?!?/p>
可是,幾天后的一個早晨,我們都還未起床,就聽見“嘣嘣嘣”的砸門聲。父親打開門一看,竟是彎角甩著血淋淋的頭來撞門,左邊牛角僅剩一塊皮系著,牽拉在耳根處。父親趕忙把牛牽進來,又到鄰村請獸醫。嚇壞了的彎角見到獸醫,發瘋似地甩著斷角,又踢又吼,血流不止。父親耐著性子,端著白菜玉米粥,拍著牛頭,一聲聲與它交流,一勺勺喂它吃粥,才讓彎角安靜下來接受醫生的治療。
七月底,高考成績出來了,我考了401分,正好與統招線擦肩而過。內疚,像螞蟻一樣噬咬著我的內心。父親卻說只要盡力就行,不要總糾結,掉角牛都能活著回來,老天爺也一定會賜學校給我們讀。那些日子,父親隔天就背白菜、蘿卜去趕集,賣了東西就去鄉政府問有沒有我們的信。他跑了一趟又一趟,郵遞員都告訴他沒有。八月,許多同學都拿到了錄取通知書,一中的補習班已開課。我卻還是沒有收到任何錄取消息。就在我收拾行李,準備去復讀的當口,村長送來了四川廣播電視大學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的錄取通知書,同時,妹妹也收到了中專(會計)錄取通知書,可惜我們都是委培生。這讓我們十分沮喪,都獗著嘴,誰也不愿意說話。父親卻喜出望外,捧著錄取通知書看了又看,反復說:“委培就委培,有學校讀書就好,只要學到真本事,工作終歸是會有的?!?/p>
我張了張嘴,想告訴父親我不想委培,不想當老師,想去復讀,但是看著父親似鍋鐵般黑亮的臉龐和越來越深的皺紋,最終忍住了。父親放下通知書,拿起煙桿遞給我們,“快來編煙,抓緊時間掙學費。”我和妹妹拿起煙桿扛在肩頭,手腳麻利地繞動手中的麻線,將母親遞來的煙葉整整齊齊捆在煙桿上。父親坐在門檻上點燃一鍋煙,半閉著眼睛望著天空,一群小麻雀飛過門前的小鬼李樹,“呼啦”一聲飛向遠方。父親將煙鍋在門檻上磕了磕說:“這下好咯,兩姊妹都考取學校,可以像雀子一樣飛遠了?!毙艘粫河终f,“老大也別多想,安安心心讀師范專業,你適合當老師,當語文老師一定有出息。”我抬頭看著父親,在他深陷的眼窩里,在那些凸起、扭結的經脈里,似乎都有亮亮的光在閃耀。母親也高興起來,又唱起那首她最愛的歌,“山窩窩里嘞,飛出一只金鳳凰,飛過叢林飛過山崗。山窩窩里嘞,飛出一只金鳳凰,飛過高原,飛過海洋···”
接下來的日子,父親領著我們更加賣力地開荒、種烤煙,每天不是挑石頭和泥巴,就是在煙地里鉆進鉆出,好像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頭。采煙、編煙、烤煙、賣煙,種煙的程序十分繁瑣,每一步父親都十分小心,生怕弄壞煙葉,又怕掌握不好火候和濕度,白辛苦種這一季。臨近開學,父親敲著計算器,把所有的煙單據算了又算,“有一萬二了?!备赣H高興地說,“如果能全部取出來的話,除開學費和路費,還夠兩個月的生活費?!笨墒歉赣H往煙站跑了五六趟,手里捏著的還是單據一一煙站無錢兌現煙款。
接下來的幾天,父親每天早出晚歸,卻不在地里,掉角牛關在圈里“眸眸眸”亂吼。五天后,父親回來了,坐在桌子前,將計算器摁得“嘀嘀”響,在一個本子上記錄著什么,過了許久,才將本子遞給我。那是一個藍殼的老筆記本,封面上印著北京天安門,是父親從部隊轉業時連黨支部發的紀念品,上面記錄著父親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在最后幾頁,父親清清楚楚地記錄著他借錢的經過,又在尾頁附錄“大哥1000元,幺妹1500元,大舅500元,小姨孃800元···.”
那個下午,父親沒有干活,領著我們姐妹去了龍山頂,鄭重地指著各家親戚的位置,叮囑我們要牢記恩情,好好讀書,將來一家一家報恩。掉角?!绊苯兄?,傷口還滲著血。父親摸著它的頭說:“伙計,辛苦你了,等她們長大,也要報答你?!钡艚桥U0椭劬Γ孟衤牰?,伸出舌頭舔舔父親粗糙的手掌,乖乖埋頭吃青草。
5
大學兩年,我牢記父親的話—“只要學到真本事,工作終歸是會有的”,每節課都聽得很認真,筆記寫得工工整整,課余和周末都待在圖書館看書,幾乎把館藏的中外文學名著讀了個遍。學校對我們這一屆學生也很重視,除了選派本校的優秀老師任教外,還到別的大學聘請教師來授課,這些老師都有很高的語文綜合素養,比如班主任葉老師、外國文學的莫老師,還有古代漢語的王老師,我都很喜歡他們,正所謂“親其師,信其道”,在大學期間,我的各門專業課都不錯,還獲得“文學概論”和“外國文學”的二等獎學金。
父親急切地期待著我畢業后能找到一份工作,不但能養活自己,還能幫他分擔一些家中債務。同樣,畢業,也是我既期待又害怕的事情。期待,是為了早日停止父母的供養,能夠自食其力,減輕他們的負擔。害怕,是因為委培生不包分配,畢業就意味著失業,步入社會,我該如何養活自己?
終于,我畢業了。那一年無論城市還是農村的經濟很蕭條,尤其農村,農產品嚴重滯銷,家家戶戶都面臨著或重或輕的經濟困難。此時,父親已正式辦理退休,能按月領取四百多元的工資,我家的經濟狀況原本可以有一些改善,卻因農家的普遍困難,讓我家迎來一波又一波的催債高潮。此時,妹妹還有一年才中專畢業,父母已無力再供養已畢業的我。畢業典禮的第二天,當同學們還沉浸在離別的憂傷與浪漫中時,我已在濛濛細雨中踏上打工路。
剛開始,我不知道怎樣找工作,只得去職業介紹所交介紹費,經她們介紹到馬道影像店面試。老板娘看我機靈,爽快地錄用了我,月工資一百五十元。但是在守店三天后,我發現男老板在偷偷出租黃碟給顧客。他還要求我在天黑以后播放黃碟招徠顧客。我內心反感,果斷拒絕了他。他向老板娘告狀,說我不聽他的話,不愛笑,喪著臉得罪顧客。我因此失去了第一份工作。后來我才知道職業介紹所大多并不可靠,他們與老板是熟人,專騙“菜鳥”的職業介紹費,所謂的“不滿意”,只不過是借口而已。
我不再去職業介紹所,而是沿街挨家挨戶去問,一直在街上晃蕩了好幾天,才在姚肥腸酒家找到洗腸子的工作,跟我一起的有兩個小姑娘(小青和小翠),還有兩名男工(一個墩子,一個廚師)。酒家的生意非常好,我們每天都要忙到凌晨一點多。宿舍在一幢老房子的底樓,黑咕隆咚的,男女宿舍之間僅隔著一塊布簾。我告訴兩個小姐妹,我們與男工同處一室,得在床邊倒立一排啤酒瓶才安全。她們無限感慨地說:“姐姐,還是要多讀書才好,你的腦瓜都比我們好使”我這才知道她倆來自云南巧家,初中未畢業就被父母逼迫出來打工。又過了幾天,老板娘借口小翠洗碗蹭破碗邊,開除了她??粗〈淇拗x開,我的心里充滿內疚,或許是我的到來擠走了她呢?晚上,小翠蹲在宿舍門口哭泣,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城里,她無處可去。我們只得將她藏在宿舍,每天從廚房偷拿剩菜給她吃,直到她找到新的工作。
后來,老板的父親 一位退休老教師,知道我是大學生,讓兒子把我調到前堂來。在前堂工作期間,我認識了年輕老板吳立。當他知道我是大學生時,悄悄問我是否愿意跟他去展銷會賣飲料?我急于擺脫餐館的臟亂環境,便欣然應允,并由此結識了機靈古怪的輟學少女曉霞,與他們二人結下一段短暫卻值得久久回憶的友情。
吳立是曉霞家的租客,信奉“賣歪貨才能賺錢”的歪理,從成都進了一批罐裝飲料,想在展銷會上大賺一筆,怎奈遭遇特大暴雨,庫房被淹,飲料全部泡在淤泥里。曉霞原本讀初二,逃學在家打零工找樂子。我們先招了些工人將飲料瓶洗干凈、重新包裝,然后打著某某品牌的橫幅,披著紅綬帶走街串巷搞宣傳。展銷會開始,吳立租了一個攤位,由我和曉霞守著,按一元五每瓶批發給工人到各處售賣。剛開始幾天,便宜又好喝的“品牌”飲料深受顧客青睞,但是好景不長,漸漸有人認出我們賣的是被洪水淹過的飲料,生意就冷淡起來。更不幸的是,暴風雨再次來襲,我們只得一人邊死死抵住支撐臨時攤位的鋼管,企圖能多撐持一會兒,怎奈暴風雨太猛,不多會兒,彩條布被撕裂,鋼筋架子倒作一片昔日熱鬧非凡的航天大道,哭聲震天,人影亂竄,很多工人趁亂偷運吳立的飲料。在這場災難中,庫房再次被淹,攤位上的飲料失竊不少,吳立心灰意冷,無心再戰,決定回成都另謀他路。臨行前,他給我和曉霞各500元錢,囑咐我們各自回家,女孩子在外面漂泊太不安全。
這期間,父親仍然堅持給我寫信,都是寄到學校門衛室,我得空時再去取。他告訴我家里一切都好,烤煙取到了現款、大豬賣了好價錢、莊稼收成也不錯,債務已還了不少,卻絕口不提母親長病不起、他犁地時傷了腳趾…在回信中,我也沒告訴父親我在餐館洗腸子、在展銷會賣歪牌飲料,只告訴他我一切安好,正做著學以致用的工作,讓他不要擔心。
之后,曉霞聽從我的勸告,重回學校上課。我經學姐介紹到茶樓當迎賓小姐。茶樓環境清幽雅致,我很喜歡這份工作。但樓下是夜總會,我在這里偶遇初中同學小美。她已成為夜總會的坐臺小姐,穿著坦胸露乳的紅皮衣褲,燙著大爆炸的頭發,涂著猩紅的嘴唇,整天與各種男人廝混。有一次,我親眼看見她毒癮發作,躲在廁所里口吐白沫滿地打滾。
小美的境遇震驚了我,顛覆了我對打工的所有美好想象。想起初二時,作為工人子弟來插班的小美,那么清純,那么美麗,我們還曾是同桌和好友,只可惜她不愛學習,初中未畢業就出來打工了。我又想起馬道,想起那家影像店的老板和他要我播放的黃碟,我的背脊骨不由得一陣陣發涼,女孩子的漫漫打工路,幾多辛酸,幾多風險…也就在這時,我的右手腕患上嚴重的滑膜炎,疼痛難忍,在經受幾次三番的封閉針和穿刺之苦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想家……想家…
6
春節臨近時,我終于帶著疲憊與疼痛回到家,見到被病痛和辛勞壓彎了腰的瘦弱不堪的父母,父母也看見了在外漂泊大半年“一切安好”的女兒。當彼此善意的謊言被揭開時,我和父親沉默著,只有母親一邊嘮叨一邊哭泣。這一夜,父親一直坐在火塘邊扒拉著炭火,深陷的眼窩一抖一抖地翕動著,一鍋又一鍋的旱煙嗆得他咳嗽不止。牛圈里,掉角牛似乎心有所感,一圈一圈轉動著身子,時不時發出“眸唉”的叫聲。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時,父親已不在家,只有火塘的石坎上還殘留著咳痰的血絲。母親說父親去鄰村了,他想給我找一份代課的工作。下午,父親回來了,眼里布滿血絲,炭黑的臉上泛著紅,原來他去陪鄰村的校長喝了一整天的酒,只為求人家給我安排一個代課的工作。
天漸漸黑下來,父親又坐在火塘邊,一鍋接一鍋抽煙,拿著松柴棍在泛白的灰里扒拉出一片若隱若現的紅光。我躺在床上,一夜無眠,門縫里傳來父親時斷時續的咳嗽聲,點點火光映在墻上,像螢火蟲在舞動。天漸漸明亮起來,父親垂著頭坐在火塘邊睡著了,頭發上覆著厚厚的灰塵,像火塘里漸漸熄滅的炭火一樣灰白。我往火塘里加些柴,用吹火筒“呼呼”吹著,“噗”,煙與火苗同時蹄起。“咳咳咳”,父親被嗆醒,連續的咳嗽讓他的身體顫抖不止,他拍拍胸口喘息著說:“過完年,就別別去打工了,還是去教書,學以致用的工作才有價值?!蔽尹c點頭,遞給父親一杯熱水,拿吹火筒把火吹得更旺些,不讓煙嗆到父親。這一年,父親五十四歲,頭發幾乎全白,手上、腿上的經脈突起、扭結,像一條條豌蜒的淤積溪流
春季開學,我成了鄰村小學的代課老師。那個村子與我們村隔著三山兩坳,中間有兩條河,單程要走三十分鐘。每天早晨,我幫父母做好早飯,沿著蜿蜒的紅泥路,翻山越嶺去上課,下午再翻山回來幫父母干活。炎熱的夏天,太陽火辣辣的,一天兩趟,走得汗流浹背,遇到雨天,又是一身水一腳泥。但是我發現自己竟然是喜歡教書的,盡管學的東西不一定都用得上,但我就是喜歡教學生們唱歌、畫畫,給他們講故事,帶他們到校外上自然課。
但是留村的日子,我又成了臨近村莊人們的話題,無論去上課,還是跟父母去干活,都會有人湊過來問:“你大學畢業了,咋還在家里當農民?”我無話回答,只能疾步繞開他們。一些好事者更不會閑著,總喜歡繞道來看父親干活,尤其那些兒子已長大,不用再出大力氣的男人,帶著絲絲嘲諷與自豪,背著手走來,遠遠地喊一聲“老工人,還不給姑娘招姑爺?一個人苦著安逸安?”父親不愿搭理,只顧埋頭干活。最氣人的是與我家的山相鄰的“地主”,仗著有兩個兒子,勞動力強,開了幾十畝荒地不滿足,三番五次越界侵占我家的地。有一次,父親去找他家理論。那家男人張口就罵:“你都斷種了,有了土地也沒人種,還兇個逑!”父親氣得臉色鐵青,擦緊拳頭想揍他,但最終只回了一句:“走著瞧,這輩子,我的姑娘不種地,也一定比你的兒子有出息!”
有一些男青年聽說我在家務農,更是燃起心中追逐的烈火,時常在我去上課的必經之路堵我,有的疾步走來塞給我一封情書,有的直截了當攔住我表白,也有的借放牛之機唱山歌逗弄我,“山下的妹妹上來呦喂,親親嘴嘞親親嘴,從此跟著哥哥走咯喂”我嚇壞了,不敢再獨自去上課,無論上學還是放學都與學生們結伴同行。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見火塘邊坐著兩個媒人,她們一邊一個將父親夾在中間,嘰里呱啦介紹各自帶來的人。左邊的說:“我帶的這個是工人,年齡大點,但是穩重,月工資六百元,以后丫頭只管享清福。”右邊的說:“我帶的那個是殺豬賣的,家里有錢得很,如果來你家上門,以后再沒人敢欺負你?!睆N房里,灶后站一人,是三十來歲的矮胖子,正在砧板上“嗒嗒嗒”剁肉。灶前坐一人,是四十來歲的瘦高個子,正拿著斧頭劈柴燒火。這兩人看見我的影子,立馬放下手中的活,一齊擠出門來(我家那小小的單門差點被擠垮),一人一只手死死拽著我的書袋子。我嚇壞了,一個側身扔了書袋隨他們拉扯。面對如此滑稽的鬧劇,父親徹底怒了,拿起墻角的牛鞭桿沖出來“呼呼呼”一頓亂甩,一邊往門外扔東西一邊噻:“滾出去,全都滾出去,我家不招上門女婿,也不沾光、占便宜?!备赣H的這次“客”事件,沒幾天就傳開了,無論是熱衷于做媒的,還是想上門提親的,一下子都不見了蹤影。
為了不讓我待在家里遭受這些無聊的紛擾,父親又消失了幾天,說是去找老戰友、老同事擺龍門陣,實則是去幫我找一份離家遠一些的工作。巧的是,綠灣小學的沈校長聽說了我的事,專程到我家請我去代課,月工資一百八十元。父親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他說綠灣距離縣城又近了一步,比鄰村的小學先進,況且校長自己找來的,說明人家懂得大學生的價值。
秋季學期開學,父親幫我背著行李,乘大巴車將我送到綠灣。時值深秋,月牙形的梯田里,稻穗已金黃,微風輕輕吹著,顆顆露珠被搖飛起來,在陽光里金燦燦地閃爍。我飛奔下紅泥路,稻葉“唰唰唰”掃過褲腿,露珠鉆進鞋襪里,我無暇顧及濕寒帶來的不適,只顧彎腰摘取攔路的狗尾巴草。
我對綠灣的喜愛,惹來勞作的鄉親呵呵的笑,他們問:“你是新來的代課老師呀?”
我說:“是的?!?/p>
他們又問:“你是大學生嗎?”
我答:“是的呀?!?/p>
他們說:“真好,終于來了大學生老師?!?/p>
我的心里一下子暖和起來,回頭告訴父親我喜歡這里。父親如釋重負地舒一口氣,將行李遞給我,囑咐我“好好教書,別辜負校長”,就搭乘過路的車輛回去了。
綠灣小學是一處青瓦泥墻的院落。孩子們正揮著掃帚打掃操場,紅泥的地面泥浪滾滾。我穿過泥浪,順著墻根來到最南頭的屋子,床上已坐著一個瘦瘦的戴眼鏡的女孩。沈校長說她叫小譚,是我的室友。我與小譚商量我想住在靠窗的位置,她爽快答應了,并說自己膽小不敢靠窗睡覺,我倆“呵呵”笑起來,初見就在這樣的默契中悄然過去。我倆拖地、擦桌子、鋪床…一切就緒后,我找到一個玻璃瓶,灌滿清水,把狗尾巴草插在里面,放在窗臺上,宿舍終于有了“小窩”的模樣。我安靜地坐在床沿,看著小譚,看著狗尾巴草,一絲久違的安寧彌漫在心里。
綠灣小學共有六位老師,高老師和文老師是民辦教師,教二、四年級;代老師和沈校長是公辦老師,教五、六年級;我和小譚是代課老師,她教一年級,我教三年級,大家相處和諧,合伙在宿舍煮飯吃。三年級的教室就在我們宿舍旁邊,后面堆著老師們煮飯的柴,有兩個沒有板凳的同學把樹樁立起來,搖頭晃腦地坐在上面。窗臺上擺著一排洋瓷缸,那是家遠的同學給自己備的午飯…孩子們很質樸,也很聽話,沒兩天就跟我混熟了。每天早晨,他們都換著花樣給我帶東西,有蔬菜、小瓜、狗尾巴草、繡球花和大柿子,他們總是悄悄走來,將東西放在門口,等我聽見動靜追出來,他們旋即閃進教室,翻開課本大聲朗讀:“我們又坐在磨盤上讀書了…”課余,女孩子們會聚到宿室來,幫我把繡球花和大柿子穿成串掛在窗祿上,有時也幫老師們洗碗和打井水。為了回報她們,我給她們看大學時的相冊,給她們講城里的奇聞異事。她們聽得津津有味,笑嘻嘻地說:“等長大了,我們也去城里看看?!?/p>
有一天,大家都在上課,突然聽見小譚在教學生讀“zh_ich_i z_ic_is_i”,老師們都伸出頭來看,卻不敢去糾正。下課后,我悄悄告訴小譚整體認讀音節不能拼讀,并教給她正確的讀法,其他老師知道后都說我糾正得好。我玩笑著說:“治學要嚴謹,有什么好怕的呀?!彼麄兌夹ζ饋?,“大學生就是不一樣,覺悟高?!毕挛?,學生們都回家了,老師們閑得無聊,我就給他們讀詩歌、講名著,他們都夸我語文功底好,鼓勵我去參加考試,爭取成為正式的語文老師。
在綠灣小學期間,我也真的收到了畢業后的第一份招考通知。可是,我學的是中學才用得著的漢語言文學專業,招考的是小學教師,所學非所考。綠灣小學的老師們就到處幫我借相關書籍。我也暗下決心一定要考出好成績,絕不讓父親失望。都說功夫不負苦心人,我的考試成績名列前茅,但是在成績公布的當天,我卻被有關部門告知“電大生不在招考之列,考試成績不作數。”我好不容易燃起的對教書的熱情,就這樣悄沒聲息地熄滅了。
7
事后,我不想再待在綠灣小學,不想家長們知道后說我是“歪牌”大學生,也不愿意待在家里,害怕村里人又來問:“你大學畢業了,咋還在家里種地?”“你讀的是什么大學,怎么考試不作數?”經過再三思慮,我決定結婚,嫁給一個銀行職員為妻。我們彼此喜歡,而且他家的條件比我家還差。我認為這樣的選擇門當戶對,會帶給我幸福和安穩。但他的母親極力反對,因為孤兒寡母的她獨自撫養兒子長大,已實屬不易,眼看兒子成功跳出“農門”,卻找一個沒有工作的媳婦,心中自然千百個不愿意。父親也極力反對,他雖然不強逼我招姑爺撐門戶,但是堅決不同意我未落實工作就結婚,更不愿意我嫁到更困難的家庭去受苦??墒悄贻p的我,多么任性,一心想著逃離村子,覺得有愛情就有一切,因而義無反顧地選擇“隨心行走”,如勇士般一腳邁進未知的婚姻圍城。
剛結婚的日子,我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與人交談,更不想做任何事情,成天躲在宿舍里吃了睡,睡了吃,就像寄生蟲一樣活著。婆婆對我的各種不滿集結爆發,幾次三番到銀行宿舍挑起戰火,街坊四鄰也對我各種指責,連帶著指名點姓罵父親教女無方。父親對我這樣的“寄生”生活厭惡至極,他覺得他花了畢生精力供我上學,我卻活成“寄生蟲”,委曲求全結婚還遭人嫌棄,這對他來說就是最大的侮辱。接連幾個月,父親連看也不看我一眼,甚至我追著他喊“爸爸”,他也不搭理。村里來趕集的人告訴我,父親總在傍晚時分牽著掉角牛去龍山頂,坐在大石頭上,一鍋接一鍋地抽煙。我聽后更加愧疚,深知我讓父親丟人了,對于我,他已失望、無奈至極。
數月后,我懷孕了。腹中的胎動激起母愛情懷,加之婚后柴米油鹽的拮據、吵鬧生活,讓責任與希望同時在心中升騰起來。父親對我的態度,也因新生命即將到來而有了轉變,他時不時走路來看看我,給我送一些雞蛋、瘦肉補充營養。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縣城發現兩元店的生意很火爆,就用代課的工資,批發了兩百件小商品提回家,準備擺攤賣貨。父親聽說后,十分高興:“自食其力好。當了媽媽,要為孩子做榜樣,不能再無所事事?!蹦且梗赣H點亮馬燈,摸黑到竹林里砍竹子,連夜編了一個結實的篾墊子。第二天,連同兩條長凳一起送來給我。
我就用這兩條長凳支一個篾墊子,在街上擺起了小攤。小青蛙會蹦、小老鼠會跳、大金魚搖尾擺尾、小坦克能翻滾…在閉塞的山區,這些東西是無比新奇之物,兩百件商品,不到一周就搶購一空。賺了點小錢之后,我信心倍增,又匆匆來到縣城,先到兩元店選好貨,再去綜合市場批發部,選了各式發卡、手鏈、帽子等配攤。這樣,我的生意就有模有樣地做起來了。
與我一起擺攤的羅老爹,七十多歲,無兒無女,帶著護耳帽,穿著大褲腳,靠賣旱煙、花生、瓜子等為生。我們的攤點擺在一處,老爹到得早,會幫我占地。我先去,也會幫老爹留好位置。老爹見我挺著大肚子忙東忙西,心生憐惜,時常幫我看攤,讓我坐在檐坎上休息。有時父親來趕集,老爹會招呼他坐下來,兩叔侄一邊抽煙一邊沖殼子,聊到高興處,老爹就會唱小調,“好久不趕大理街,扯把辣秧順街栽,兩邊栽呢辣秧樹,中間留給妹趕街”老爹豁牙,聲音顫巍巍的,逗得我們父女倆哈哈大笑。每到這時,老爹就會勸父親,姑娘大了就是要結婚的,擺攤也罷教書也罷,只要能養活自己就行。父親聽了,稍微釋然,不再提及讓我代課的事情。我們父女的關系得到進一步緩和。
月子里,看著女兒粉嘟嘟的小臉,我天天期盼著,焦慮著,將僅有的那點錢數了又數,盤算著滿月后要賣點什么,才能讓孩子過得更好。但是等孩子滿月,集市上早已發生變化,出現了好幾個跟我一模一樣的攤點,東西比我的多,品種比我的全。我只得背著幼小的女兒進城,白天,將孩子背在背上,去綜合市場進貨。晚上,請范三哥夫婦幫我抱著孩子,再到街上去尋找新奇玩意兒。因為有了新貨的充實,生意曾一度回升。但是一個帶孩子的母親,精力終究是有限的,這樣的回升,僅是曇花一現。女兒七個月時,老公出車禍,曾一度生活無法自理。我一個人既要帶娃又要照顧傷員,進城的次數越來越少,生意越來越淡,生活再度陷入困境。
看著我過苦日子,父親心疼不已,時常在忙碌一天后走十幾里山路來給我送米、送肉、送菜,也順便幫我抱一下孩子,讓我有片刻的輕松閑暇。他也曾試著勸我:“娃娃漸漸大了,你可以再找學校代課,把書本知識撿起來,以后有機會再去參加考試。”我告訴父親我已經不再想工作的事情,想換其他的生意試一試。夜色里,父親長嘆一口氣,沒有再說什么,用顫抖不止的手扶著膝蓋,緩緩站起來,擰亮電筒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回家去。
8
又一天,我正在給女兒洗衣服。父親滿頭大汗來找我,手上沾著煙油,黃膠鞋上沾滿紅泥,雙手顫抖著遞給我一份招考通知書。原來縣上又通知我參加考試了,而且清楚備注著“含電大普專班畢業生”,只不過這次招考的是鄉鎮公務員。
此時女兒已十個月,正“呀呀”學語,又正是好動、學爬、學走的時候,身邊一刻也離不開人。為了讓我安心復習,父親將我和女兒接回家,又托人從城里幫我買了復習資料,每天幫我帶娃,讓我專心復習。正當我全力備考公務員時,村長又送來縣教育局招考初中語文教師的通知,而且考試時間就在三天后。父親喜出望外,炭黑的臉因激動而泛著烈焰般的紅光,“考老師好,考老師好,而且是語文老師,一定考得上?!蔽覅s并不想再考老師,幾次三番的折騰,已信心全無,更害怕再次因“不作數”而成為笑柄。父親無奈地搖搖頭,反手拍拍背上哼哼唧唧的小娃娃,牽著掉角牛上山去了。夕陽里,紅土地如血般刺眼,父親的背已有些伺僂,褲腿高一邊低一邊挽著,黑色的煙鍋含在烏紫的嘴唇里我的眼淚不聽話地漫出來,曾幾何時,我的工人父親,已完全成了老農的模樣了?
第二天,父親幫我抱著娃娃,催我趕班車進城,等我找到座位坐下,才從衣兜里掏出600元錢遞給我,“拿著吧,別虧待了娃娃。”停了一下又摸著小娃娃的頭說:“我還是希望你考老師,你當語文老師一定有出息?!蔽掖饝赣H我會考慮。他才放心地扶著車門下車,腳著地時,膝蓋一打閃差點摔倒,剛站穩又爬上車來,將一個青布包遞給我,“帶著吧,龍山的紅泥,或許靈驗呢?!碧柾高^車窗照在車門上,父親的短發直立著,像覆了一層厚厚的霜雪,在陽光里,一閃一閃地亮著。
到了城里,我借住在范三哥家,距離教師招考報名結束僅剩一天。三哥說:“現在老師待遇好,招考競爭很激烈,好多人都請了老師補習?!蔽业某踔欣蠋熞沧≡谌缂?,他的女兒也要參加教師招考。多年不見,老師已是滿頭白發,卻還在為女兒四處奔走,找復習資料,陪她去補習??粗蠋煾概畟z,握著父親給我的紅泥,我突然改變主意不考公務員了。我告訴三哥我要去報考老師,我要幫父親“圓夢”
小娃娃換了新環境,更加粘人,且沒日沒夜地哭。天剛蒙蒙亮,我就得抱著她滿大街轉悠,根本抽不出時間復習。第一堂考的“大學語文”,我本來暈頭暈腦進的考場,拿到試卷一看習題,竟然立刻清醒,大學時期學到的知識、讀的那些書,就像干旱天埋在土里的種子,一接觸到雨水,“增增嘈”全都冒出來,我沒費多大勁兒就將所有習題答完,連作文也寫得順暢極了。
下午考“教育綜合”,因為心中沒底,午睡起來心里慌慌的,女兒又鬧,摟緊我的脖子“哇啦哇啦”哭個不停。眼看時間快到了,三嫂狠心掰開小娃娃的手,抱著她就往街上走。我趕緊頭也不回往考場跑,正午的太陽晃得人睜不開眼,連日的“瞌睡賬”催生出無盡的朦朧感,那些房屋、樹木和行人,幻化出無數的重影。我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鉆進路邊的公廁擰升水龍頭,抄起自來水拼命洗臉,然后一頭鉆進考室,無論對錯,全憑感覺,一口氣答完試題。
成績公示的那天,在教育局大門口,我抱著女兒擠在人群里,踞起腳尖看墻上貼的成績單,大學語文83分,教育綜合70分,綜合排名第六。也許是太久的待業已成為習慣,那些房屋、樹木和行人又幻化成無數的重影,我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趕緊抱著女兒沖到教育局去核實。工作人員笑著說:“這次總共招十六個人,你雖然最后一個報名,但是考了第六名,真的考起老師了?!?/p>
這一刻,想起父親說的“只要學到真本事,工作終歸是會有的”,我簡直樂瘋了,抱著女兒大街小巷跑,語無倫次地告訴她:“小豬豬,媽媽有工作啦!媽媽有工作啦!”小娃娃啥也不懂,咿咿呀呀拍打著我的臉。陽光照在我們身上,多么亮堂又溫暖呀。我找公用電話把喜訊傳給父親。父親在電話那端喜極而泣,反復說:“考起就好!考起就好!當語文老師好!”
從教育局拿到調令,我抱著女兒去區中學報到。辦公室里,一位埋頭做表冊的老師抬頭看我。呀!他居然是我的初中歷史老師,彼此之間無盡的感慨與驚喜。我一只手抱孩子,一只手填信息。小娃娃見了陌生人,“哇”地一聲哭,奶瓶“嚨當”落下,在桌子上滾了一圈,又掉到地上。老師撿起奶瓶,用手帕擦干凈遞給小娃娃。小娃娃竟沖他“咯咯咯”笑起來。老師干脆接過孩子,哄著她出去了。
校長說:“第一次看見抱著娃娃來報到的新老師,真是不容易?!?/p>
我笑笑,繼續填表冊。一縷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灑在桌子上、表冊上,點點未干的奶汁晶瑩透亮。這一刻,那么踏實,那么溫暖,陽光照在我的臉上、身上,更照在了心上。
9
初上講臺,我是喜悅的,也是慌亂的,三年顛沛流離的待業生活,思維早已不習慣學習和思考,普通話不知該怎么張口,連握筆寫字都覺得別扭。白天,我想看書,想備課,想練字,但是孩子粘人且哭鬧不止。晚上,好不容易哄睡孩子,批完作業,已是深夜,本想看看書、練練字,為第二天的課準備一個貼切的小故事,卻一個不小心趴在桌子上睡著了。第二天一早醒來,對著鏡子試講兩遍,發現所備的課并不是最滿意的效果,更是慌亂又沮喪,生怕上不好課,再度失去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
父親到學校給我送米,看見越來越消瘦、焦慮的我,在屋子里蹠來蹠去,抽了一支又一支煙后說:“你媽身體不好,讓她來帶娃。我一個人在家種地…”
第三天,父親就送母親到學校幫我帶娃,他獨自一人回家撐持。雖說家里已不再種烤煙,但是十七八畝玉米地也足夠父親忙活,家里又喂了許多豬、雞,父親每天早出晚歸,顧了外頭顧家頭,放下扁擔扛鋤頭,忙得暈頭轉向。母親跟我在學校也不安心,有時夜里做了個什么夢,一覺醒來,獨自坐在那里抹眼淚,絮絮叨叨說著父親怕是病了、摔了之類的話,有時又一遍遍自責:“當年,我是不想供你讀書的,都是你爸爸堅持,現在卻是我在這里享清福,他一個人在家干活”我們因此每個周末都回去幫忙。父親算好時間等在龍山腳,戴著草帽,彎著腰,一邊鏟草一邊放牛。他的背彎成與地面一般平,每一鋤都又準又快地避開玉米苗,“嗪察察”鏟起行間的雜草,累了時,再回頭撿雜草,磕掉泥巴,丟給地邊的掉角牛。小娃娃遠遠地喊:“姥爺!姥爺!”父親扔下鋤頭,三步并作兩步走來,伸出又黑又糙的大手,接過小娃娃,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爺孫倆頭碰頭,一白一黑兩顆頭,嘻嘻哈哈斗牛牛。掉角牛老了,不再撒歡地跑,笨拙地搖著尾巴,看看嬉鬧的主人,又低頭自顧著吃草。
我參加工作的第三年,父親的退休工資漲到一千多元,家里的債務已基本還清,土地也外包了一些,但是父親的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手抖得連端水都要潑灑出來。牛販子不知從哪里得知了消息,一波接一波趕來,勸父親將牛賣掉。父親預想到他們會把掉角牛賣給屠宰場,死活不愿意與他們打交道。掉角牛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整天整夜“眸眸”叫著轉圈圈,不吃草也不喝白菜玉米粥。父親只得每天牽著它到龍山吃青草,一邊說話寬慰它,一邊拿樹枝幫它趕蒼蠅、蚊子,儼然一對不離不分的兄弟。
這年冬天,父親用豬食機打草料,不小心將木棍塞進去,一塊鐵皮彈起來,將腦門劃掉一塊皮,血淋淋地牽拉在眼睛上面。母親看見后,擔心不已,再也不愿意來學校幫我帶孩子。我只得把小娃娃送進托兒所。小娃娃太小,每天哭,哭得撕心裂肺,隔三差五發燒感冒。父親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決定把土地送人,搬家來幫我帶孩子。很快,家里的糧食賣了,豬、雞賣了,大箱子裝滿了,院壩里只剩下孤零零的掉角牛在吃草。父親坐在檐坎邊,嘴里咂著煙鍋,摸著掉角牛的頭,“老伙計,娃兒考個工作不容易,這次,必須要委屈你了?!钡艚桥K坪趼牰耍V钩圆?,將頭靠在父親的黃膠鞋上蹭了蹭,默默轉身到干草上睡著。父親四處找親戚收留掉角牛,但是終究無人愿意幫忙,只得將掉角牛低價賣給鄰村的憨叔。憨叔又老又呆,手腳不靈便,買掉角牛是為了犁地,不會輕易賣掉。
春季開學,父親叫了輛大卡車,拉著他一生的“積蓄”和“寶貝”,帶著母親搬到我工作的地方,真正開始了“享清?!钡娜兆?。搬家后,父親不再干那么重的農活,身體理應有所好轉,可是精神頭卻見天的不行,臉色黃恢恢的,食欲不振,走路無力,消瘦得厲害。我們都以為父親是水土不服,就用龍山的紅泥濾水給他喝??上н@味包治百病的靈藥,對父親卻一點效果也沒有。我第一次教畢業班,正是出成績的關鍵時刻,每天忙得腳不落地。父親把小娃娃接去跟他們居住,好讓我安心上課。小娃娃已滿三歲,正是小馬駒撒野的時候,只要一睜眼就“噠噠”往外面跑,一不留神,跑得連影子都沒有。母親身體不好,根本跑不贏她,只得由父親每天帶著孫女,實在跑不動了,就哄著她在家玩“老鷹抓小雞”。小娃娃躲在母親身后,指揮著父親跑東跑西。父親也故意瞪著眼,彎著腰,張著雙臂,連跑帶走做出一副老鷹的兇模樣,惹得小娃娃“咯咯咯”笑。
有一天,我下課回家吃飯,不見小娃娃正著急。父親卻笑著指了指墻根的角柜,只見柜門虛掩,里面“窸憲窣窣”“喀喀喀喀”響,等我走近一看,原來是小丫頭躲在里面吃零食,薯片、QQ糖、話梅、小熊餅干…小朋友愛吃的零食應有盡有。父親坐在沙發上邊喘氣邊笑,“實在跑不動了,買點零食關起養,你看著她,我去煮飯?!彪S著父親起身,我發現父親的肚子圓鼓鼓的了,每走兩步就要停下喘氣。我趕緊帶他去醫院檢查。醫生診斷為肝硬化腹水。我嚇壞了,向學校請假,要帶父親到大醫院看病。但是父親死活不肯,多說幾遍就吼我:“沒出息!第一年教畢業班,要想著出成績,別凈想著請假!”
后來的一天,我在縣城參加畢業班復習研討,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說他們馬上到城里了。招待所門口,風狂雨驟,樹木搖曳,行人亂竄,父親仰躺著歪倒在墻角的大挎包上,黑瘦的臉沒有一點血色,眼窩深陷,嘴唇烏紫,肚子脹得快抵著下巴了。母親抱著小娃娃站在墻角,瑟瑟發抖,一老一小哭成淚人。原來昨夜父親吐血了,母親連夜將他送到醫院才搶救過來,今天一早趕緊進城來找我。我不敢再耽擱,當即把父親送進縣醫院,但是還沒等醫生診斷完畢,父親就又吐血了,一口接一口的鮮血濺了一身一地,連醫生的白大褂上也開滿血花朵朵。醫生說:“咋才送來,太晚了!”我愕然地聽著,渾身顫抖,如夢游般簽完病危通知書,又像幽靈一樣移回到父親的身旁。這是父親“享清?!钡牡谌盘欤彩鞘嗄陙砦ㄒ粵]有勞動的三十九天。
這一夜,雨聲淅瀝,空氣陰冷潮濕,我傻傻癡癡地守著父親,寸步不離地握緊他的雙手。父親氣若游絲,為了不嚇到我,他努力保持清醒,斷斷續續與我聊天,說得最多的是讓我好好教書,一定要給他爭口氣那家罵他斷種的人家已經遭了報應,兩個兒子沉迷賭博,年三十家里都擠滿要債的人……
第二天早晨10:00,父親上消化道血管破裂,鮮血噴涌,身體激烈地抽搐,一袋別人的鮮血“汨汨”地流進他的身體。深夜23:55分,父親流盡最后一滴血,停止呼吸。我一聲接一聲喊著:“爸爸,爸爸!”卻再無應答。我死命抓著他的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掰扯,一根一根撫平那些凸起、扭結的經脈,直至父親的身體漸漸失去溫熱,變得冰冷、僵直。
漆黑的夜,如夢魔般籠罩著大地,雨越下越大,風越刮越猛,汽車載著父親的遺體在紅泥路上顛簸。一道巨大的閃電撕裂著天際,龍山的紅泥若隱若現。父親又坐在紅泥山上,炭黑的額頭泛著亮閃閃的紅光,藏青藍的咔嘰布外套敞開在兩肩之間掉角牛趴在他的身旁,一聲接一聲“唉—唉—”叫喚。
又一道閃電襲來,撕裂的地平線散放出金光,條條金龍在松林間舞動著,父親和掉角牛籠罩在光暈里,慢慢與紅泥山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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