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都以為,我們餐桌上的“AA 制(意思是所有人平均分擔所需費用)” 似乎是一種舶來品,其主要英文來源一說乃“Algebraic Average( 代數平均)”之縮寫,即按人頭平均分攤賬單; 另有一說是“Acting Appointment(約定行為)”的縮寫,即事先約定好費用分攤的習俗。據說這種方式最早可追溯至16-17 世紀的荷蘭,那時商人的流動性很大,若有人請客,一別之后,可能一輩子再也不會碰面了,于是他們相聚時飲茶用餐,交流信息,散時就各付資費,久而久之則約定俗成。此外,也有人認為“AA 制”一詞來源于我國香港地區,說是香港人有“All Apart” 之語,意為“全部分開”,不僅適用于餐桌上,還應用于生活中一切合伙的經濟模式。那么,就“AA 制”的用餐方式而言,它常被視為一種體現公平和公開的社交慣例,不像此類的請客,須悄悄地搶先付賬,即便事先已明確了做東者為誰,一般付賬時也不會高調嚷嚷, 而是要“埋單”進行,生怕人家瞥見賬單而不適。吃多吃少,只有自己心里知道。
據我了解,“AA”是國人近年來的說法,英國、美國等地使用的英文中沒有這樣的表達。而我國的古人,其實早就有類似的分攤餐費做法,只不過當時并無“AA 制”一說,而曰“醵金”或“醵費”也?!磅丁保╦u,音同“聚”)就是“湊錢喝酒”的意思,現雖已不常用, 但過去時常用到,如唐代詩人鄭谷就有一首五言詩《賀進士駱用錫登第》,其中“題名登塔喜,醵宴為花忙”之句, 意即祝賀朋友進士及第榜上有名,親友們開始張羅慶功宴了。這也是舊時的一種習俗,唐代稱之為“鹿鳴宴”,就是于鄉試放榜次日,要宴請新科舉人和內外簾官等,取《詩經》中“呦呦鹿鳴”句, 我估計席間還要吟唱吧,故稱之“鹿鳴宴”。宋代又有“瓊林宴”,因設于汴京瓊林苑而得名,也是專為新科進士舉辦的慶賀宴席,都是差不多的意思。這類風俗自唐宋一直沿襲至明清,宴請的費用,若是官府操辦,則由州縣長官出錢, 若是民間自發,則由士子們“眾籌”醵宴了,可見文人士子間的歡聚宴飲,早在唐宋時就已經開始有“湊份子”的“AA 制”了?!缎α謴V記》中有一段關于“醵金”的笑話:有人逢喜事,朋友們湊份子去吃酒,按規矩每人應送十分,某君僅送一半,紅包內寫著“現錢五分,賒賬五分”。后等到此君也要收份子錢聚餐了,其人則以一空信封還他,內書云: “扣退五分,再賒五分”。
舊時流行一種學生們“眾籌”宴請老師的聚餐,如20 世紀20 年代的《上海畫報》載,袁寒云的如夫人眉云小姐生日,“生徒醵筵為壽”,此“生徒”即袁寒云的學生門徒也,由幾位學生出錢為師娘做壽。清代梁章鉅《歸田瑣記》中也有一文說,清代學者徐乾學食量驚人,據說他一頓早餐吃五十枚雞蛋是遠不在話下的,所謂“每早入朝,食實心饅頭五十、黃雀五十、雞子五十、酒十壺……”所以在京做官數十年,無能與之對壘者。待解“官”歸田,眾門生“醵餞之”,也就是一批弟子湊錢(AA 制) 為他餞行,方能供他一日之醉飽。這位徐乾學乃藏書大家,昆山著名的藏書樓“傳是樓”之主,他舅舅即鼎鼎大名的顧炎武。
可見“AA 制”并非外國人傳入, 我們古已有之,只是說法不同,舊時文人寫成“醵”,通俗講就是“湊份子”, 我們上海人稱作“劈硬柴”,四川、江西等地則叫“打平伙”。當年文學家夏丏尊結婚四十周年時,他們“開明酒會”的朋友如章錫琛、徐調孚等,就為他辦過一場“劈硬柴”的酒宴,還紛紛寫詩祝賀。好友兼親家的葉圣陶不在上海,則請他專門和詩一首寄來。還有,四川的著名作家馬識途一百一十歲壽辰,親友們則為他辦了一場簡簡單單的“打平伙”壽宴, 雖然不過是家常便飯,然來賓費用平攤, 彼此心安。馬老的人生態度就是“無愧無悔,我行我素”,他把自己手書的這八字橫幅,掛于書房顯眼處。
據我觀察,以前的“AA 制”畢竟是一種雅集,要行酒令,還要能賦詩, 故席間通常以文人居多。像《儒林外史》中有一回講到趙雪齋、匡超人、景蘭江等幾位士子在西湖雅集,帖子上就寫明“謹擇本月十五日,西湖宴集,分韻賦詩。每位各出杖頭資二星”。這里所謂的“杖頭資”,就是指買酒的錢,也就是大家醵資買酒喝。在酒席上,趙雪齋則倡議“吾輩今日雅集,不可無詩”,于是眾人拈鬮分韻,抽到什么韻,就做什么韻腳的詩,這種邊喝酒邊作詩的雅集就是文人的玩法。而“武人”則無此雅興與詩才,他們聚嘯山林、重在豪爽,如梁山好漢,要的就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大秤分金”,自然也不可能要“大篇作文” 的。如果說盜亦有道,那么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自然也是你的,很難想象他們的聚餐還要“醵”一下。
民國時期的文人社團多、雅集多, 聚餐酬酢自然也少不了,如“飯圈”固定那么輪流做東也可,但終不如“AA 制” 當日結清更佳。因為輪流做東,總免不了被邀者有臨時請假的可能。再者,即使“飯圈”每次都相對固定而飯店卻通常并不固定,那么上次你請了大家法國大餐,這次我卻請的農家小灶,就“落差” 太大了,所以,現場“AA”則來去隨意, 奢儉隨心,此優勢皆他者所不可及也。昔時京城一批名流如著名藏書家傅增湘和沈羹梅、譚祖任等人就有個“魚翅會”, 定期每月中旬組織一次飯局,飯局就在譚祖任的家里。當年京城流傳一句“伶界無腔不學譚,食界無口不夸譚”的贊語,把文人美食家譚祖任與菊壇大家譚鑫培等同,可見“譚家菜”在名流圈中的至高地位?!白T家菜”最有名的大概要數各種紅燒魚翅了,許多外省市來京的文人墨客,常“以不得就一餐為恨” 而去。據說畫家張大千最愛吃的就是譚家菜的“黃燜魚翅”,托友人赴京來到譚家,買得剛剛做好的菜肴,打“飛的” 帶回南京。隨著食盒開啟,一道味厚濃鮮、金黃發亮的黃燜魚翅呈現眼前,大千舉箸一嘗,鮮滑不膩,濃香盈口,禁不住連連贊道:“真乃天下之極品也!” 傅增湘他們的“魚翅會”是會員制,也就十來位文友,可能檔次較高,每次“AA 制”,人均花費四元。如臨時不到場餐費也須照付,或可請人代為出席。另外, 他人若想以“譚家菜”設宴請客也可以, 但要符合兩個條件:一是必須熟人紹引, 不接受不相干的人直接上門訂桌;二是不論你請誰,主人譚祖任必須邀請陪同。
除了“魚翅會”,其他社團的類似雅集也很多,如胡適、徐志摩、潘光旦等人的新月社、平社,他們也經常雅集聚餐,費用遠不及吃魚翅那樣奢侈,分攤下來每人僅一元多,徐志摩人緣好, 常常樂于召集,也樂于負責收錢。汪曾祺有回憶文章說,抗戰時云南大學幾位愛好昆曲的文人也成立了一個曲社,定期舉行拍曲活動,活動后多半要聚一次餐,哪怕到翠湖邊一家小鋪去吃一頓餡兒餅,費用也是大家公攤。而早年譚延、李瑞清他們一批書畫家,曾組織個“一元會”,按期舉行宴飲,人均花費一元即可。某次餐后平均一算,每人才花了八角,美食家譚延還直夸李瑞清點菜點得到位。他們常聚于老上海的閩菜館“小有天”,故有人作詩諷之:“道道非吾道,天天小有天。”
至于魯迅,也時有與朋友“AA 制” 的飯局。他北上于教育部任職的第一年, 也就是1912 年,那時是先到崗,再聘任, 當8 月22 日晨教育部任命他“僉事” 的聘書到手,下班后就與同事“AA 制” 涮了一頓。那天他日記中寫了與錢稻孫、許壽裳三人同“飲于廣和居,每人均出資一元。歸時見月色甚美,騾游于街” 寥寥數字,可見魯迅收到聘書的當晚, 心情倍爽。
“AA 制”通常也有幾條不成文“規矩”,一般多適用于老同事或老同學之間的聚會,還有就是上述所謂有相對固定“飯圈”的老友會。再者,凡“AA 制” 的飯局若有朋友自帶酒水或其他美食, 讓大家嘗鮮享用的,則不應計入“AA 制” 的費用中。約定規矩,彼此可心照不宣。如果是其他形式的朋友吃飯,若要安排“AA 制”的話,一定要在邀請時預先申明,以供對方權衡是否加入,而不宜等上了餐桌再宣布。筆者有一位臺灣朋友, 是以前在好友的飯局上相識的,五年來未曾見面,某天突然招宴,我看那天時間正好有空,心想多年不見,人家偶然一次邀請就婉拒的話,似乎有點掃興, 于是就應約前往。不料就餐接近尾聲, 主人外出買單返回落座,告知今天是“AA 制”,餐費平均下來每人是多少,然后將手機二維碼亮出讓大家掃碼付賬。也許其他賓客已事先知道,但我頗感意外, 盡管主人說我是他今日特邀的嘉賓,不在此列,我的一份餐費由他支付,可能這也是他事先沒告知我的理由。然此時此刻,既然已明確了“AA 制”,且當著我的面分攤費用,我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于是毫不猶豫地掃碼付費了。
除了餐費上的均攤,還有一種自帶酒食的“蝴蝶會”,其實這就是另一種形式的“AA 制”。改革開放后一段時間里,上海就曾流行過這種聚會方式, 因為那時文化復蘇,但經濟條件還未大幅提升,到飯店聚餐花費太大,而各自攜菜相聚也不失一種經濟實惠的好辦法。于是各人自帶拿手菜一二,諸如油氽花生米、干煎帶魚之類,我們當時稱這類聚會為“冷餐會”。這類餐會其實也古已有之,舊時文人踏青雅集,會使仆人帶上竹編提籃,其中必備有“酒器三事”(酒壺、酒杯、果碟)或“茶具四友”(茶爐、茶碾、茶盞、茶筅),賞景交談之余,還可擇地圍坐野餐,此類飲啜已無關果腹,而是將山水之間的野趣與文人雅集的情致完美融合。清人梁紹壬有一本很有名的筆記《兩般秋雨庵隨筆》,其中就有一則記南方文人的“蝴蝶會”,說“今同人攜酒一壺,肴二碟, 醵飲,名之曰蝴蝶會。匪僅諧聲,亦以象形也”。相聚好友各人自帶一壺酒、兩碟菜,以山水佐酒,邀明月分賬。擺放起來也是壺居中,碟分兩旁,狀若蝶翅,故而取“壺碟”之諧音為“蝴蝶會”, 餐間還可以作詩吟詠,實在是風雅至極。
海上篆刻名家陳茗屋先生,年少時即隨方去疾、陳巨來、錢君匋諸大師游, 今雖年逾八旬,然記憶力超群,刀筆并美。每次陳先生談昔時文人掌故,均生動鮮活,珠玉連發,聽得我輩樂而忘返。今寫“AA 制”的話題,我就立即想起前不久陳先生講的一則故事,也真可算是文人的“奇葩”段子,莫非親身經歷, 刻意要編也編不出來,細節如下:
20 世紀70 年代的某日,海派書畫篆刻家葉潞淵突然交給年輕的陳先生三角四分錢,讓他轉交他的老師錢君匋先生。陳覺得奇怪,心想這三角多錢算是什么費用呢?頗不明就里,葉說你交給他后他就知道了。原來,錢君匋其時有一本廿四開的舊冊頁,請大畫家唐云為畫之。陳受錢老師“差遣”,常去唐先生家催促,為此也沒少“吃”唐先生的呵斥。直到某日唐先生說畫得差不多了,于是陳茗屋再次興沖沖地趕到唐家, 冊頁還剩三張未畫,唐先生于酒足飯飽后回到書房,讓陳一旁等候,他拈毫濡墨,將剩余三頁一揮而就,自我看了也非常滿意,于是鈐了印讓陳帶回。待錢君匋先生收到冊頁觀賞之,也覺大為精彩,并執意要請唐云吃飯,地點就選在上?;春V新飞系摹袄先f茂”飯店。大概是心想光請唐云一人似太冷清,于是錢君匋先生就又請了唐云的好友葉潞淵作陪,不過事先和葉說好:“你來作陪, 但‘AA 制’,你的食費須自己承擔?!?/p>
不知葉先生是作如何考慮的,反正他答應了赴此飯局。估計唐云不知他們的私下約定,故餐桌上錢、葉兩位先生也不便結算。只是事后葉潞淵通過復盤回憶再精確計算,故讓陳代轉三角四分錢,他說:“我那天就吃了一杯黃酒、幾粒毛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