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河平原的秋日晚風總是裹挾著炭火的氣息,從長白山余脈吹向渤海灣,在遼寧大地上勾勒出一幅獨特的燒烤地圖。
作為土生土長的遼寧人,我深知這片土地上不同城市的燒烤風味。錦州的咸香、丹東的鮮甜、盤錦的膏腴、沈陽的交融,它們共同編織了遼寧人關于夜晚的集體記憶。燒烤在這里早已超越了果腹的范疇,成為一種地理標志,一種文化符號,一種生活哲學。
錦州是遼寧燒烤的“王冠明珠”,這座遼西小城用兩千多家燒烤店詮釋了何為煙火人間。20 世紀90 年代,當自行車廠的輻條被下崗工人改造成烤簽時,誰承想這竟成就了一座城市的味覺傳奇。錦州人將粗獷與精細奇妙融合,創造出“無所不烤”的美食宇宙: 干豆腐卷大蔥的樸素、烤螃蟹的豪氣、雞頭的細巧,以及那秘制中草藥調料與滿族大醬的絕妙配比……每當夜幕降臨,錦州的街巷便可見開豪車的老板與騎電瓶車的打工人在同一張桌前喝酒擼串,所有的社會身份都在炭火前消弭無形。這種平等與包容,恰如錦州燒烤的滋味:咸香中帶著一絲回甘,熱烈卻不失分寸。
丹東的燒烤則流淌著鴨綠江的水韻。作為我國最大的邊境城市,這里的烤架上既有黃海的饋贈,又有朝鮮族的智慧。丹東人追求的是食材的“鮮”之本味:白蚶子在炭火上“啪”地爆開,秋刀魚僅以海鹽提味,就連烤豬肉也要蘸上朝鮮族辣醬,在甜辣中尋找平衡。高麗街的霓虹與斷橋的剪影在夜色中交織,食客們就著冰鎮的大香蕉汽水,品嘗的不僅是食物,更是一種融合的生活美學。丹東燒烤的獨特之處,在于它將邊境城市的開放與冒險精神,化作了味蕾上的驚喜。
盤錦這座“濕地之都”的燒烤,則充滿了遼河三角洲的豐饒氣質。稻田蟹在錫紙中烤出金黃流油的膏黃,渤海灣的蜆子在鐵網上引人垂涎,就連尋常的烤牛肉也因鄰近和牛產地而格外肥美。盤錦人吃燒烤豪爽,習慣以“盤”算,河鮮與海鮮在炭火中各顯神通, 配上一碗珍珠疙瘩湯,便是對“魚米之鄉” 最豪邁的禮贊。這種源自濕地生態的飲食智慧,讓盤錦燒烤在粗獷中藏著精細,在豪放中透著精巧。
而沈陽,這座東北最大的城市,則將遼寧燒烤推向了更廣闊的舞臺。西塔街的韓式烤肉與老四季的東北烤串在此相遇,形成了奇妙的“混搭DNA”。在工業遺跡改造的文創園里,年輕人們圍坐在復古烤爐前,品味的不僅是食物,更是一種新舊交融的城市記憶。沈陽燒烤的包容與創新,恰如這座老工業基地的轉型之路——厚重卻不失靈動,傳統中孕育新生。
遼寧的燒烤版圖上,還有撫順的麻辣拌烤串、鞍山的烤豆腐皮……每一座城市都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詮釋著“烤”的藝術。這些味道的背后,是遼寧人面對嚴酷自然環境與時代變遷時的生存智慧。20 世紀90 年代的下崗潮中,無數遼寧人正是靠著一方烤爐撐起了整個家庭。那些在寒風中守著小攤的夫妻,用孜然和辣椒面書寫了樸素的創業故事。如今,燒烤已從謀生手段升華為地域文化, 但那份在逆境中求生的韌性,依然在每一串烤肉中延續。
我常想,或許正是這片土地的多元地理塑造了遼寧燒烤的豐富面貌。從渤海之濱到遼西丘陵,從鴨綠江畔到松遼平原,不同的水土孕育了不同的味覺密碼。而燒烤,則成了遼寧人解讀這些密碼的共同語言。在炭火的噼啪聲中,在山海的饋贈里,在烤串鐵簽的交錯間,遼寧人用最直接的方式表達著對生活的熱愛——無論命運給予什么,都能放在火上烤出香氣。在這里,地理不再是冰冷的地圖線條,而變成了可以品嘗的溫度與滋味。當外地朋友問我遼寧哪里最好玩時,我說: “先找張地桌坐下,點一把小串,遼寧的故事, 都在這煙火里了。”
秋味崇明
文 | 葉振環
上海崇明的秋天,是從蟹腳開始的。
當第一陣西風掠過江面,吹皺了東灘的水波,那些潛伏在泥里的小生物便似得了號令, 開始蠢蠢欲動。老漁民們瞇著眼看天,說:“蟹腳癢了。”
島上的秋,與大陸的秋不同。大陸的秋是干爽的,利落的,像一刀切下的梨,斷面齊整。而島上的秋,卻總帶著幾分濕氣,幾分纏綿, 像是蒸籠里騰起的熱霧,模糊了蟹殼的紅與稻穗的黃。
老徐是島上人,開了家小飯館,專做秋蟹。他說,選蟹要看“青背白肚”,蟹殼要青得發亮, 肚皮要白得干凈。我每每看他驗蟹,總想起古人相馬,也是這般仔細。他將蟹對著光看,仿佛能透過甲殼,看見里面膏黃的成色。合格的蟹被扔進竹簍,發出沉悶的碰撞聲;不合格的則被拋回水池,濺起小小的水花。
“秋風起,蟹腳癢;菊花開,聞蟹來?!崩闲旌咧@調子,將一籠蟹端上蒸鍋。水汽氤氳中,蟹殼由青轉紅,像是被秋陽曬熟的果子。揭開鍋蓋的剎那,鮮香撲面,擠滿了小小的廚房, 又從門縫窗隙鉆出去,勾引著路人的鼻息。
蟹之外,便是稻了。
崇明的稻田,在秋天里鋪展成金色的海。稻穗低垂,仿佛不堪承載豐饒的重負。農人們彎腰割稻,脊背起伏如波浪。他們身后,捆好的稻束斜立田間,像是列隊的士兵。偶爾有野雀飛落, 啄食散落的谷粒,又被人的腳步驚起,“撲棱棱” 飛向遠處的樹林。
新米入鍋,水汽蒸騰,那香氣是樸素的,卻最能撫慰腸胃。老徐的店里,每到這時節,便有一道“蟹粉豆腐”。嫩白的豆腐上,覆蓋著金黃的蟹粉,再撒些翠綠的蔥花,顏色煞是好看。豆腐吸足了蟹的鮮味,入口即化,余味綿長。食客們埋頭苦吃,唯恐言語耽擱了咀嚼。
島上有句俗話:“九月團臍十月尖?!闭f的是蟹的時令。九月吃母蟹,團臍里滿是膏黃;十月吃公蟹,尖臍中膏脂豐腴。老徐深諳此道,按時更替菜單。他笑稱自己是“蟹的龜公”,專門伺候這些橫行將軍。
秋深了,江邊的蘆葦白了頭。蘆花在風中搖曳,散作漫天飛絮。這時節,老徐開始做醉蟹。他將洗凈的蟹浸入黃酒,加入姜、蒜、香料,密封壇口。壇中先是作響,是蟹在掙扎;繼而寂靜無聲,蟹已沉醉。待到開封時,酒香蟹鮮交融,令人聞之欲醉。
我曾問老徐,為何不將飯館開到上海市區去, 那兒食客多,價錢也好。他搖頭,說崇明的蟹離了崇明的水,便失了味道?!熬拖袢穗x了故鄉, 總少了點什么?!彼f這話時,正將一勺蟹粉澆在熱氣騰騰的米飯上,金黃的膏脂緩緩滲入米粒的縫隙。
秋風漸涼,島上的柿子紅了。那些橙紅的果實掛在枝頭,像一盞盞小燈籠,照亮了秋日的庭院。老徐摘了柿子,去皮晾曬,做成柿餅。曬好的柿餅表面結了一層糖霜,咬一口,甜糯綿軟, 帶著陽光的味道。
記得某年十月底,將最后一網蟹提上岸后, 老徐關了店門,邀我去他家吃“蟹宴”。說是宴席, 其實就我們二人。桌上擺著清蒸大閘蟹、蟹粉獅子頭、蟹黃豆腐、醉蟹,還有一壺溫熱的黃酒。窗外秋風瑟瑟,吹落一樹梧桐葉;屋內酒酣耳熱, 蟹殼堆成了小山。
老徐啜著酒,說起了往事。他父親也是捕蟹人,每年秋天駕著小船出江,有時滿載而歸,有時空手而回?!澳菚r候的蟹真多啊 !”他瞇著眼, “一網下去,黑壓壓的全是蟹,竹簍都裝不下?!?如今蟹少了,價格卻高了,老徐嘆息著, 不知是喜是憂。
酒至半酣,老徐忽然起身, 從里屋捧出一個陶罐,神秘地笑道:“嘗嘗這個?!苯议_蓋子,是一罐蟹醬,顏色深褐,香氣撲鼻。他說這是用秋末最后的蟹做的,加了鹽和香料,密封發酵至今?!拔迥觋愥?,”他得意地說,“比什么XO 都不差?!?/p>
我蘸了一點品嘗,咸鮮中帶著醇厚,仿佛將整個秋天的滋味都濃縮在了這一口之中。老徐說,這是崇明人的“秋味”,可以保存很久, 吃到明年開春。
夜深了,我們醉倒在秋的懷抱里。窗外,最后一波秋風掠過樹梢,帶走了幾片頑強的葉子; 屋內,蟹殼狼藉,酒盞傾覆,老徐鼾聲如雷。
我想,崇明的秋天,大抵如此:先是蟹腳癢, 繼而人心癢,最后是記憶癢——癢得讓人年年秋天,都要回到這小島,嘗一口那難忘的秋味。
而今老徐已逝,他的小店也換了招牌。但每至秋風起時,我總會想起那罐五年陳釀的蟹醬, 想起他說的“秋味”?;蛟S,所謂故鄉,就是舌尖上那一抹揮之不去的滋味;而所謂秋天,就是由這些滋味編織成的記憶之網。
島上的蟹還在爬,稻還在長,柿子還在紅。只是少了那個哼著小調,將秋天裝進盤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