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接上回)
黃昏時分,黃石再次裝扮成黃臉黑痣的模樣,悄然來到了間諜傳舍“逍遙酒肆”,依舊找到那位瘦臉伙計去通稟百里虛。
這瘦臉伙計顯然得了百里虛的格外叮囑,很快就引著黃石直入后院,找到了百里虛。
黃石有些懶散地坐在了百里虛的對面。
“我可以確定你師出鬼谷,虞生必是個假名!”百里虛睜大獨眼,“不管你到底是誰,也不管你要來干什么,但在我的地盤上,少給我惹事。”
黃石只是冷冷地盯著對方,緩緩開口:“上次你說遭人追殺逃入深林,最后殺死一只老狼,那應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吧?那一年‘策絕’范雎得罪了魏國相國魏齊,九死一生,是你接了鬼谷密令,孤身犯險,引開追兵,將范雎悄然送出了魏國。夫子曾對我慨嘆,似百里虛這樣的人,才當得起間道秘諜的稱號。”
百里虛的身子瞬間繃直了。
十四年前,世人只知范雎得罪了權相魏齊,險些喪命,最后被秦國謁者王稽巧妙帶離魏國的事,幾乎沒有人知道,百里虛當年曾奉鬼谷密令,以蛛網的力量暗助范雎逃離。因鬼谷地處魏國,不能與大魏相國公然鬧翻,這件奇功被鬼谷間道高層隱藏了起來,很少有人知曉。
“你當真是夫子身邊的人?”百里虛嘶聲問。
“百里先生在大梁運籌經營,頗為用心,也給師門傳遞了不少消息,師門對先生一直很看重?!秉S石將一枚墨色玉佩穩穩推了過去。
那是他從屈弈處贏得、鬼谷三十六賢才會擁有的鬼谷玉佩。
百里虛臉色變幻,抓起玉佩細看了看,沉聲問:“你是哪位先生安排下來的,是八先生么?”
黃石搖了搖頭,卻翻著眼看他,問:“百里先生的上風就是八先生吧?”
在間道術語中,“上風”就是代指直接上司。鬼谷的八先生就是兵道門主鄭沖,手腕狠絕,行事強悍。
百里虛不由動了下眉毛,道:“間道的規矩,不該知道的事少問?!?/p>
“八先生謹慎,二先生沖虛,十八先生曠達,足下如此謹小慎微,必是受八先生指揮了。八先生素以鐵面著稱,想必百里先生也是鐵面無私了,那我也只得公事公辦。我已經出山游歷半年了,奉命巡驗各地蛛網,有令牌在此,請先生拿出賬簿吧,不知八先生抽頭是多少,三成,還是二成九?”
黃石擺出一副鬼谷內門弟子奉命巡查的樣子,絕不愿弱了氣勢。
“這又何必呢?某這里只是公開交換消息的場子,鬼谷需要這樣的渠道,魏國也需要這樣一個場子?!卑倮锾擁忾W爍,將玉佩緩緩推了回來,“足下此來,到底有何指教?”
“我受二先生所托,為師門辦幾件大事?!秉S石把玩著百里虛交回的玉佩,輕輕敲擊案頭。
“足下要做什么大事?”百里虛聽這黃臉漢子很淡然地說起了比八先生地位更高的二先生,目光愈發復雜。
“‘三公子會’上發現了刺客,你們自然是知道的,你這間諜傳舍,素來是各路暗諜通風換氣的地方,可有什么消息?”
各路間諜們相互交換消息叫“換氣”,拿出大價錢收買需要的重要信息則稱為“通風”。百里虛聽他連說間道術語,回話也就更老實了些:“我們自然也在打探,現在正是風口,魏鋒和魏武秘衛的人馬都查得極緊,誰也不愿過多介入,通通風可以,若是風太大,會被卷進去的。”
“看來你們找不到有價值的消息,那我就給你們一個消息吧!”望見百里虛有些驚疑的眼神,黃石又一笑,“不會給你們惹出麻煩來,只需照我說的,將這消息散播出去,你們肯定會收益不菲……”
聽他慢條斯理地說著自己的計劃,百里虛的臉孔慢慢扭曲起來,問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二舅不是在魏鋒里效命么?”黃石知道跟這梟雄說話,氣勢上絕不能示弱,索性也不用客氣,只是嬉笑怒罵,“這是他給老子的牌子?!?/p>
黃石取出了侯嬴親贈的那塊玉佩,百里虛到底見多識廣,望見那瑩瑩玉質上“鋒芒誰當”的四字篆書,強抑著心底的震驚,只呵呵了兩聲:“好,既然你有這塊牌子,那我們就能試試。足下有何條件?”
“打聽一樁往事,幾年前秦國太子在魏國做質子,后來在大梁忽然去世,你可知道詳情么?”黃石讓自己的語聲盡量平穩隨意,“這就是我的條件,我需要有用的消息?!?/p>
“秦太子暴斃于大梁,那是多年前的舊事了……”
“九年前!”
“呵呵,差不多。那應該是整個魏國最大的機密之一,天底下知道此事的人,不會超過五個!”百里虛喃喃地說,“老子也只知道一些皮毛。那一年出了不少事情,除了秦太子暴斃,還有長公主的宅子起火,長公主在這場大火中尸骨無存……”
黃石心里念頭飛閃,魏國的長公主是誰?難道是信陵君的姐妹?這長公主居然跟秦太子在同一年暴斃,其中有何玄機?
“就在秦太子暴斃的三日后,長公主就在一場大火后失蹤了。在那場大火之后,關于長公主的一切,都被魏國全力掩蓋了,負責的人就是翁隆。嗯,據說那些卷宗后來又落在了魏武秘衛的手中?!卑倮锾撽庩幍匦χ拔蚁胛艺f得已經足夠多了吧?肯定值你的價錢!要知道,你打聽的這些東西,在魏國可是絕密,要是被魏武秘衛知道了,你我可都是要掉腦袋的。”
黃石心中怦怦亂跳,迅速消化著這些絕密的消息,口中卻淡淡地道:“好吧,今后若有秦太子和長公主的消息,要盡量搜羅!”
其實黃石心中還有很多未解之謎,但首次見面,他并不想表現得對許多事茫然不知,就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說:“不要送我,我再來時,也不要與我相認,除非我來找你?!?/p>
“好,那我就靜候佳音了。”百里虛咧嘴一笑,并不起身。
望著這道堅實的身影在門外消失,百里虛腦中倏地閃過幾個念頭,真是奇了,上風早給我留了信息,若有人來打聽秦太子的消息,務必留意,而且還要讓我慢慢吐一些消息給他。難道上風在下什么大棋?
黃石不緊不慢地走出暗閣,從回廊穿回前院時,卻見“逍遙酒肆”的前堂依舊冷清,席間有六七個食客,看裝束和神色都是各路探子正在“通風換氣”。黃石在鬼谷練就了犀利的眼光,略略一掃,已看清了幾人的大致容貌,忽見西側角落里有一道高瘦的身影慢慢站起身,緩步向門口行去。
黃石陡覺那身影有些眼熟,偏偏此刻想不起他到底是誰了。他正要穿堂出門,忽然目光一掃,又看見了角落里端坐的一道窈窕清影。那人正抬頭望過來,兩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處。
“華纓姑娘!”黃石陡然頓住了步子。
“是黃石先生?”華纓似乎愣了一下,才認出稍作易容的黃石,“尋常酒肆,故人相逢,委實難得,不知黃石先生何故來此?”
她穿一襲青色深衣,袍袖和領口處都繡著精致的菱形花紋,滿頭秀發也盤成了錐髻,插一支白潤的玉簪,愈發顯得脖頸修長,臉上肌膚皎潔如玉。
“確是難得相逢!”黃石也有些欣喜,爽快地坐在了案頭對面,也含笑拱手,“原以為淑女已經離開了大梁,還為了未曾向淑女致謝而心中抱憾呢?!彼疽詾槿A纓是春申君的寵姬,但在“三公子會”上見她的發式仍是沒有出閣的少女裝扮,便用了當時比較通行的“淑女”來稱呼。
華纓對他這稱呼沒有辯駁,只淡淡地說:“春申君還不會這么快就離開,倒是平原君已經匆匆趕回去復命了?!睋]手招呼酒家給黃石添了一副筷箸勺匕,“我來這里尋一位故人,不想與你相遇,真是巧了。”
“是很巧啊,我也是來此尋一位老友?!秉S石說著就忍不住笑起來,“‘三公子會’上,你的判罰極為公正,感激至極!”
“謝我作甚,你是憑著自己的真本事賺得屈弈入彀,我只是盡了評判的本分而已?!?/p>
“淑女其實幾次關鍵處都若有若無地偏向我,卻又滴水不漏,連弈絕都無話可說。”黃石給華纓滿上了一盞熱酒,“借你的酒敬你,實在有些唐突,好在我這人臉皮夠厚。”他笑吟吟地說罷,昂首一飲而盡。
華纓只舉起酒盞,輕輕抿了一口,但烈酒入喉,雪潤的臉頰上仍是閃過一抹霞色,淡淡地說:“難得你竟看出來了,你可是欠了我一個天大的人情。”
“未必是我欠你天大的人情,也可能是你借我之手,達成了你的目的!但你也不必將這事時時掛在心上,我這人很大度的?!?/p>
華纓顯然沒見過他這般性子的人,忍不住“嗤”地一笑,道:“果然臉皮厚。看你的身手才學頗為不俗,又是師出鬼谷,卻巴巴地入聚賢園做了一名廚子,若沒幾分隱忍和氣度,斷然做不出來這等事的。”
黃石見她難得地展顏一笑,立時就有種雪融花開的清麗感,忍不住心中怦然一跳,就嘿嘿地笑道:“廚子怎么了?豈不聞莊子曰,窮為匹夫,未必賤也,貴賤之分,在行之美惡!”
華纓不由向他深深凝視,只覺黃石雖英挺俊朗,卻透著一股與世不合的獨特氣質,只得笑道:“不管如何,‘三公子會’后,你的大名只怕已經傳遍大梁了,連我家主君都留意到了你?!?/p>
黃石卻狡黠地一笑,道:“所以該是春申君有所吩咐吧?今日淑女必是跟蹤我來的,料來定是有所指教?!闭f話間他轉頭四顧,發現華纓選取的座位非常安全,靠角而坐,四周絕無偷聽的可能。
“不錯!”華纓眼中閃過一抹訝色,壓低了聲音,“我家主君想問問你‘三公子會’上刺客的調查情況。信陵君已告知了我家主君,這刺客一案,由你牽頭調查?!?/p>
“春申君為何如此關注此事?”
“我們遠來大梁,對各路勢力要心中有數,楚國才能決定是否出兵。你認為刺客會是哪一方人馬?”華纓沒有抬頭看他,只是玉指輕捻酒盞,有些刻意。
黃石道:“這刺殺與當前的邯鄲大戰關系緊密,鋒芒直指趙國的平原君,這方勢力已經昭然若揭?!?/p>
“你也覺得是秦國銳劍?其實這也不難推斷,無論是哪一方,都與當前的邯鄲大戰關系緊密?!?/p>
“現在我還不能確定到底是哪一方勢力,但給我三五日,我必會讓他們無所遁形。”黃石又舉起了酒盞,笑道,“現在你可以回去給春申君復命了吧?”
華纓依著禮數舉起了酒盞,淡然說:“那就多謝了,說起來你來自鬼谷,我也與鬼谷大有淵源,算得上師出同源,我就嘮叨著提醒一句?!?/p>
黃石也笑了笑,道:“好,洗耳恭聽。”
“聽說這家‘逍遙酒肆’的店主百里虛,為人奸狡,對他務必小心?!彼黜胁ü饬鬓D,黃石觸見了那如水的眼波,竟覺得心頭怦怦亂跳。
他自幼長于鬼谷,除了幾個年長的侍婢,所見多是昂藏男兒,今日還是頭一遭與這樣一個絕色少艾單獨相處,難免有些心慌意亂。
“多謝指點!”黃石終于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百里虛梟雄心性,不可信,卻可用,只是用起來要加倍小心?!?/p>
他口中稱謝,心底卻暗自驚奇,她居然知道百里虛?他忍不住問:“淑女見識不俗,文武雙全,料想應是師承鬼谷三十六賢,不知令師是哪位高賢?”
華纓冷笑道:“我不打聽你的來歷,你也莫要探聽我的淵源。我奉春申君之命打探大梁城內的動向,今后你我仍會見面,建議彼此都不要試探根底了?!?/p>
黃石心底忽有些失落,卻也溫和一笑,道:“謹記教誨。冒犯之處,還請海涵?!?/p>
“無妨,今后互通有無?!比A纓回了個禮節性淡漠笑容,當先起身,“這份酒菜我已結了賬,慢用?!?/p>
“好,咱們一言為定,互通有無,淑女走好?!?/p>
她輕展袍袖,飄然一禮,轉身出了內堂。黃石側頭望著那襲窈窕背影漸行漸遠,不知怎的,忽覺心底空蕩蕩的,有了一種莫名的失落感。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你跟為師打聽那秦太子和長公主的舊事?”自黃石在“三公子會”上嶄露頭角,易合味這個師傅也跟著雞犬升天,受人吹捧,這會兒才吃飽喝足,心情很好,咋著舌道,“你小子算是問對人了?!?/p>
“我就知道師傅見聞廣博!”黃石有些驚喜,自己隨口一提,想不到竟會有收獲。
“這件事其實白勻知道得最詳細。這家伙喝多了時跟我顯擺過,那長公主跟秦太子如何有私情……”易合味很享受在這聰明弟子前侃侃而談的感覺。
“聽說那白勻做過孟嘗君的門客?”
“這豎子是給自己臉上貼金,年頭根本對不上。二十年前孟嘗君曾來魏國任相國,其府邸就是那座岱園。后來孟嘗君離開大梁后,岱園就被賜給了長公主。”
“原來長公主府是當年孟嘗君留下的府邸,名字就喚作岱園?”黃石一凜,猛地想到了那四句密語中的“岱園之火”,謎題又解開了一個扣子。
只聽易合味又道:“白勻是長公主的門客,只是在孟嘗君的舊宅呆過,老豎子就信口開河,自稱孟嘗君的門客。”
黃石暗自點頭,這就跟師傅你去過一次稷下學宮,所以總喜歡自吹是稷下學士一樣。
“后來長公主遭了難,白勻又及早投靠了信陵君。嗯,這個詞不對,應該叫歸順,也不大妥……反正就是改邪歸正了。白勻說過,當年長公主是孀居,嬌艷多情,嗯,不但多情,而且毒辣?!?/p>
長公主與秦太子有私情,驪姬之毒,太子之血,這兩句話不知有何關聯?
他一臉好奇地問:“長公主按理說應該是當今魏王圉的妹妹吧?怎么我極少聽說她?我記得,魏王圉只有一位妹妹,嫁給了趙國的平原君?!?/p>
“嫁給趙國平原君的是魏王圉的大妹,還有一位幺妹,和魏王圉也是同父異母,生得頗為美艷,只是性情有些驕縱。秦太子來大梁時,這位長公主正在孀居。偏巧,秦太子的府邸離她的公主府不遠,嘿嘿……”易合味別有用心地笑起來,“秦太子來大梁的第二年,我被人請進了長公主府。長公主大擺盛宴,貴客只有一人,就是那秦太子。我親眼看見長公主在筵席上跟那秦太子眉來眼去……”
黃石這才發現,自己陰差陽錯地拜了大梁名廚為師,竟能知道許多外人難以打探的秘聞。他繼續笑問:“這就有意思了,難道秦太子在大梁為質兩年后突然暴斃,與他和長公主的私情有關?聽說當年那秦太子暴斃后不久,長公主的府邸就起了大火,長公主竟在那場大火中失蹤了,這可不是巧合吧?”
“不許瞎說!”易合味瞪大雙眼,下意識地掃了掃窗外,才低聲說,“這件事確實蹊蹺,當時坊間酒肆也是各種傳言滿天飛。但后來大梁朝堂嚴查各種流言蜚語,狠抓了一批人,魏鋒全部出馬,接連端了幾個諸侯國趁亂造謠的秘諜。坊間的流言雖然消減了許多,事關長公主的一切都被抹去了,似乎她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p>
黃石愣住了,看來果然如百里虛所說,正是魏國高層下達的嚴格密令,而能下達這個密令的人,只能是魏王圉。那么,魏王圉為何要這么做?
“你發什么呆?”易合味重重一拍少年的肩頭,“少打聽那些不相干的陳年舊事,小心魏武秘衛找你麻煩。主君可是命你追查‘三公子會’上的刺客,想好了怎么查案沒有?”
黃石收攏思緒,沉吟著道:“想到了一個辦法,正要跟侯先生和主君稟報。這法子還得師傅您全力配合,您手底下原有個跛腳的徒弟,經常挨您罵的那個,記得吧?”
“你是說跛子小樂?這小子學什么東西都慢,手腳又不勤快,若不是瞧他可憐,我早就趕他走了。怎么了?”
“從今天起,我就是跛子小樂了!”
春夜幽寂,月輝明朗,照得廢園內清清亮亮的,只是景物無比蕭冷。
此刻黃石佇立園內凝目四顧。當年被大火焚盡的斷壁殘垣在月色下陰森可怖,帶著陳腐氣息的夜風穿堂而過,發出嗚嗚輕鳴,恍似游魂啜泣。
這荒園正是孟嘗君晚年時在魏國拜相時所居的岱園,十余年前,魏王圉將這岱園賞賜給了幺妹,但在九年前那場大火后,這宅邸就徹底荒廢了,乃至夜晚常有鬼哭,許多貴胄都避之不及。
唯一不信邪的人就是趙翼,他買下了西邊一角作為宅邸。黃石隨信陵君入趙府時就已經注意到了這座荒園。趙府內的兵主神殺案已經告破,但黃石心底仍有許多疑惑未解。他甚至隱隱覺得,還有一只看不見的陰森臉孔,在荒園盡頭向自己深深凝望。
一道魁梧的身影踏著廊間亂草,大步而來。
“少年,你約我來此,想必有事相求?”屈弈那懶洋洋的聲音悠然響起。
黃石拱了拱手,將那塊墨色鬼谷玉佩恭敬奉上,笑了聲,說:“小子無禮,今日玉佩完璧歸趙。”
他用這塊玉佩震懾了鬼谷蛛網之主百里虛,此后玉佩已無大用,就此歸還屈弈,還落下個人情。
“你當日以此相激,確實是個妙招!”屈弈很隨意地接過了玉佩,“先激怒我,邀我接受賭約,更引發你我今日的見面,步步為營,算計得不錯,你到底有何事?”
“小弟有一事相求。鬼谷方面懷疑當年長公主府邸的大火與秦太子之死有關,八先生行事務求精細,希望掌控更詳細的信息,所以命我打探此事。”
“鄭沖?原來你是鄭老八的人?”
在山上時他原本與八師兄混得不錯,但這次剛剛下山就慘遭污蔑,黃石一直懷疑是八師兄在背后操控,索性便打起了他的旗號。
“不錯,八先生懷疑,在長公主事件中有個神秘人物,號稱‘當世史蘇’……”黃石笑得很淡定,心底卻有些緊張,他對那四句讖語已破解了大半,只對那句“史蘇之骨”摸不清頭緒,想到百里虛曾說當年負責善后此事的人是翁隆,所以干脆將這些詞改頭換面,來詐一詐翁隆的謀主屈弈。
沒想到屈弈立時點頭道:“確實有這么個人,那人應該叫魏蘇。”
“愿聞其詳?!秉S石的眸子陡然亮了起來。
“魏蘇是一名大相士,擅相面相骨,相傳此人是秦太子的死士,來歷莫測,又交游廣闊,甚至與夫子也頗多交往……”屈弈忽然側頭盯著黃石,“魏蘇的事,在鬼谷不算什么大秘密,鄭老八豈會不知,他為何要你來打探此人?”
魏蘇,大相士,相骨術,這些信息迅速串聯一處,黃石心內不由波瀾起伏,臉上卻不露聲色地點頭說:“那就是此人無疑了。八先生的脾氣你還不知道?我這無名小卒,他不會告訴我太多。后來這魏蘇下落如何?”
“此人一身傲骨,對秦太子忠心耿耿,傳說秦太子死后他遭遇追殺,極可能是死在了亂兵之中?!?/p>
“是哪一方的亂兵?八先生最想探明的就是此點,屈兄若是知道,可就算是幫了小弟一個大忙。小弟在信陵君那里頗受重視,來日必有重謝。”黃石知道,人與人之間到了某種層次,絕不會是簡單地互相幫忙,更注重的則是相互的利用價值。
“慚愧,此事我委實不知了,只怕在鬼谷也知者寥寥?!鼻囊慌狞S石的肩頭,“你才智過人,又頗有膽氣,信陵君門客如云,你在他那里只怕難以出頭,不如投奔翁隆相國門下,三年之內,我保你必成相國三大謀主之一?!?/p>
黃石抬起頭,眼中涌出些疑惑之色,問:“屈先生此話怎講?”
屈弈嘿嘿一笑,道:“我本想以牒弈術大鬧‘三公子會’,不想被你這一攪,我的牒弈術推演反成了信陵君救趙派的助力,我只得在翁相國那里說了不少美言,將你夸成一位世間罕見的天才。翁相國求賢若渴,自會器重你。”
“屈先生坦誠?!秉S石立即明白了,弈絕大意失手,自然不能說被個無名小卒算計了,只能將對手猛夸一番,“只是我自信陵君府上出道,信陵君待我不薄,我若突然背主,豈不是讓天下人恥笑?”
“那就不妨徐徐圖之!”屈弈陰陰地笑起來,“小兄弟可先做我們在信陵君府上的內應,如何?”
“內應?”
“你自安坐信陵君門下,信陵君若有對翁隆相國不利的消息,老弟要及早告知我,日后擇一良機,對信陵君反戈一擊?!?/p>
“好!”黃石伸出手掌,“不過,也請屈兄告知一些消息,好讓小弟先應付了八先生安排的差事?!?/p>
“成交!”屈弈也笑吟吟伸出手來,“有我提攜,還怕你日后在翁相國那兒不能飛黃騰達么!”
清脆的擊掌聲響起,二人的目光卻都有些閃爍。
“那么,屈兄可否告知,翁隆奉命抹平的都是些什么?八先生懷疑長公主曾與秦太子有私情……”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以鄭老八的能力,自然能打探出長公主與秦太子有私情,但你們疑惑的是為何長公主會遭滅口?”屈弈瞇起眼,緩緩說,“只因當年秦太子是被長公主毒死的!”
“什么?!”黃石渾身一震,心中無數念頭風起云涌。
“相傳這位長公主美艷無雙,性情風流,是魏昭王最美貌的小女兒,只是生來驕縱,什么瘋狂的蠢事都做得出來。我無法去揣摩她的心理,但從翁隆那里掌握的資料,這一點確鑿無疑?!?/p>
“性情風流的美艷公主……”黃石腦中倏地閃過一念,“當年晉獻公的妃子驪姬因姿色艷麗,惑亂朝政,常給政敵下毒,看來‘驪姬之毒’必然就是說秦太子死于長公主的毒殺了?”
“沒錯!事發后,魏王圉斷腕求生,全力抹殺了長公主的痕跡,也是想將這件天大丑聞盡量控制在最小范圍內?!?/p>
“原來如此,多謝先生指點?!?/p>
黃石終于明白,因愛生恨的長公主毒殺了秦太子,懦弱的魏國就此惹下滔天大禍,于是魏王圉不惜一切代價讓長公主府變成了一片火海。在君王眼中,一個不是同母所生的妹妹,怎能和千里江山相比?
這就是“驪姬之毒”“岱園之火”和“太子之血”,但“史蘇之骨”依舊神秘,而且前三者跟自己的身世無甚關聯,這魏蘇不知跟自己有何關系?
屈弈捻髯一笑,道:“其實這些事,信陵君最清楚。他現在已將你視為心腹,你不妨多作試探?!?/p>
黃石終于心內了然,這家伙故意將此消息泄露給我,其實是鼓動我去試探信陵君,此等機密,我若刺探,不異于自尋死路,在信陵君門下難以立足,那就正好如其所愿地投靠翁隆。
“剩下的事情,小弟會多向魏鋒那邊打探,只要能跟八先生復命就行了?!秉S石不動聲色地淡然頷首。
“記得你我的約定,我盼著你早日隨我同入翁門。”屈弈的笑容和煦了些,“聽說信陵君已命你去探查‘三公子會’上的刺客案,若有何機密訊息,記得要及早報給我。”
軒敞的書齋內,信陵君正襟危坐,侯嬴則背著手悠然踱著步。
信陵君面色有些沉重,問:“‘三公子會’上的刺客,可查出了什么蹊蹺?”
侯嬴沉聲說:“刺客肯定都是行伍出身,他們留下的破綻極少,但我們還是發現了兩個新的疑點。魏鋒火刃又認真檢查了他們攜帶的那張短弩,竟是最新款的韓國雙矢并射連弩?!?/p>
“就是我們剛從韓國購進的那款新弩?”信陵君的臉色愈發陰沉。
“正是。他們巧妙改造了那連弩,將其矢匣、活動木臂和連矢都進行了精密的縮小,將之藏于送菜食盒的底部,帶入了大會廳堂?!?/p>
“只有韓國的能工巧匠才精通如此細密精巧的改造吧?難道那刺客竟是韓國的秘諜神戈?”信陵君驚疑不定,又搖頭,“不對,韓國人又何必來這‘三公子會’上行刺?”
“老夫細致對比了韓國并射連弩和那刺客之弩,發現刺客之弩雖是韓國新弩所改制,但其所用的韓弩弩臂處有裂,說明是殘品。老夫推斷,刺客應是在韓國設法取得了本應銷毀的殘品弩機,隨后加以改造?!?/p>
信陵君微微頷首,道:“這刺客身后竟有如此巧匠,可化殘為精,化大為???這技藝委實驚人。”
侯嬴的老眼中精光一閃,道:“這等精妙的機關術手段,倒讓我想起來一批人——秦墨!”
“秦墨?”信陵君霍地站起身,“不錯,墨家經典中本就有連弩車和轉射機的記載,連弩制造本就是墨家機關術的專長?!?/p>
墨家本是春秋時期的顯學,墨家弟子自稱“墨者”,形成了一個古老而又強大的組織,只是在墨子死后,逐漸分裂。秦墨是其中發展得最好的一支,他們自秦獻公時代遷徙入秦,因為擅長器械改造創新的絕學,逐漸成為秦軍中的高級人才。
信陵君冷哼了聲,說:“大梁城內,早就有秦國銳劍的影子,想不到豎子敢爾!”
“刺客是冒充菜農混入府內的,因為‘三公子會’上來的名廚不少,需要菜農及時送上他們需要的特色蔬果,給了刺客魚目混珠的機會。刺客進入府內后,立時兵分兩路,一路去刺殺,另一路悄然暗殺了被收買的管事,掐斷了我們的調查路徑。不過,他們還是留下了破綻。他們約了那管事去柴房,一刀刺殺,但那管事卻重傷未死,聽到了殺人者走開后的低聲對話,一人曾說,‘暗劍’已下了死令,無論是否得手,都得先滅口以絕后患?!?/p>
“‘暗劍’是誰?”
“老臣推斷,既然刺客來自秦國銳劍,那這‘暗劍’當是銳劍體系內的一個大頭目。”
“這個‘暗劍’竟對‘三公子會’的許多安排都知曉?難道此人已滲入了我大魏朝堂?”信陵君說著長吸了一口氣,“黃石那邊查得怎樣了?”
侯嬴笑道:“黃石已進了賭坊,連賭了三天。他事先跟我說了他的計劃,他現在的身份是信陵君府上的低等廚師小樂,跛腳,嗜賭……”
“在賭坊大賭了三天?”信陵君也笑了,“好,且看他這賭局最后如何翻盤!”
“不過老朽還是請主君要格外留意一位遠客,齊使刁誠!”侯嬴的神色又肅然起來,“‘三公子會’早散了,但刁誠這位齊國秘諜的少司理,卻沒有離開大梁,這兩日頻頻微服私訪,足跡遍布當年的岱園一帶,又與大梁城內潛伏的秘諜‘齊鉤’多次密會,其意圖已不言自明。”
“狼子野心!”信陵君陡地握緊了腰間佩劍,手上青筋微微躍動著,顯是在強力抑制著什么,“先生有何高見?”
“刁誠到底遠來是客,我們現在又不能得罪齊國,不如以攻為守,派幾個精干老狐,主動接觸刁誠?!?/p>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逍遙酒肆”對面的“博富居”很有名,是大梁城的五大賭坊之一。黃石化名信陵君府上的低等廚師小樂,已在“博富居”內昏天黑地地豪賭了三日。
“博富居”對付新來的賭客自然有一套“養肥再殺”的套路,特別是遇到那些任性使氣的青年賭客,都會先讓對方嘗嘗甜頭,培養對方的“賭性”。
第一次來,黃石大賺了五百錢,一臉得意地走了。許多賭客和賭坊伙計已經開始議論這個神秘的“跛子小樂”。老賭客們又驚又喜,這小子出手闊綽,下注狠辣,是老賭客最喜歡的那種愣頭青。
但第二日下午,黃石就沒有那么好的運氣了,開始時雖手氣依舊奇佳,狠狠賺了八百錢,但后來忽然間手風大降,不但八百錢輸了出去,還倒賠了二百錢。黃石在無數老賭客們異樣的目光注視下黯然離開“博富居”時,腳跛得愈發厲害。
第三日,黃石按著當時魏國賭客們祈求好運的習慣,在臉上涂了七八道紅色劃痕,豈料仍是手風奇差,瘋狂地大輸了五百錢,像只斗敗了的雞一樣縮在角落里。兩名賭坊伙計過來拍了拍他的肩頭,冷著臉說了聲:“你借的五百錢該還了!”
黃石抬起紅痕縱橫的臉,木然地說:“小爺沒錢,不過,我有消息,你們要不要?”
很快,安坐在“逍遙酒肆”暗閣內的百里虛聽了手下的詳細稟報,點了點頭,道:“是個奇特的消息,他要一千錢?”
幾乎很少有人知道,“逍遙酒肆”的店主百里虛也是“博富居”的主人。這兩日“跛子小樂”突然出現在賭坊,不但成功地吸引了賭客們的注意,也引起了潛伏在“博富居”內的一些暗諜們的興趣。
他們查了,這“跛子小樂”來自信陵君府上?!安└痪印边@三天來耐心地培養“跛子小樂”的賭性,也終于見了效,這少年先贏后輸,心態崩潰后,欠下了五百錢的巨額賭債,不得已賣出了一個獨特的消息。
“信陵君不會大張旗鼓地追查平原君遇刺事件!”百里虛沉吟著,隨即一拍案頭,“這消息我們買了,給他六百錢,放他走。消息我們也要盡早在‘逍遙酒肆’脫手,往后小樂若是再來,讓他痛快玩,繼續輸。”
接連過了三日,大梁城內果然風平浪靜,無論是魏國官府,還是信陵君麾下的魏鋒,都沒有追索刺客。
百里虛趁熱打鐵,又放出了從“跛子小樂”那兒買來的第二個消息,信陵君之所以沒有大張旗鼓地追索刺客,是因為他們早已破案了——魏鋒們認為,刺客們的真正目標其實是楚國的春申君,而這批刺客的身份是一批楚國死士,許多楚國貴族不想出兵救趙,便派人在大梁刺殺春申君。而查明真相的信陵君和魏王都不想對楚國的政局插手,只能悻悻作罷。
各路暗諜們愈發對百里虛刮目相看,一位性子急躁的齊國暗諜甚至直接找到了百里虛,想直接買百里虛的消息“風頭”。
百里虛自然是笑呵呵地婉拒了,這愈發吊起了大家的胃口。但暗諜們都是神通廣大的家伙,他們開始各顯其能,鉆研百里虛的“風頭”,很自然地,就有人將目光放在了黃石所扮的“跛子小樂”身上。
轉天,百里虛就放出了第三個消息,春申君將在離開大梁前,最后一次面見魏王圉,這將是至關重要的一次會談。百里虛特意在這次的免費消息中留下了兩個“線頭”——春申君最后面見魏王圉的日期待定,春申君離開大梁的日期待定,顯然,這老狐貍在暗示,“逍遙酒肆”有把握搞到這兩個重要信息。
午后時分,黃石又一次欣欣然地趕來豪賭。他才一露面,立即就被賭坊伙計請到了上座。
今日黃石的手氣極佳,一個下午就風卷殘云般狂攬了八百錢。八百錢有些重,所以他就換成了賭坊內特制的竹券。這種竹券長六寸,一根可充當二百錢,兩券相合就能在賭坊取回現錢。
黃石興沖沖地揣著四根竹券,剛拐出“博富居”的街角,行不多遠,就感覺后腰一硬,一個干巴巴的聲音在背后響起:“識相的就別叫喊,咱家老大要見見你!”
黃石怔了下,見是個黑臉的高大漢子,腰間抵了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黃石叫了聲,正待撒腿竄出去,又被一只鐵臂勒住了脖子,跟著便被拽進了靠在路邊的一輛馬車,兜頭就被黑布蒙住了頭。
“這位大爺,我只有八百錢!”黃石哆嗦著,“還是竹券,我去了才能取出錢來……”
“少廢話,老子不在乎你這幾個小錢。”大漢獰笑著,“老實點兒,問你點兒事情,還會給你錢。”
“當真?”黃石硬氣了起來,“你們也想從小爺這兒買消息吧?”
那人不再言語。馬車咯吱咯吱地碾著青石板路一路疾馳,似乎馳到了荒僻的郊野,隱隱還有水聲。
車外響起陌生的聲音:“怎么樣,有沒有鉤子?”
各路間諜內部也有些行內話,“鉤子”就是尾隨跟蹤者的意思。車內那黑臉大漢沉聲說:“此地空曠,一眼看到底,再沒個人影的!”
黃石被人從車內拽下來推上了一葉小舟,那船彎彎繞繞地又行了許久,他才被人架上岸來。又走了多時,黃石被人扯入一座院落內。
“小樂,我們并無惡意,莫要誤會?!币坏罍睾偷穆曇粼诒澈箜懫饋恚犉饋砭尤缓芪难拧?/p>
黃石哼了聲,說:“你們要買什么消息?一千老魏錢!”
“錢是小事?!蹦侨诵Φ?,“只要你的消息準確。你到底是什么身份,為何有這么多消息?又為何跑到賭坊來賣消息?”
黃石冷哼道:“小爺可沒說過我是來賭坊賣消息的!我的身份與你何干?”
“你不說,我們也都知道?!蹦侨说那徽{依舊慢條斯理,“你叫小樂,是信陵君府上的小廚。這些日子你私通了府上的一個婢女小紅,所以你近來需要錢,瘋了般去賭,奈何賭運不佳,沒奈何,就把自己從信陵君府上打探的消息賣出去?!?/p>
黃石故作驚慌,連聲音也微微顫抖道:“你們到底是誰,這些事,你們是怎么知道的?”
“只要我們說出去,你和你的小紅就完了,信陵君會怎樣懲罰你們?”那人手里不知擺弄著什么東西,發出咔咔的金屬撞擊輕響,“這天底下沒有人能惹得起信陵君,除了我們大將軍。算你小子走運,我們是晉鄙大將軍的人?!?/p>
“你們是晉鄙大將軍的人?”黃石心中疑惑,“那為什么要抓我?”
“不是抓你,而是看中了你小子的膽子,給你一個發財的機會。不過,你先要說說,你那些消息都是怎么打探出來的?你這身份,只怕平日里都到不得信陵君身前的。”
“從我師傅易合味那里打聽來的。他是信陵君最喜歡的大司庖,有時候信陵君他們密議,就不會避諱這位廚師。易老頭愛喝酒,喝多了就愛吹?!秉S石嘿嘿一笑,“我想打聽什么,就故意說,師傅這件事您肯定不知道,他自然會拍胸脯告訴我。”
“好,你很聰明,那就幫我們打探一下春申君離開大梁的日子和具體行程,越詳細越好?!蹦侨苏f著,手里擺弄得更急,咔咔聲響更加密集。
黃石凝神傾聽,覺得那應該是一種金屬制作的東西,咬了咬牙,喊了聲:“先給我五百錢訂金?!?/p>
“小豎子找死!”粗暴的聲音響起,應該是那個黑臉大漢在喝罵。
“黑猴,給他五百錢!”文雅的聲音悠然說。
黑臉大漢哼了聲,似乎不敢違抗,憤憤地去了。
“我叫張鐵?!蹦菧睾吐曇舻娜伺牧伺狞S石的肩頭,“今后你與我們一樣,也是為大將軍效力了?!?/p>
張鐵說著抓起了黃石的手掌,忽又一笑,說:“小廚師,你手上的繭子不少呀,練過劍么?”
黃石急忙搖頭道:“只拿過切菜的刀,砍柴的刀,從小家里窮,力氣活沒少干。”
“他們都叫你‘跛子小樂’,你真的腳跛嗎?”張鐵饒有興致地盯著黃石的右腳,“抬起腳來。”
“我的腳沒毛病,而且我這只腳練得已經很好了,跑起來比許多人都快!”黃石突然提高了聲音,像是個受了同伴侮辱的孩子,但還是依言抬起了右腳。
好在他有備在先,這只鞋子經過了特殊的打磨,能看出跛腳者與正常人不一樣的磨損度。
張鐵果然滿意地點了點頭,又抓起了他的右手,輕撫著黃石虎口處的厚繭,若有所思地問:“嗯,你是信陵君府上的廚師,想必廚藝高超吧?給我們做道菜嘗嘗吧!”
黃石心里暗驚,只得笑道:“我只是個小學徒,跟易司庖學了兩年多,看得最多的一道菜是魚腹藏羊。我不算入門弟子,只負責收拾鯉魚。我每日里只在這個時段以采買鮮蔬為由出來廝混,回去太晚的話,怕被師傅和管事責罵?!?/p>
張鐵冷笑起來,聲音中滿是不屑,說:“來人,拿一條活鯉魚來,讓我等看看小廚師整魚剔骨的手段?!?/p>
黃石被推入一間屋內,頭罩被嗖地揪了下來,黃石瞇了瞇眼,才適應了屋內的光線。
一條鮮活的大鯉魚被丟入眼前的陶盆內,跟著他手中又被塞入了一把刀。
黃石皺了皺眉,眼角余光掃過,身側有三個漢子氣勢洶洶地圍著他,也不知哪個是張鐵,只得提起刀,抓起了那條活鯉魚,洗魚后整條魚開始剔骨,嫻熟無比。
張鐵的聲音在斜后方響了起來:“你這是在剔骨么?怎么姿勢這么奇怪呀?”
黃石沒有回頭,繼續嫻熟地操作著,冷冷地說:“我家師傅易司庖的規矩,魚腹藏羊就是要從魚口中剔骨,早說了這道大菜很麻煩的!”
“長見識了!”身后的張鐵哼了聲,“果然是大府上的廚藝。黑子,送他回去吧。”
頭罩又當頭套了下來。
“喂,喂,總得讓小爺擦擦手吧!”黃石很無奈地舉起手,“我的錢呢?”
他的手被人按入了水盆內,匆匆擦拭了,一只皮囊也塞了過來。
“少年,得了這五百錢,你要做什么呢?”張鐵饒有興味地問。
“自然是去賭坊,這兩天手氣不大好,老子要翻本,嘿嘿!”黃石的笑聲里都是興奮和張狂。
張鐵也笑道:“放心,跟我們合作,你會有持續不斷的賭金,但要注意,不能出手太闊綽,那樣會被人懷疑的。我們需要的消息,多跟你的師傅打聽打聽。我們再見面的方法,黑子在路上會告訴你的?!?/p>
片晌后馬車駕了過來,黃石又被塞進了車,滾滾遠去。
陶朱縮在張鐵身后,凝目望著那馬車走遠,才疑惑著問:“特使,難道我們下一步當真要刺殺春申君?”
張鐵淡淡地說:“春申君既然沒有走,自然可以成為我們的目標。接下來且看他們哪家的防備松懈了,包括那齊國使者!”
陶朱越聽越驚,終于咬了咬牙,問:“為何還包括齊國使者?萬一走漏風聲,豈不給大秦樹了新敵?”
“制造混亂!在這魏都大梁城內死了人,怎么會算到我大秦頭上?”
陶朱只得呵呵賠笑道:“看來只要我們得手一人,大梁城內必然亂作一團。”
張鐵微微頷首,卻蹙緊了眉頭,許多話他無法對屬下們說透,只得苦笑了一聲,道:“這次要籌謀好,不能再出差錯。你覺得這個‘跛子小樂’如何?”
陶朱愣了一下,道:“上使適才不是已經試探過了么,這小子的身手,必是個廚子無疑……”
“他的廚藝確是練過的,但手上的老繭位置不對,那是握劍的手。我們剛行刺,他就出現了,賣的消息還都是我們想要的,太巧了。還有他的那份沉穩,一個小廚子,又好賭,怎的底氣那般足?”
陶朱怔了怔,道:“這小豎子既有疑點,咱們不如盡快斬草除根?”
“不必,繼續派人跟蹤他。”張鐵依舊一臉淡定,“若他真是魏鋒的探子,他雖挖了個陷阱設了局,但誰掉進去,還不好說。”
發現了“跛子小樂”可疑后,張鐵想到了一個將計就計的絕妙辦法。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馬車停在了一處空曠地帶,黑臉漢子低喝了聲:“一直向東,很快就到‘博富居’了,下車后別回頭,我們的人會去賭坊找你,記住聯絡的法子了吧?”
黃石被推下車來,又被扯下頭罩。他沒有回頭,就拎著那五百錢的皮囊,輕快地走遠。
他心底有些遺憾,按設想,這般“釣魚”的第一次,不可能釣出真正的大魚,他便沒有叫魏鋒隨護,沒想到今日第一次見面,就遇到了張鐵。雖然只交手短短一陣,黃石已直覺地感到,這是一條大魚。
當日他對侯嬴說了大致計劃。侯嬴閱歷深廣,認為只有女人才能讓少年人不顧一切地去賭場搏命撈錢,便幫他豐富出了“婢女小紅”這個人物。而且小紅不能只存在于小樂的口中,必須在張鐵等跟蹤者的眼中出現,這樣才能真正地放長線釣大魚。
現在,扮演小樂的黃石要去幽會小紅,只有如此,這個計劃才能完全騙過張鐵。
此刻黃石腳下飛快,心中卻非常忐忑。侯嬴這老狐貍,會不會分派給自己一個肥碩的丑女,讓自己跟那丑女假裝如膠似漆?
已近黃昏了,前面就是那座約定好的小酒肆,黃石竟有些擔心起來。
掀起簾籠,閃進約定好的窄小暖閣,黃石徹底愣住了。屋內端坐著一位婀娜少女,一身淺綠色細褶襦裙,梳著牛角形雙髻,正是權貴人家的婢女裝束,明眸閃閃,神色清冷,竟是華纓。
“你怎么在這里?”黃石疾步走過來,左右顧盼,只道自己走錯了房間。
“不可以么?”華纓冷哼一聲,“我就是小紅,別東張西望了,小心露餡?!?/p>
這酒肆很低廉,暖閣直欞窗的遮窗麻布已破損了大半。她說著扯了下竹簾,卻又故意露出半尺空隙,咬了咬牙,低聲說:“過來,坐到我身邊來?!?/p>
黃石有些臉紅,卻不愿讓少女看出自己的緊張,故意干笑一聲,坐到了她身邊。
“好,這樣才像樣?!比A纓說得輕松,腰板卻挺得很僵硬,臉也有些紅,卻慢慢地側過頭,偎在了他的肩上,登時讓黃石不知所措。
一縷幽香倏地鉆入他鼻端,柔軟的發絲也掃著他的脖頸,肩頸處傳來陣陣少女的溫暖和柔軟,更讓他覺得全身熱血如沸。黃石渾身都僵直了,偷眼瞧去,卻見華纓依舊神色淡漠,目光掠過他,望向窗外。窗上麻布的縫隙很大,料想跟蹤的鉤子已經看到了二人的親密情狀。
“好了!”華纓伸手拉下了竹簾,這下子外面再難看到屋內分毫情形,但暖閣內霎時幽暗起來。
跟這樣一個美貌少女獨處暗室,黃石愈發緊張了。華纓卻已挺直了身子,哼了聲,說:“還挨著我干什么,對面坐著去!”
黃石臉如紅布,忙彈起來坐到了對面,暗惱這女子翻臉好快,一顆心兀自怦怦亂跳。
“喂,你怎么了,臉怎么這么紅?”華纓瞟了他一眼,雖然神色清冷,眸中卻有促狹的笑意。
“你的臉更紅?!秉S石這么說著,拼命干咳了幾下,“我是被嗆住了,咳得臉紅了些?!?/p>
華纓高傲地昂起了頭,道:“好歹你也學過鬼谷間道,間道中人隨遇而安,千人千面,這點兒小小試探你就露了底,像個雛兒?!?/p>
黃石揚起眉毛,只得拿出強詞奪理的看家本領,說:“現在我扮著‘跛子小樂’,跟意中人小紅幽會,自然要心跳臉紅,難道這有什么破綻嗎?”
這話登時讓華纓語塞。她原本就是故作鎮定,這時候反被黃石噎得臉泛微紅。
“為什么派你過來?”黃石忍不住問,“你不是春申君的……”他想說“姬妾”二字,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我是春申君的門客。”她悠然給兩人的盞中滿上了酒,“春申君要第一時間洞悉真相,我奉命協助你查案。你家主君在全力拉攏我家主君,所以你可要仔細一些,不要惹惱我。”
黃石真有種欲哭無淚之感,這少女看似冷傲,有時卻又言笑不羈,自己跟她斗嘴總是處于下風。
“別擔心,你只管全力去查案,我絕不會成你的掣肘。我扮作小紅,給你傳達信陵君的一些最新消息。”
“好吧,不知有何最新消息,下吏洗耳恭聽。”黃石這時才埋下頭,拿起匕箸,開始夾菜大嚼。
“先說說你那里是什么情形?!?/p>
“我午后被他們抓住,一路蒙面,被挾持到了那里,到現在滴水未進。”黃石兀自落箸飛快,邊吃邊將自己今日被擒的前后經過講了。
“那個人叫張鐵,談吐文雅,但心思縝密而狠毒,他們所在的地方,應該是在長渠大河邊的工匠區。”
“大梁城的河道不少,工匠區更是櫛比鱗次,到底是哪里?你孤身犯險釣魚,為何沒有命魏鋒安排鉤子跟蹤?”
“為免打草驚蛇,我沒有叫魏鋒跟蹤,哪承想今日第一次見面,就遇到了張鐵這個人物。”
“你是說,他們就是刺客?”
“大有可能。這個時候還敢冒險上鉤的,只能是那批刺客。而那個張鐵是韓地口音,甚至有些秦地尾音。綁架我的那家伙綽號黑猴,十足的軍卒做派,必然就是這些人了,可惜啊……”
“看來有時候過分謹慎,也會誤事。若是安排了鉤子,或許就能一戰成功了?!?/p>
“也不能說全無所得。”黃石說著向她揚起了腳。
這本是不大合禮數的舉動,華纓不由瞪他一眼,隨即就將目光凝在他那雙麂皮靴上,沉吟道:“你鞋上蹭了什么?”
“我被他們塞入了車內,就拿腳亂踩,蹭上了些東西,是陶器作坊中常見的碎末,可見這些刺客平日里偽裝的身份,極可能是陶匠?!?/p>
華纓雙眸一亮,道:“陶匠們聚集之地在哪里?”
“還是有多處的,但范圍到底是縮減了。不過這時候我們還不能打草驚蛇?!彼f著,看到了自己右上臂處有一塊油污,適才被張鐵盤問時,曾被他捏了捏右臂,那時張鐵是想探探自己的肌肉強弱。這油污應該是牛脂,但張鐵手上為何會有牛脂?
“喂,你發什么呆?”
聽得她的一聲冷斥,他才抬起頭,一瞬間竟似想通了什么,卻沒有多說,只淡淡笑道:“這兩日間,我還會和張鐵那批人再見面的。對了,聽說昨晚翁隆和信陵君出面宴請了齊國使者?”
“不錯,就在這宴會上,還出現了一樁怪事?!比A纓說著蹙起了秀眉,“這場私宴是由相國翁隆出面主持的,信陵君和龍陽君陪同,在翁隆府內宴請齊國使者刁誠。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刁誠的名頭,這人出身于齊國稷下學宮,是陰陽家鄒衍的再傳弟子,為人狂傲放蕩?!?/p>
黃石自然聽說過陰陽家的名頭,其代表人物鄒衍數十年前就創立了五行學說,更有一套極為宏大玄虛的“大九州學說”,被人稱為“談天衍”,而其從五行說上發展而來的“五德終始說”又頗為帝王將相所重視。
“席間先是縱酒暢談,原本頗為融洽,后來就說起了學術,這刁誠是陰陽家,翁隆是法家,信陵君所學是兵家和黃老道家,難免各不相讓。酒至半酣,信陵君起身給刁誠敬酒,請他向齊王建言,哪怕不能出兵救趙,也要向趙國多多支援糧草。他二人站得挺近,開始時說話聲音都不高,也不知為何后來就起了爭執。刁誠狂性發作,忽然將盞中酒水潑灑在地,大笑道,‘齊國不會救趙,自然也不會支援趙國糧草。刁某之言,有如此酒,一發難收!’滿廳皆驚,信陵君更是郁怒無比。但到底刁誠遠來是客,信陵君也不便發作,只得拂袖落座?!?/p>
“這應是齊王指使的吧!”黃石搖了搖頭,嘆道,“齊王只知茍安一時,不出兵,不借糧,鼠目寸光,不足與謀。后來如何了?”
“刁誠當眾羞辱了信陵君,昂然落座。剛剛坐下,他卻又大叫一聲,舉起了一支竹簡,問是何物,眾人看時,才見是一支尋常的細長竹簡,上面以朱砂畫著一塊紅色高山,山上巨石崩落,一人被大石砸得頭破血流。眾人震驚之際,刁誠卻大叫一聲,指著竹簡一角四個篆字念道:‘地主神殺!’”
“地主神殺?”黃石不由驚呼出聲,“當日趙翼被殺時,密室竹簡上曾有過兵主蚩尤形象,此案也被稱為兵主神殺案,難道說……”
“不錯,我也聽說過兵主神殺案中的竹簡。據侯先生說,這血簡與兵主神殺案的血簡如出一轍,朱砂紅字也全無二致,不知是誰悄然放在案頭的。翁隆嚴查了往來上菜的仆役侍婢,卻全然找不出頭緒?!?/p>
“屈弈在當場么,當時他坐在哪里?”不知為何,黃石鬼使神差地先想到了屈弈那陰沉的丑臉,想了想又問,“坐在刁誠身邊的,都是什么人?”
“屈弈坐在刁誠左邊,另一位挨著刁誠的人是龍陽君。嗯,陪著信陵君過來給刁誠敬酒的,則是侯嬴?!?/p>
“龍陽君、屈弈、侯嬴,都有可能是偷放竹簡之人。當然,翁隆吩咐仆役悄然下手偷放的可能性更大?!秉S石沉吟著,“后來呢?”
那兵主神殺案雖然看似結案,但他始終覺得疑竇重重,果然現在又出現了神秘的竹簡!
華纓嘆了口氣,道:“當時便有好事者將兵主神殺案講給了刁誠聽,說者繪聲繪色,聽者悚然動容,刁誠卻哈哈大笑,‘爾等真是不學無術。這地主之祠者,乃泰山下的梁父山,那可是我齊國地界,現在我可是在魏都大梁,大梁無山!’然后就哈哈地大笑不止。眾人見他已然大醉了,只得派人將他攙扶下去,一場酒宴就這么不歡而散?!?/p>
“想不到堂堂齊使,竟是個輕浮狂生?!秉S石也不由搖頭嘆息,“但我總覺得,這里面只怕還有個巨大的陰謀。那刁誠沒遇到什么不測吧?”
“沒有。酒醒之后,他照舊談笑風生,甚至跟身邊的魏國仆役打聽,大梁有沒有什么名勝山水可供一覽。不過侯先生說,這刁誠的真實身份其實是齊國間諜組織‘齊鉤’的少司理,手段頗為高明?!?/p>
“齊鉤少司理!”黃石登時一凜,“一個間道高手,卻故意表現得如此淺薄輕浮,他到底要做什么?”
“‘三公子會’其實是魏國與楚國、趙國之間關于合縱抗秦的初步舉措,但齊王特意派了齊使參加,卻又大唱反調,這顯然是做給秦王看的。侯先生還說,刁誠此來大梁,只怕還有更加陰險的目的?!?/p>
“有何目的?”黃石忽然發現,大梁的間道暗戰匯聚了魏、楚、趙、齊、秦國等各方力量,雖沒有刀光劍影,卻更加波詭云譎。
“你知道秦國的悼太子吧?”
華纓不過隨口一問,黃石卻是雙眼閃亮,道:“自然知道,大概十年前吧,秦國太子來大梁做質子,兩年后在大梁暴斃。”為免華纓起疑,他故意將秦太子來大梁的時間說得含糊了些。
“應該是九年前。”華纓顯然沒有看出黃石心底的激動,淡然糾正了他的錯誤,“秦太子的死因,據說是一大謎案,而刁誠此來,極可能與這樁舊案有關!”
“不知有何關聯?”黃石強抑住心底的激動,很淡然地問了一聲。
“抱歉,這是信陵君和侯嬴為了表達歉意,才特意透露給我家春申君的秘密,現在還不能隨意透露。”華纓驀地抬頭望著他,“怎么,你對此很有興致?”
“是我鬼谷師門的上風對此頗有想法?!秉S石知道此時若是再故作云淡風輕,反而會被她看出破綻,索性笑道,“那不如我們打一個賭……”
“賭什么?”
“再給我三五日工夫,我就會摧毀張鐵這伙刺客,讓春申君無憂。若我能僥幸成功,煩請告知我這刁誠與秦太子的詳情?!?/p>
“好,若真能如此,我家主君將再無后顧之憂,到時我自會知無不言?!?/p>
不知怎的,黃石的心底驀地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覺,又想到華纓所說刁誠在宴會上的諸多狂態,他心中驀地一動,說:“這刁誠其實大有古怪,那個地主神殺的竹簡,也確實來歷古怪?!?/p>
華纓沉吟著道:“嗯,你知道這齊地八神吧?”
“自然知道。所謂齊地八神,八神分別是天主、地主、兵主、陰主、陽主、月主、日主和四時主。只有兵主蚩尤是有名字的真人成神,其余七位都是分別對應天地、陰陽、日月和四時?!彼f著驀地一驚,“這竹簡忽然從兵主出現,現在又出現了地主,那么此后會出現天主竹簡嗎?”
“信陵君的意思是讓你多多留意,會不會是秦國秘諜銳劍又在大梁興風作浪?那個張鐵又在打探春申君的行蹤,難道他們行刺平原君不成,又改打我家主君的主意了?”
“想來定是如此,這群銳劍極有可能想刺殺齊使乃至春申君,以此禍亂大梁。”黃石忽地側頭望著她,“其實我心中還有很大一個疑惑,那就是你!你看似是春申君的門客,卻又跟信陵君關系緊密,你到底是何身份?”
“問那么多做什么?”華纓清冷的眼神忽然變得有些幽怨,“就如你一樣,你到底是何身份,我從來不過問。身為間道中人,你也應該明白,知道太多反而不好。不過我的身份,有朝一日我會告訴你的?!?/p>
“盼著那一日越早越好?!彼詰阎忻瞿谴尤诉^去,“這個給你,是我從張鐵那兒得來的錢?!?/p>
“為什么要給我?”
“因為你是小紅啊,我可是為了你才去冒險的,賺了大錢,自然都要給你?!彼蛩钌钅?,發現她在自己的凝視下居然臉上涌起了一抹紅,不由有些得意,竟說了句,“我的一切,都要獻給你的。”
華纓怔了下,卻板起了臉,啐道:“在上吏面前這般沒大沒小,小心我抽你板子!”不知為何,她說了這話,臉上愈發紅了些,匆忙看了看窗外,“該走了,咱們還得分頭趕回府去?!?/p>
兩人出了酒肆,才見金烏西墜,晚霞血也似的紅。按照約定,二人要分別回府,以免被旁人見到。在路口就要分別時,華纓卻叫住了他。
黃石忙轉過身,見她裊裊婷婷地向自己走來,暖暖的暮風吹得她裙帶飄飛,愈顯得身姿窈窕。她走到他近前,給他整了整衣領,輕笑道:“總是這么邋遢,跟你說過了,要照顧好自己?!?/p>
黃石低聲說:“你要小心,秦國銳劍若想控制我,只怕會將你這小紅擄了去。”
華纓湊過來,輕輕地說:“應該是你小心,這時節他們絕不敢節外生枝地對我動手。”
她說著轉身離去,黃石的心不禁又怦怦亂跳起來。
隱秘的院落內,揮汗如雨的張鐵終于收了刀。
在一旁看著張鐵練刀的陶朱忙道:“那個‘跛子小樂’,我們調查了,確是信陵君府上的小廚,據說這小子最近玩命地弄錢,是因為和一位府上的小婢好上了。昨日送他去的人也跟蹤了,確是個美婢,兩人在個小酒肆里膩歪了許久才出來。這小子若真是個魏鋒探子,他們這扣子做得也太精細了。”
“昨日我們捉他過來時,我就捏過了他的臂膀,他肌肉比你堅實得多?!睆堣F斜睨了陶朱一眼,“不過,他們做得越精細,就說明他們越自負。在小樂散播消息的這段時間內,信陵君都要配合他的情報,放棄對我們的搜索?!?/p>
陶朱哦了聲,說:“這倒是我們很難得的時機?!?/p>
“間道之秘,重在借勢。這小子機靈,自然不會相信我們是晉鄙的人,但我已經給他傳遞了一個錯誤的信息——我們要去刺殺春申君。”
陶朱說:“那這小子回報之后,信陵君就會分出大批力量守護春申君?!?/p>
張鐵哼了一聲,說:“雇一個伶俐的豎人去和小樂接頭,先拖住他,將這段時間拖得越長越好?!?/p>
陶朱躬身領命,又道:“今日午后,銅鐵坊那兒來了官面上的人,嗯,就是稅官和里正。”
“當真是里正么?”張鐵本已拾起了刀,聞言又頓住,“是熟面孔吧,為何這時候來查稅?”
“就是銅鐵坊那邊的老里正,聽說銅鐵坊那邊的生意油水大,被朝堂惦記上了,正在挨家地盤查稅錢。不過僅限于銅鐵坊,咱們陶器坊這邊沒有任何動靜?!?/p>
張鐵微微松了口氣,道:“他應該不會這么快就能發現銅鐵坊的。這兩日你們少露面,別誤了大事。”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又是午后,黃石如約出現在一家小酒肆內。
這正是張鐵選定的地方,距離“博富居”不遠,方便黃石繼續去“博富居”耍錢。
黃石很謹慎地縮在了角落里,沒多久,背后就來了另外一名酒客。那人冷硬地撞了一下他的背,然后說了聲:“抱歉得緊,你那地方是我常坐的。”
背后這個人顯然是張鐵派來的探子,只待黃石出現,就會過來以密語接頭。
黃石就說:“我第一次來這兒,這里的酒喝不慣,味道太淡,比燕國的酒差遠了?!?/p>
兩個人很順利地對上了密語。黃石就低聲說出了最新的情報:“春申君會在三日內離開大梁。今晚春申君就要進宮面見大王,易司庖已經被臨時調入宮內了。喂,五百錢,說好的?!?/p>
背后響起一聲冷哼,一個皮袋子塞了過來。
黃石反手接住了,掂了掂,就又低笑道:“錢貨兩清,好買賣。還有什么吩咐嗎?”
那人道:“還有樁事,聽說最近有的坊鋪,下了稅官和里正來查稅,知道是為什么嗎?”
他按著張鐵的吩咐,故意隱去了“銅鐵坊”這個真正的范圍,又加了“聽說”二字,就是不想讓身后的少年聽出過多端倪。
黃石罵罵咧咧地說:“稅官?不知道!你們當老子是什么人,大魏相國嗎?里正稅官要歸老子管,老子還用得著在灶臺忙活?”
那漢子氣哼哼地站起了身。
就在這時候,酒肆大門驀地被人粗暴地撞開,四五個褐衣漢子氣勢洶洶地撞了進來,領頭那人大喝道:“有沒有見到一個黑臉的漢子,腮上有刀疤的?啊,他在那兒,抓住他!”
一聲暴喝間,眾漢子疾沖過來。小酒肆里立時一陣大亂,酒客們怕被連累,四散奔逃。黃石也是一凜,回頭看時,卻已不見了那人的蹤跡。
轉頭四顧,見身邊都是倉皇奔走的身影,黃石也只得隨著人群奔出了酒肆。人影散亂間,那幾個褐衣漢子已呼嘯遠去了。
糟了!黃石暗自叫苦,這么一鬧,只怕讓那接頭客趁亂走掉了!
他急忙奔上了街頭,街上早安排有魏鋒的探子,但適才酒客亂糟糟地四散而去,魏鋒探子也是目不暇接,慌了神般東張西望。
一個小販擦肩而過,低聲耳語:“上吏,咱們要不要繼續加大人手追查?”
黃石心念起伏,一時拿不準這是突發的偶然事件,還是張鐵的安排,如果是張鐵的安排,難道他看出了什么異常?
“不用!”他當機立斷地搖頭,“一定不要打草驚蛇,傳令,讓弟兄們都散了!”
那小販轉身混入人群,匆匆去傳令了?;靵y奔跑的人群漸漸散開,喬裝的魏鋒們默契地隨著人流走散。
黃石也悶聲不響地回了信陵君府邸。
“如此說來,你們又讓他跑了?”
侯嬴的書齋內,聽罷了黃石的一番話,華纓不由蹙起了眉頭。
黃石卻沒有看她,雙手嫻熟地擺弄著案頭的那張短弩。鬼谷對兵器制造頗為重視,黃石雖生性懶散,卻對機關術頗多興趣,當年曾下過一番苦功鉆研。這把弩是他找侯嬴要來的,正是“三公子會”上刺客所用的精巧連弩。
此時他一邊跟兩人說著午時所見,一邊沉穩地拆分組合,那張短弩被他大卸八塊,矢匣、活動木臂和精致的銅鑄機樞,各部件整整齊齊地排列案上。
侯嬴始終沒有言語,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黃石。
“張鐵極為機警,跟我接頭的漢子應該不是他們的親信,至于最后關頭沖進來的幾個莽漢,只怕也是張鐵雇來的閑漢。這么看,他應該是看出了我的身份,但他仍舊假意上鉤,故意說出要刺殺春申君,想來那必是個假消息。他希望將我穩住,讓我們在錯誤的方向上用力?!?/p>
侯嬴拈髯沉吟道:“我們這一次又是徒勞無功?”
“不,我讓張鐵松懈了,他會認為我們已被他引入了歧途,卻不知,我已經抓到了他的一個破綻。”
黃石仍緊盯著那銅鑄機樞,忽然輕輕一撥,懸刀碰到銅栓,發出“咔”的一聲輕響,“張鐵審問我時,手中一直擺弄的東西不時發出咔咔之聲,料來就是此物了。他揉捏我的臂膀時,還在我衣袖上蹭上了牛油,說明張鐵還在改造其余的機弩,所以我已大致能鎖定他們的方位了,這次必以雷霆手段,速戰速決?!?/p>
華纓問:“你準備何時動手?”
“我還在等最后一個消息,查賬的該回來了吧?”黃石仰頭望望窗外西斜的日色,“最遲就在今晚。”
“查賬的又來了,兩串老魏錢就打發了!”黑猴踅回院內,笑吟吟地向張鐵拱手稟報著。
“他們真的只是來查賬的?”張鐵臉色陰沉沉的,“為什么這么快就查到了陶器坊,領頭的是誰?”
“就是那里正‘胖頭孫’,這家伙有些貪了,第一次拿了一串錢不知足,涎著臉又來要了一串?!?/p>
“來了兩次?”張鐵的眸子陡然變得寒氣逼人,“是每家都來了兩次么,還是只有咱們家?”
“不只咱們家?!焙诤飺蠐项^,“但也不是全部,沿河的這三家,他們來了兩趟,隨行的還有個矮胖子,探頭探腦地問東問西?!?/p>
張鐵的目光陡地僵住,喝道:“換個地方,招呼大家立即動身離開,東西都拿走!”
幾名屬下不敢違拗,立即忙碌起來。張鐵又低喝道:“黑猴,動手吧,不能留活口!”
暮色沉沉落下,鴻溝運河上鋪了一層絢爛的夕影,沿河的陶器坊就漸漸斂去了白日里的喧囂。
黃石帶著魏鋒火刃精銳閃入了陶器坊,一行人全作匠人裝扮,事先奉命來刺探的矮胖漢子領著黃石輕車熟路地轉到沿河的三家鋪面前,低聲稟報:“嫌疑最大的,就是中間那家。”
黃石當先向那間作坊沖去,撞開了中間作坊的大門。院內死氣沉沉的,毫無聲息。他心底騰起種不祥之感,轉頭就望見工匠房外橫著兩具尸身,應該是一對父子。兒子死在工匠房門口,老父則死在院中,院子里都是觸目驚心的血色。
“他們是剛死的?!秉S石低頭審視了下傷口,又細看了看那兩張臉,發現兒子的神色平靜,顯是突然中刀而亡,但老父的嘴巴大張著,應該是親眼看到了兒子被殺,隨后悲愴吶喊,來不及喊出聲,就挨了致命一刀。
黃石嘆了口氣,將老工匠的眼睛合上了。
魏鋒們訓練有素,立時散開來,或是檢查尸身,或是查找兇手,一道道的稟報聲不時響起來。
“死者就這兩人,看衣飾都是本地的陶器工匠。兇手已經逃了,院內幾乎沒有留下什么痕跡。”
“兇手應該是他們的熟人,兩人都沒有做出逃遁的姿勢。”黃石緩步從尸身間走過,轉頭望向院外,臨院就是他懷疑的另一間作坊。
黃石向魏鋒們搖了搖手,眾人散成了扇子面,或抽刀劍,或擎短弩,緩步逼近對面的大門。
“轟隆”一聲,大門被當先的魏鋒一腳踢開。門內空蕩蕩的沒一個人影,放眼只見滿地散亂的陶罐瓦屑。
“小心埋伏!”黃石低聲叮囑,眾人分散后又再聚攏,肩背相抵,警戒地四下張望。
“上吏,院內沒有人!”后院中有魏鋒大叫。
“這么說,他們是匆忙退走的,好快!但他們是如何得到消息的?”黃石心念起伏,“不管怎樣,張鐵必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動念殺人滅口后逃離的,時間極為匆忙,一定會留下什么的……”
魏鋒們四下散開搜尋。黃石心里盤算著,也在院內快速穿梭,最終在后院一間南房門口站定了。
房門被他推開,吸引黃石目光的,是地上那些淡紅色的陶灰。這房主人必然是間道中人,屋內撒了陶灰,不管是誰進出這間房子,他都能從腳印上判斷得一清二楚。
其他魏鋒還在院內搜索,只有黃石一人站在屋門前陷入沉思。他已經嗅出了房主人的氣息,是張鐵,談吐溫和文雅,做事卻精細得一絲不茍。
黃石忽又發現了新的問題,陶灰上除了腳印,還有一道古怪的劃痕。黃石沉吟了一下,這應是個箱子。那人在臨走前搬走了這個箱子,里面裝的是什么?
他慢慢站起了身,循著那腳印走向了后屋,后屋果然有一扇暗門。推開了后門,黃石看到了后門正對的鴻溝運河。
“來人!”黃石忽然眼前一亮,呼喝聲中,院內的魏鋒紛紛奔來。黃石指著那些作坊間的那條狹窄小徑,大喝,“他拎著一個大箱子走不遠的,大家快追!”
眾魏鋒又驚又喜,黃石身先士卒,帶著魏鋒們如一陣風般遠走。
整座院落又恢復了冷寂。一道身影從墻頭的老樹上滑落院內,悄然走回那間南房。他大口喘息著,顯然適才曾有過一通疾奔,但步子依舊從容不迫。
這人正是張鐵,他在屋內摸索著,在墻邊摸到了一條極細微的縫隙,用短匕小心翼翼地撬開了那條細縫,泥墻中登時現出一道夾層。張鐵彎下腰,慢慢從夾層中將那只木箱提了出來。
“箱子里面有什么?讓我猜猜,定是你們改造好的新型韓國短弩!”屋中忽然響起一聲冷笑。
張鐵猛然回頭,與去而復返的黃石四目相對。
“你好,小樂!”張鐵很淡定地一笑,“能告訴我你真實的姓名么?”
“黃石。無名之輩,何足道哉!”黃石也淡然一笑,“足下便是秦軍銳劍在大梁城的首領吧,張鐵是真名么?”
“談不上什么首領,只是為大秦盡忠的走卒罷了。張鐵乃碌碌之輩,自然是真名,但你黃石可不是無名之輩,據說你曾在‘三公子會’上以牒弈術對決過‘弈絕’屈弈。”張鐵嘆了口氣,“我太急了,應該多調查一下。但你為何這么快就圈定了我們這地方?”
“‘三公子會’上你們刺殺失敗,留下了一張改造后的韓弩。我給你做魚時,你捏了我的臂膀,留下了一塊牛脂。牛脂是潤滑機樞用的油脂,隨即我就想明白了,哪怕你在審問我時,也在研究改造弓弩。”
張鐵不由苦笑一聲,道:“原來露出破綻的,竟是一小塊牛油?!?/p>
“另一個破綻是陶粉——我被你們綁架后塞入那牛車時,胡亂用腳踩了踩,發現腳下有灰渣的聲音,就特意用腳面蹭了蹭。后來被你們放出來我仔細看了看,原來腳面上是蹭了陶粉,所以我初步斷定,你們藏身在陶器坊內。你要改造短弩的望山、懸刀等核心部位,這等精細的機樞打磨工藝,只能在銅鐵坊進行。所以我就命人以查稅為名,由里正帶著去銅鐵坊打聽,這才慢慢確定你們的位置。”
“此乃何術,如此抽絲剝繭,讓人生畏?”張鐵的臉上,竟露出了向往之色。
“此乃鬼谷的‘幾危之決’,最擅從隱微征兆處入手,所謂‘幾危之動,不可不察’。”
張鐵道:“可是我適才故意留下了足跡,料想能將你們引開,你怎知我一定會回來?”
“我知道你是何等謹慎之人。你的屋內若是有什么痕跡,你一定會設法掃除干凈的。所以,那個箱子的痕跡,是你故意留下的。你將我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箱子上,興沖沖地順著腳印追蹤過去。而你呢,其實只需將箱子放在某個秘密地點,待我們都走遠,你再悄然取走箱子?!秉S石轉頭打量著屋內的那道夾層,“這面夾墻做得很真,我適才站在屋內許久,也沒有發現這面夾墻,看來這都是秦墨的手段?!?/p>
說話間,門外腳步急促,七八名魏鋒已進了屋,聚攏了過來,將張鐵團團圍住。
“我早知道你是個細密難纏的對手,這樣很好……”張鐵溫和地笑了笑,“喂,你不想看看箱子里面是什么嗎?”
“嘩啦”一聲,箱子霍然打開,卻空空如也。
張鐵微笑著抬起頭,眸中卻耀出一抹冷厲之色。
黃石驟然覺出一絲不祥之兆,剛想呼喝,卻聽噗噗悶響,那面夾層泥墻被銳物捅破,四五支短弩探出頭來。
“快撤!”伴隨著黃石這聲嘶吼,弩箭呼嘯著破空飛來,三名魏鋒慘叫倒地。
夾墻內的人顯然訓練有素,屋內并不算太寬敞,來不及奔逃的魏鋒們都成了活靶子,頃刻間血雨伴著弩箭橫飛。
黃石見機得早,翻出了屋外,喘息著在院中站定,才發現自己帶來的魏鋒竟只剩下了一人,其余幾人盡都橫尸倒地。
泥屑紛飛間,那面泥墻碎裂開來,四名工匠打扮的漢子手擎短弩,大踏步走了出來。
張鐵也抽出了長刀,緩步逼近,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笑意,說:“其實我也喜歡賭,我賭你倉促間不會帶太多的人手。細密之人大多好強,如果帶了大隊人馬前來,若是推斷有誤,你豈不是很沒面子?”
黃石的背后不由騰起了一層冷汗,這時才發覺張鐵的可怕,他不但會估算人心,更是以身為餌,誘使自己入圈套,再反過來全力剿殺追兵,狠辣決絕。
“所以,你以為勝券在握了,以為我已經深陷絕境了?”黃石冷笑,“但你至少算漏了兩件事!”
“什么?”張鐵警覺地四下張望。
“第一個,就是老子的劍!”黃石揚起了劍,身子驀地向前彈出,合身撞入四名工匠打扮的銳劍間,神機劍勢如破竹,迅疾斜插下來,刺入了一人的大腿。
千變萬化,不如一刺。這是他的劍術老師聶青給他的秘訣。
那人哀聲嘶嗥間,黃石已奇快無比地轉到他身后,一劍挑向另一人肋下,逼得那四人手忙腳亂。
張鐵目光森冷,揮刀撲上,凌厲無比地劈向黃石后腦,出手正是墨攻刀法。
墨攻刀法以“攻”為名,暗蘊“以守御攻、以攻止戰”之意。墨家主張“非攻”,反對的是不義之攻,贊同“誅無道”的正義之攻。這刀法就隱含替天行道的誅惡之氣,大氣磅礴,強悍無匹。
黃石急切間回身橫劍抵擋,嗆然銳響,黃石被震得手腕酸麻,危急之際,鬼谷行氣銘苦修的氣脈經絡立生感應,劍勢也陡然暴漲,硬生生扛下了重若開山的連環刀勢。
刀劍連交數下,張鐵也不由驚疑不定,極少有人能接得下自己三刀,而對面的少年年紀輕輕,居然能硬抗自己這勢大力沉的墨攻刀。
黃石的臉色有些蒼白,眼見張鐵長刀再起,猛一咬牙,不退反進,搶先一劍刺向張鐵咽喉。
張鐵一凜,只得退開半步。刀劍再次相擊,張鐵連失先機,竟又被逼得退了一步。
就在此時,一道高亢的塤聲響起,正是黃石所帶那最后一名魏鋒趁機吹起了陶塤。這是魏鋒間的聯絡方式,嗚嗚的塤聲從院落中昂然而起,遠遠傳出。
這道塤聲未落,不遠處已響起了另一道嗚嗚的塤聲,跟著又有兩個方位傳來了或長或短的塤聲,顯然有多路魏鋒人馬在附近接應。
“嗤”的一聲,黃石的左肩被一名銳劍的長刀掃中,但這銳劍的大腿也被他一劍刺中。
黃石退開兩步,揚劍大喝:“你第二個錯算就是,我可不是個好虛名之人,有人曾說我臉皮厚如城墻,此言深得我心?!?/p>
又是數記刀劍相交,張鐵只覺對手劍勢突變,凜然狠辣中卻又縹緲難測,不由驚怒交集。一切都算到了,卻沒想到黃石竟是個高明的劍客。如果再激戰片刻,雖可能將黃石和跟來的魏鋒盡數斬殺,但自己一方則會被隨后的追兵擒獲。
“敢不敢跟小爺賭一賭,瞧瞧最終是誰勝誰負?”黃石卻仿佛看透了張鐵的心思,大叫著揮劍撲上,“咱們死戰到底,誰先跑誰就是寺人生的種!”
寺人就是諸國宮廷的宦者。張鐵被他這話氣得七竅生煙,卻果斷大喝一聲“退”,率領四人轉身沖出了院落,“小豎子,我會親手殺了你!”
張鐵顯然不敢久留,揚起幾串腳步聲倉促遠去。
黃石這才倚在院門旁,大口喘著粗氣,只覺渾身冷汗淋漓。適才這一輪搏殺,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體力。張鐵太強了,若非他用上聶青所教的“決絕之氣”賭命般地絕地搏殺,必是難逃死局。
這時只聞呼喝連連,幾批魏鋒陸續趕來,聽聞同僚死傷,盡感悲憤,眼神猶如刀子,扎得他心底生痛。
“他們跑不掉的,外面都是我們的人!”黃石眸間凝出狠厲之色,急命三名魏鋒轉回去搜查院落。
忽聽不遠處傳來搏殺之聲,正是西側那條岔路。黃石眼前一亮,急將魏鋒兵分三路,兩路小股人馬沿著那兩條岔路繼續追索,自己帶著大批魏鋒向搏殺處沖去。
黃石趕到,見亡命搏殺的銳劍只有兩人,張鐵不在其中。
“調虎離山!”黃石心底郁悶,忙又分出半數人馬奔向那兩條岔路搜尋。
忽然間聽人大聲驚呼:“起火啦,魏鋒縱火啦!”
果見西側和東側各有一間鋪子起了火光,火焰挾著濃煙畢畢剝剝地亂竄亂拱。黃石只覺腦袋“嗡”的一響,張鐵應該就潛伏在附近,看見勢頭不好,竟四下縱火擾亂形勢,用心好歹毒!
這里的房屋多是木制的,烈火一起,就連著燃起了四五間屋舍。四下里號哭嘶喊,陶器坊內住著許多各地工匠,匠人們看見了火光和死尸,愈發倉皇驚呼,場面亂得不能再亂。
“快,救火!先救火!”黃石大喝起來,卻瞅準空隙,猛從屋頂躍下,揮刀疾斬那陶器工匠打扮的銳劍。那漢子慘呼聲中,又被巨大的沖撞力摜倒在地,懷中飛出一件物事。
“拿下了!”黃石厲喝聲中,數名魏鋒蜂擁而上,將這銳劍擒了。黃石則順手拾起了那物事,凝神一看,竟是一雙嶄新的布履,像是給孩子穿的。
黃石不由一愣。
經得魏鋒和一眾匠人們的拼力撲救,火勢并沒有蔓延開來。幾十名滿臉黑炭的魏鋒從四面聚攏了過來,向黃石稟報,張鐵已逃得無影無蹤。
“不好了左尉,這豎子自盡了?!?/p>
聽得魏鋒的叫喊,黃石忙轉身撲過去,卻見那銳劍將一把青銅短匕刺入了心口,血水汩汩涌出。
黃石又驚又怒,俯身過去低聲道:“你知道我為何要伏擊你么?你的口音是大梁本地人,虎口上并沒有太多老繭,說明你不是行伍中人,你應是十年以上的陶器工匠,還有個十歲左右的兒子?!?/p>
那漢子聽了,臉上的冷笑立時僵住了。
“所以哪怕你自盡了,你的家人,我們也很快就能搜到?!秉S石晃了晃那雙嶄新的布履,“你兒子若是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一名秦軍間諜,他只怕會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莫要這樣,他們控制了我的家人?!惫そ车哪橆a都抽搐起來,“我被擒后若不自盡,只怕家人就會被他們虐殺!”
“我發誓,你死之后,我們會好好照看你的家人,他們會以為你是救火而亡,令郎也會一輩子以你為榮?!秉S石又俯低了幾分,貼著那人的耳朵,“但你得告訴我,張鐵去了哪里?”
那漢子的眼中躍出了光來,喘息道:“我們的老巢被你端了,張鐵沒處可逃了,定去投奔‘暗劍’了?!?/p>
黃石曾在侯嬴處聽到過“暗劍”這名字,心中不由怦怦亂跳,忙問:“‘暗劍’在何處?”
“我不知道……”工匠的聲音愈發虛軟,“他應是魏國的大官,有錢有勢,知道的事也很多……他才是我們大梁銳劍的真正頭目,那張鐵只是從邯鄲城下趕來的秦軍特使?!?/p>
黃石心底不由驚瀾翻騰,忙問:“那‘暗劍’是誰,多大年歲,是胖是瘦,什么形貌?”
“不知道,我沒見過‘暗劍’……請放過我兒子……”工匠眸子里的光驟然亮了下,隨即凝固。
黃石一愕,試了試那人鼻息,只得黯然合上了那雙眼睛,沉聲吩咐:“找到他兒子,就說其父救火身亡了,給他家一筆錢,再看看有無可疑之人窺伺其家?!?/p>
兩名魏鋒領命而去。又有兩名魏鋒提著一只不大起眼的竹笥匆匆趕過來稟報,說是自張鐵逃脫的那宅院內搜出來的,里面赫然竟是兩張剛剛改造完成的韓國并射連弩。
終究是有所收獲,黃石暗自舒了口氣。只可惜這一番辛苦布局,又深入虎穴,突襲苦戰,卻還是讓張鐵逃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徒兒,少喝兩盞,你得振作起來?!本圪t園中的一所幽靜宅院內,易合味低勸著,自己卻端起酒盞大口猛灌,“你說你,搞得這般辛苦,眼瞅著就要抓住那豎子了,卻還是讓他溜了,還死了這么多人,就像辛苦做了一案好宴席,卻不小心,自己碰倒了大案,摔了滿案的好酒好菜?!?/p>
易合味努力地勸解著黃石,但他的口才欠佳,這勸說聽著更像是嘲諷。
“那些魏鋒的死,都是因為我的疏忽。師傅,您說,我是不是廢物?”黃石將酒盞重重蹾在案頭,“我覺得自己什么都算到了,也跟那張鐵拼了命,但最終,我還是輸了個一塌糊涂?!?/p>
“可是信陵君并沒有怪罪你?!币缀衔兜纳裆y得地鄭重起來,“信陵君聽了你的稟報后,還說你睿智勇武,只是欠缺火候。嗯,師傅相信信陵君的眼力,他如此看重你,斷然不會錯的。”
“正因信陵君如此寬厚信任,才讓我覺得無地自容。”黃石斜倚在案前,郁郁地想,莫非我真是鬼谷三十年來最不成器的內門弟子?
“少在乎那些不相干的人?!币缀衔斗路鹂赐噶送降艿男乃?,“就說師傅當年吧,明明是個廚子,暗地里卻常愛讀些兵家法家之學,遭人嘲笑。但我那個師傅就是看重我,私底下傳了我不少絕學。后來,一樁天大的筵席忽然間就壓到了我的頭上。那是十四年前了,信陵君封君后首次宴請幾位公子和貴胄,大宴的司庖有五位名廚,我師傅身為其中翹楚,自然備受矚目,他籌備了兩個月,偏偏在大宴的三日前病倒了,然后他就將這重任交在了我手上……”
黃石這些日子半真半假地跟著易合味學了些廚藝,知道獨掌大宴席的難度,不由問道:“師傅,您第一次獨掌司庖,就是信陵君封君后的首次大宴?”
“是呀,好在我頂上去了,給師傅撐住了臉面?!币缀衔独涎壑幸隽撕币姷木?,頓了頓,才慢慢放下酒盞,“我烹的幾道大菜力壓那四大司庖,深得當晚貴客和信陵君的青睞。我師傅在轉天合上了眼,他是笑著走的,最后一句話說的是,平生最得意事,就是成就了易合味?!?/p>
黃石眸子里也燃起了光,問:“師傅突然被壓上了如此重任,心里是怎么想的?”
“除了烹菜,什么也不想。人生如行路,只管向前走便是,想那么多做什么?”
“多謝師傅!”黃石笑了,舉盞一飲而盡,只覺半晚飲酒,這一盞最是輕松釋然。
“好好干吧,徒兒!”易合味也來了興致,狠狠拍了拍黃石的肩頭,“那群銳劍都是該下鍋里煮的畜生。秦人大多是這般虎狼之性,嗯,說起這天下紛爭,且不說為師身為策士,就說為師只是個廚子的話,也是盼著秦人輸。”
“為何?”
易合味狠呷了口酒,道:“我知道你學的是縱橫長短之術,縱橫家都是要縱橫天下的,但師傅我就是個小人物,就是個黔首。黔首只是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但大秦暴政,黔首們在他們那套酷法里活不下去!”
黃石倒笑道:“師傅是聞名天下的大司庖,便是秦王見了,也得看重三分。”
易合味很認真地搖著頭,道:“我聽說,秦國那邊連酒肆都不讓開。雖然我是個名廚,但我仍想后輩黔首們能夠自由自在地開酒肆,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易司庖此言大善!”沉厚的笑聲響起,侯嬴竟在這時緩步踱入屋來。
“不知侯先生大駕光臨,實在怠慢了?!币缀衔兑娦帕昃庀碌谝恢\主駕到,又驚又喜,忙起身給侯嬴添了箸、匕等餐具。
侯嬴悠然落座,掃了眼案頭的菜肴,老眼一亮,道:“妙哉,鹿肉芋白羹,居然還沒怎么落箸,看來是專門等著老夫了。”說著嫻熟地掀開案旁汩汩作響的陶釜,“這熬金雁還差些火候,且再熬煮一番?!?/p>
“侯先生果然是行家!”易合味向侯贏挑起大拇指,又想起什么,“對了,侯先生,老夫的那罐玉津金醬不見了,是否被你偷了去?”
侯嬴神色微僵,隨即拈髯道:“何必曰偷,老夫暫時借走品嘗一番,以便來日給你提出些改進之道,嗯,想是走得匆忙,忘記告知了?!?/p>
“無妨無妨,只是這玉津金醬腌制不易,上次被春申君帶走了許多,就剩下兩罐了,這是最后一罐?!币缀衔肚昧饲冒割^。
其時的戰國飲食,頗好食醬,當時官方稱呼醬為“醢”,就是用肉、魚等腌制成的美味肉醬?!抖Y記》中對食肉與各種醬的搭配都有講究,譬如吃脯羹要配兔醢、食麋鹿肉須配魚醢等。
“麋鹿醬,蟻卵醬,玉兔醬……啊,最后一罐玉津金醬,可得仔細品味?!焙钯涎坶W光,連連舉箸,“所謂名醬如名將,好筵還需配好醬……”
黃石見侯嬴雖口中念念有詞,卻落箸如飛,以橫掃千軍之勢將案前的幾罐肉醬紛紛嘗了,不由暗自咋舌,這位“計絕”其實應該改名為“食絕”才是。
“小老弟怎么不動箸?”侯嬴似是看透了黃石的心思,端起酒盞,慨然道,“適才易司庖說,盼著后輩黔首們能夠自由自在地開酒肆,此話雖淺顯,道理卻綿長。來,就為了黔首們的自由自在,咱們盡飲一大樽。”說罷當先一飲而盡。
黃石雙眸一亮,只覺侯嬴說的這話大是豪氣,神氣一振,也舉杯飲了。
“小老弟不必自責?!焙钯牧伺乃珙^,“我與主君說了,這一次你雖未擒住張鐵,但能劫其新弩,已是斷其一臂。最難得的,則是你最后發現的信息……”侯嬴忽然住口不言,笑吟吟地掃了眼易合味。
易合味雖有些癡氣,但眼力倒是有的,見狀起身道:“侯先生駕到,豈能酒涼菜寡,先生稍待,下走去灶間顯些手藝。”
“正要見識易司庖神技?!焙钯笆治⑿?,見易合味去得遠了,才肅然對黃石低聲說,“主君對那信息極為震驚,今晚已進宮向大王稟報了?!?/p>
“是‘暗劍’?”黃石眸光一閃。
“是!”侯嬴的長眉擰成一字,沉了許久,才緩緩地說,“大王與主君早就懷疑大魏朝堂上有通敵之人,但也只是懷疑,并無實證?,F在,從那銳劍垂死前吐露的消息來看,這‘暗劍’才是潛伏在大梁的銳劍真正首腦,老夫想,當日那韓國連弩底價泄漏案,是否也是‘暗劍’所為……”
黃石一凜,道:“我曾聽先生說過,當時知曉那底價之人不多,盡都是大王身邊的親信。難道這‘暗劍’竟是如此高位之人?”
“未必是高官,也許是謀主、門客,或是位置重要的中等官吏。但無論如何,這‘暗劍’必是能接觸到諸多高等機密之人。此事非同小可,其重要性遠勝那僥幸逃脫的張鐵。老弟無意間立此殊功,恭喜了,來,盡此一觴?!?/p>
當先痛飲后,侯嬴終于掀開了那陶釜蓋子,開始認真品嘗那道熬制許久的熬金雁。
“發現了‘暗劍’,確是無意所得,但若讓我選擇,”黃石笑了笑,臉上又浮現出那種滿不在乎的執拗神色,“我還是寧愿殺了張鐵那個濫殺無辜的豎子!”
深夜,北城作坊區內一處不起眼的院落中,張鐵默然坐在院中樹下的大青石上,緩慢地包裹著傷口。
黃昏那倉促一戰,他雖然分兵調開了黃石的主力,卻也受了傷。
這里是銳劍的一處秘密巢穴,陶朱在門外張羅一番,確認沒有追兵后,才趕回來苦著臉稟報,這次讓魏鋒抓到了尾巴,估計很快他們就會全城搜索,只怕會惹上大麻煩。
張鐵神色漠然道:“銷毀所有的秘諜證據,這里只留你和幾名大梁口音的親信,我會帶人連夜轉移?!?/p>
“上使要轉移去哪里?”陶朱瞥見張鐵陰冷的眼神,急忙垂下頭去,忽然轉頭望向大門,“有人!魏鋒這么快就追來了?”
張鐵也是一凜,愕然抬頭,一縷刀風倏地掠起,直劈張鐵的后腦。
“小心!”黑猴舍生忘死地從旁撲上,替張鐵擋下了這一刀。
黑猴是張鐵從秦軍中帶過來的銳劍死士,幾乎被這一刀劈斷了左肩,哀號倒地。
張鐵急忙抽刀,喝問:“陶朱,你干什么?!”
“自然是要殺你了!”陶朱滿臉委屈,“你已經暴露了,跟著你,我們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依照秦律,襲殺上司,家中連坐!”
“這里是魏國,是大梁,別跟我們提秦律!”陶朱獰笑起來,“你要明白一件事,銳劍分兩支,軍中銳劍和秦都銳劍,你來自軍中,奉衛先生之命,我們卻一直跟隨‘暗劍’,他的上面可是相國范雎?!?/p>
“所以你要殺我,是奉了‘暗劍’之命?”
陶朱臉色微變,卻只哼了一聲,說:“自你來到大梁,‘三公子會’上冒險行刺,折了我們大梁的三名精干兄弟,這次被魏鋒圍剿,折損的又都是我們的兄弟。你這豎子就是個瘋子,只有殺了你,大家才能活下來!”
“動手!”低喝聲中,陶朱猛然撲了過來,手中的長刀全力斬落。
張鐵揮刀將陶朱的長刀蕩開,目光掃過,推斷院子里應該埋伏了七名陶朱的屬下,再不多言,旋風般地騰身而起,在人叢中迂回穿插,以絕對的速度和力量襲殺其他殺手。
不到半個時辰,已經有三名陶朱的親信死在張鐵的刀下。陶朱雙眼赤紅,一迭聲地吩咐:“圍住他,不要讓他穿插!”剩下的四名殺手都有些膽寒,忙依言從前后兜上來。
“上使,快走!”受傷在地上抽搐的黑猴這時猛然翻身滾去,扯住了一名殺手的大腿。那殺手正奉命守住門口的方位,不提防被黑猴扯住,本能地回身一刀斬落,黑猴當即斃命。
“黑猴,我會給你報仇!”張鐵大喝聲中,橫向沖出,從黑猴為他拼命打開的豁口中閃出了院門。
“追!萬萬不要讓他逃脫!”陶朱怒嗥著揮舞長刀,兩名屬下忙挺刀追出。門口處驀地刀光一閃,沖在最前面的銳劍左胸中刀,慘呼翻出。一道黑影又從門外閃入,橫刀架住另一人的劈刺,左手揮出一把短刀,插入那人咽喉。
陶朱這才看清了竟是張鐵去而復返。眾人都以為他已落荒而逃,誰知這人竟在外埋伏,暴起反殺。
陶朱等人驚駭之際,張鐵左手收回短刀,一個箭步騰身躥起,勢若瘋虎出柙,右手長刀如橫掃千軍般劈向陶朱身邊的那位銳劍。
幾乎在同一時刻,陶朱自后沖了過來,當頭一刀劈向張鐵的脖頸。張鐵穩之又穩地撐住了陶朱偷襲的長刀,揮刀直砍過去,勢不可當地砍入對手的脖頸。
“我說過,我會為我的兄弟報仇!”張鐵盯著已經奄奄一息的對手,猛然抽回刀,又是一刀狠狠砍下。
人頭疾飛上天的一瞬,張鐵驟然向身后的陶朱撞去,陶朱這時肝膽俱喪,猛覺襠下劇痛,竟是張鐵后發先至地踢中了他的胯下。
一蓬火光亮起來,張鐵已摸出燧石點燃了一根薪柴。
躍動的火光鋪散開來,照見了院內的滿地死尸。倒地抽搐的陶朱腹下劇痛難忍,在飄搖的光影里抬起頭來,才看清了自己七名手下已盡被誅殺。
“有金創藥吧?”張鐵掃了他一眼,淡淡道,“別裝死了,取了來,還有清水?!?/p>
火光閃耀著,將張鐵的臉映得火紅一片,偏他說話的語調竟如往常一樣淡漠隨意。
陶朱渾身都哆嗦起來,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轉身取來了清水和金創藥,忽見張鐵按住了自己左臂的傷處,長長地吸了口氣,又猛然向傷處噴出,那原本汩汩流血的傷處驀地止住了血。
“這……這是什么仙法?”陶朱還當自己看花了眼,不由忽然想到了關于墨者那些神神秘秘的傳說。
“此乃墨家氣禁術,多次救我性命?!睆堣F淡然接過金創藥,從容地將金創藥粉涂抹在了傷口上。
“你適才那也是墨攻刀法?”陶朱發顫,此刻想起那驚神泣鬼的刀法還覺得渾身發冷。
“正是墨家秘傳的墨攻刀!墨家精于鑄造,起于平民,又極擅創新,就有一群癡迷于刀的高手,將墨家始祖墨子傳下的劍術融于刀法之中……”
張鐵說著用手撫摸長刀,抹出一線血痕,順著手指滴滴答答地淌下。陶朱心內愈發驚懼。
“墨攻刀法真正的精髓就是無畏之心,就是墨家‘貴義’說中的義無反顧,視死如歸,所以我活著,他們都死了。”張鐵忽然有些遺憾,“那個叫黃石的小子,武功雖不及我,但劍法太詭異了。當時我急著保全銳劍的力量,失了無畏之心,氣勢一懈,就全然落了下風。好可惜呀,我身邊若有一張長弓在手,這小豎子焉能活過十息!”
“你要殺我便動手吧,少廢話!”陶朱說著,牙齒竟微微打顫。
“我不會殺你。墨家義道有云,義不殺無辜。此來大梁,我已破了義道規矩,殺了太多無辜的人?!睆堣F忽地仰起頭來,蒼涼地苦笑了一聲,“我最后悔的是咱們撤走前,不得不殺了老蔡那對工匠父子……”
陶朱忍不住接口:“老蔡父子跟咱們太熟了,留著后患無窮。”
“我并非后悔殺了他們,只是后悔沒有先殺老蔡,后殺其子。老蔡親眼看著兒子死在眼前,立時悲慟哀號,那眼神讓我想起了我阿母。我十四歲那年,韓國大饑,我阿母餓得奄奄一息了,卻將最后一口粗糲糇糧給了我。當我接過那糇糧的時候,我看到我阿母的眼中竟有了光彩,那亮光一直刻在我心里——兒子活著,她就有希望。我不但殺死了老蔡,還先殺死了他的所有希望。墨家信鬼神,我無奈而殺庶民,必遭鬼神之罰!”張鐵又呵了一聲,聲音似笑似泣。
陶朱大張雙眼,再不敢說話。
張鐵抬頭望著頭頂染了墨一般幽黯的廣袤蒼穹,與衛先生離別時的情景又在腦中再現。
其時衛先生望過來的目光頗有些沉重,聲音也是沉甸甸的:“此去大梁,兇險難料,你心底畏懼否?”
“身為墨者,赴火蹈刃,死不旋踵,有何懼哉?”
“你心細如發,是一名優秀的秘諜,卻不是一位間道高手。但你性格堅忍,刀法悍猛,射術無雙,可以成為一名極高明的刺客。”衛先生向自己的愛徒深深凝視,“記住,墨者之刺,義無反顧,猛虎獨行,百挫猶堅!”
那時候張鐵只回了兩個字:“領命!”
“給我找一套衣裳換上!”張鐵有些疲倦地向陶朱揮了揮手,“這里的一切,你都要掩飾好?!?/p>
陶朱知道自己撿回了一條命,只覺不可置信,依言回屋拎出了個包裹來。秦國銳劍隨時都會逃亡,這種救急包裹早就備好了多個,里面除了衣裳,更有些許逃生救急之物。
“你要走?”陶朱躬身將包裹放在張鐵身前,話音剛落,猛見張鐵伸出長刀,登覺雙腿一軟,竟跪在了地上。
“是‘暗劍’要殺我?”張鐵卻只揮刀輕巧地挑在包裹上,順勢揚起,那包裹便滑入張鐵手中。
陶朱終于點了點頭。
傷處的灼痛感襲來,張鐵大口喘息著,果然是“暗劍”要對自己下手。接下來,自己很可能將面臨“暗劍”統領的大梁銳劍和信陵君手下魏鋒的雙重剿殺,可自己的使命還沒有完成。好在自己牢記師尊的囑托,已做好了猛虎獨行的準備,早在鴻溝沿河的小作坊內偷置了一處秘密落腳點。
張鐵裹緊了衣襟,伸出長刀,拍了拍陶朱的腦頂,道:“最后一個問題,誰是‘暗劍’?”
“不知道!”陶朱觸見了那兩道冷冽的目光,又拼命地搖頭,“他從不讓我們去找他,只是偶爾會來找我們,更多的是通過一個親信來傳訊?!?/p>
“我上次見的那人,可是真正的‘暗劍’?”
“是他?!碧罩靽@了口氣,“說實話,雖然見過他幾次,但我們從未看清過他的長相,只是依稀瞧見一個肥胖的身子。”
森寒的刀鋒慢慢從頭頂滑落,陶朱雖然強撐著,肥碩的身子依舊突突地顫抖起來。
忽聽得“咔”的一聲,是大門打開的聲響。他拼力仰頭瞧去,才看見張鐵已背著包裹行到了門口。
“你……你要去哪里?”話一出口,陶朱就想抽自己的嘴巴。
“我不殺你,是因為我不想大秦苦心孤詣構建的大梁銳劍之網因我而廢,在魏鋒趕來前,你盡快逃走吧!”
張鐵瘦長的身軀已跨過門檻,很快被夜色吞沒。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黃昏時分,細雨密密匝匝地灑了下來,將整座大梁城都籠在一片略帶陰郁的潮濕中。街上行人稀少,連“逍遙酒肆”都冷清了許多。
黃石就在瀟瀟暮雨中閃進了間諜傳舍的后院,輕車熟路地進了那間暗閣。
這次約他過來的人是華纓。
接到華纓遣人送來的這個密約后,黃石有些奇怪,這暗閣對外人從不開放,只有鬼谷蛛網內部的間道高手才有資格進入。能約進暗閣,可見這丫頭與鬼谷的關系超乎尋常。
在酒肆老板百里虛摻雜著疑惑和謙恭的眼神中,黃石掩上了暗閣的房門。
“瞧你這精氣神,還挺得意?!比A纓難得一笑。她今日穿著男裝,雪白深衣的領口處繡著淡色梅花,傲然端坐間,纖細的腰板挺得筆直,臉上的肌膚細膩如瓷,與白衣相映生輝,配上明亮的笑,猶如一束盛放的白梅。只是她說出的話照舊綿里藏針,“你這次深入虎穴,巧妙誘敵,辛苦布局良久,其后又披堅執銳,親蹈敵陣,可惜運氣還是太差了,最終只是剿殺了秦國銳劍的幾名漏網之魚。”
黃石這兩天正郁悶,被她這句話刺得要吐血,好在他是天生厚臉皮,索性嘿嘿一笑,道:“多謝夸獎,豈不聞‘積于柔必剛,積于弱必強’,積蓄柔弱到一定時候,必會轉剛轉強了。況且我這只能說是時運不濟,只差一點點就抓住那個賊酋張鐵了。”
“其實也不怨你,秦人確是強悍不屈?!?/p>
難得被她同情,黃石不由掃了一眼那雙黑若點漆的眸子,喟然一嘆:“昨晚魏鋒來報,在另一處陶器工坊發生了血案,死者八人,看其尸身傷痕,全是為軍中高手持刀所殺。被殺的匠人中有個黑臉漢子,最初綁架我的人就是他,所以,極可能是銳劍的人在該處發生了一場可怕的內訌。”
“竟是銳劍自相殘殺?”
“不好說,那是一處老工坊,坊主目前不見蹤影,此人的身份也極為可疑。所以要恭喜你了……”
華纓揚起秀眉,疑道:“恭喜我什么?”
“我又發現了一個新目標,若是再次徒勞無功,你就可以再笑話我一次了?!?/p>
“也不算徒勞無功吧!”華纓嫣然一笑,“這一次你已搗毀了張鐵這群刺客的老巢,而我家主君春申君也安然離開了大梁。”
“難得上吏夸獎,感激不盡!”黃石想不到這少女平時高傲淡漠,做事卻頗為爽朗,“那刁誠到底還有何來歷,上吏也該告知我了吧?”
“刁誠當年曾在大梁做秦太子的門客,他此來大梁,極可能是想翻當年的舊賬,將秦太子之死的罪責,徹底栽到魏國頭上。”
“他竟是秦太子在大梁時的門客?!”黃石倒吸了一口涼氣,“只是如此一來,豈不是讓魏國再無退路,只能與秦國撕破臉皮而全力抗秦?”
華纓道:“齊王的本意也許并非如此,他應該是看透了魏王圉并不敢真心抗秦,所以派刁誠出馬,想借機揪住魏王圉的短處,加以要挾。據說刁誠在大梁四處活動,除了接觸齊國的齊鉤,還見了楚國的山鬼,甚至在暗中尋找秦國銳劍……”
“他竟如此大膽?”黃石大奇,“我們魏鋒沉得住氣,難道魏武秘衛也袖手旁觀?”
“刁誠曾有一次悄然拜訪了龍陽君?!比A纓眼露迷惑之色,“侯先生懷疑,刁誠也許是和龍陽君達成了某種協議。”
黃石更覺震驚,齊鉤少司理暗訪魏武秘衛首領,能達成什么秘密約定?他心中波瀾起伏,卻又想將話題引回自己最關注的地方,就半真半假地沉吟著道:“龍陽君背后就是魏王圉,據鬼谷掌握的消息,當年秦太子之死,與魏王圉脫不開消息。上風命我下山查找一位叫魏蘇的相士,淑女可知道此人的下落么?”
“魏蘇……”華纓輕念著這個名字,望著他的目光竟微微波動了下,“傳聞此人是秦太子的高級門客,太子死后,此人遭到一批死士的追殺,生死不明。鬼谷為何要讓你打探此人的下落?”
黃石見她也不知魏蘇的下落,心底略感失望,只是搖頭一笑,道:“上風的心思,我哪里知曉?我的首要之務,還是助信陵君擒住張鐵!”
“難道你不覺得奇怪么?”華纓倒沉吟起來,“秦國銳劍在大梁城內連番興風作浪,先是在‘三公子會’上刺殺平原君,其后又通過你這廚師小樂打探我家主君春申君的動向,他們到底意欲何為?”
“平原君若被殺,趙國邯鄲守城戰就去一柱石。至于春申君么,只怕他是楚國唯一可以左右楚王意向之人了,若是春申君遭了銳劍的毒手,楚國還有誰會力主救趙?”他話剛出口,就見華纓正望著自己,不由一愕,“你是說,這一切未必如此簡單?”
“‘三公子會’的刺殺被你挫敗后,平原君已悄然回到邯鄲,那么他們的下一個目標會是誰?假如真是春申君,為何一定要從你這小廚師身上入手?”華纓聲音清冷,說的話卻似三冬冰凌,一聲聲地敲擊在他心頭,“鬼谷之學的‘測深揣情術’,你都忘了么?”
黃石登時一凜。華纓所說的“測深揣情術”,在鬼谷子十三篇中被編為《揣篇第七》,揣情術是一門探測內心、揣摩真情的學問。他對此原本極為熟悉,經她一點,忍不住脫口說出《揣篇》的短句:“生事者,幾之勢也——凡事態生變,都會有細微之勢頭。你認為,張鐵并不信任我?”
“那張鐵心思陰沉縝密,很可能一開始就已在懷疑你了?!?/p>
“大有可能?!焙鋈婚g黃石心底一動,忍不住說,“如此說來,張鐵未必是要利用我去打探春申君的消息,而是要通過我去散播一個假消息?”
“不錯,這才有些鬼谷門生的樣子!”華纓緩緩點頭,“‘三公子會’上行刺失敗,這批銳劍自知其策劃者的身份難以久藏,那么他們一定要全力隱藏下一步的真正動向。”
“所以他們接近我,一來是看能不能在信陵君府上埋下一條內線,二來則是想借我傳出一條假消息——銳劍在打春申君的主意?!秉S石不由吁出一口氣,“現在平原君已走,銳劍的目標若不是春申君,那么……只能是信陵君!”
二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眸間讀出了震驚。
華纓沉吟著道:“秦國銳劍要刺殺信陵君,齊國齊鉤要來重翻秦太子之死的舊賬,還有那波詭云譎的兵主血簡和地主血簡,這三者會不會有何關聯?”
黃石也怔了下,道:“應該不會。那殺人血簡最為神秘,我現在還不知道到底是哪一方在故弄玄虛。對付刁誠么,這時候倒正該使出鬼谷的本事,權衡天下諸國,揣摩天下之心。”
想到揣摩天下之心,他驀地閃過一念:刁誠不敢聯絡銳劍,但他若想就這秦太子的舊事興風作浪,定然會需要聯絡一些當年舊人。黃石的眼前驀地浮現出白勻的身影,他是當年長公主的劍士門客。
剎那間,一個大膽的計劃閃過腦際,他猛地挺直了腰,低笑道:“我有一計,也許會探出刁誠的底細?!?/p>
“說來聽聽?!比A纓來了興致。
“間道之要,事以密成!”
華纓見他又賣關子,忍不住輕輕搖頭,嘆道:“那你可要小心些,你每次這么自鳴得意的時候,我都有種不祥之感。”
分別時,兩個人照舊還是分頭離開。
黃石悠然穿回前院時,習慣性地將目光在幾名食客的臉上掃過,目光驀地頓住,在西側角落里見到了一個頭戴斗笠的高瘦漢子。
那人正巧也在抬頭望他,雙方目光驟然相遇。那人先是垂下了頭,隨即又悄悄揚起臉,見黃石仍在向他凝望,猛地站起身,緩步向門外踱去。
兩人都不緊不慢地走向堂口,很自然地在門前相會。斗笠漢子忽地側過身,對黃石低低地說了聲:“足下是黃石兄弟么,可否借一步說話?”
黃石心中一動,沉聲道:“跟我走!”隨即轉身悠然踱了回去,依舊轉回后院,進了先前那間暗閣。那漢子一直在后跟著他,緩步進了暗閣。
閣門關閉后,那漢子四顧無人,終于掀開了斗笠,露出一張蒼白的臉孔,竟是趙翼之子趙梁。
“趙公子!”黃石輕嘆一聲,卻又升起許多疑問。
兩人在案前落座。趙梁才苦笑一聲,道:“黃兄弟智勇過人,一見難忘。”
黃石雖知對方是在客套性地恭維,但到底少年心性,仍是頗覺受用,忙拱手道:“趙兄謬贊了,趙兄為父復仇,氣貫長虹,才是名滿大梁?!?/p>
“黃兄弟當時在敝府之事,我是后來知道的。被大王義釋之后,紫裳她們就告訴我,信陵君的門客黃石,推斷案發情形,鞭辟入里,后來果然在‘三公子會’上得見黃兄弟一展身手,確是當世英才?!壁w梁又低聲說,“我近日來此地,是想從各路秘諜中打探些消息。”
黃石想不到對方如此坦誠,又想到適才他跟自己接頭時的從容隱蔽,就也一笑,道:“不知趙兄在忙碌何事,小弟或許能幫上忙?!?/p>
“慚愧,家父是儒道名家,我卻自幼所學雜駁,從來難入家父之眼?!壁w梁搖頭苦笑,笑容很有些無奈,“實不相瞞,我聽紫裳她們復述過當日你的推斷,事后仔細回想,我是頗為信服的。但這案件背后,還有許多難解的疑竇,比如說,那侯生配置的那有毒丹藥,是故意為之,還是偶然失手?若是故意下毒,他又是受何人指使?”
黃石不由雙目一亮,提及趙翼一案,眾人都是津津樂道于趙梁為父斬賊的義舉,只有自己認為趙翼之死頗有疑云,現在終于聽到趙翼之子趙梁的這番話,不由得大起知己之感,忙問:“趙兄所說,也正是黃石心中一直以來的疑慮。可惜啊,唯一的線索,那醫者侯生已被趙兄斬殺了。”
“當時他在密道中對我突施襲擊,你死我活之爭,我實難控制?!壁w梁說著,臉色黯淡下來,“雖然我不得已之下失手殺了此賊,但其背后之人,我還是要查的。我想,如果侯生是受人指派來監視家父,那么他極可能來此與其上風接頭,也可能曾來此露過面,所以我想到這里碰碰運氣。”
黃石問:“不知可有了什么線索?”
趙梁道:“都是各方散亂消息的湊泊??梢钥隙ǖ氖?,這個侯生確是一名間道老手,一年前被大梁城內的大勢力招攬,半年前,他以醫者身份進入了我家?!?/p>
“這么說,一年前招攬他的那家組織嫌疑最大?”黃石知道對方終于說到了重點,“不過大梁城內的大勢力屈指可數,若想追查,也并不難?!?/p>
趙梁揚起了臉,蒼白的臉色襯得眼窩愈加深陷,聲音壓成了一線:“我追到的各路消息匯集之后,那極可能就是……魏武秘衛!”
黃石登時怔住了,魏武秘衛的背后就是魏王圉,如果侯生是魏王圉派來潛入趙府的,那就太可怕了。
四目對視,兩個人都僵了僵。黃石知道這個話題無法再繼續下去,只得問出自己的另一個疑問:“那個兵主蚩尤血簡,到底從何而來?”
“不知道。那東西曾在我父親桌案上出現過一次,被家父當眾燒毀,現在回想,那極可能就是侯生故弄玄虛的小伎倆。不過……”趙梁猶豫了一下,又搖了搖頭,“我平日在侯生屋中跟他探討醫道時,從未見過這種來自齊地的巫祝物件?!?/p>
“那就奇了!”黃石的雙眉蹙得愈緊,“因為在這兵主秘簡之后,大梁城內又出現了形制極為相似的另一支血色秘簡,這次是地主血簡?!?/p>
趙梁也蹙眉沉吟道:“我聽說過這事,似乎是在翁相國的家宴上,不知與那兵主秘簡有何干系?”
黃石心中波瀾起伏,盯著趙梁,緩緩道:“肯定有關聯,只不過現在我們還看不出端倪?!?/p>
趙梁揚起蒼白的臉孔,深陷的眸子像兩個深洞般盯著黃石,道:“家父的案子查到這里,只怕是查不下去了。如果我遭遇了什么不測,請黃石兄弟記住我今日的話?!壁w梁有些疲倦地站起身,拱了拱手,轉身出了暗閣。
閣內冷寂了下來,風從半開的閣門躥進來,帶著沁人的涼意。黃石不由蹙緊了眉頭。想不到今日竟在間諜傳舍內偶遇了趙梁,而從趙梁這里得到的信息,更讓他覺得形勢波詭云譎。
迅速將腦中的各種訊息梳理了一番,思路重又轉回刁誠,又將適才腦中浮現的大膽計劃細細勾勒,黃石的眼芒慢慢犀利起來,如此借勢而為,極可能解開自己的身世之謎。
日色西斜,白勻穩步踱入了大梁城西市的一家小酒肆。進店前他已經在四周仔細勘探了一番,酒肆內外沒有什么可疑人物,白勻放下了心,跟店家打了招呼,悄然閃入早已約好的單間。
白勻人如其名,臉色頗為白潤,漆黑長髯修飾得很好,看上去有幾分文氣,但鼻翼兩邊刀砍斧刻般的法令紋,讓他平添了幾分桀驁和陰冷。
他穩穩地推開了房門,卻見室內早有一人悠然端坐,正低頭專心地啜著茶湯。
“坐吧,白勻大劍士,其實我們是老朋友了?!蹦侨颂痤^來,細目長眉,配著個陰沉的鷹鉤鼻,正是刁誠。
“刁大夫,果然是你!”白勻淡然落座,拱了拱手,“‘三公子會’上曾見先生侃侃而談,幸會。”
“莫要說這等見外的話了?!钡笳\陰惻惻地一笑,“九年前,白兄在長公主府上做貼身護衛,而我則在秦太子府上做門客,二位主君幽會之際,我們就曾多次見面,那時候老夫名喚李揚?!?/p>
“你……你想怎樣?”白勻目光陡燦,腰桿也瞬間繃直。
“別這么緊張。當此大爭之世,蕓蕓眾生皆為獵物,若想功成名就,只能讓自己變成獵人。你有這段經歷,在魏國注定只能一輩子做獵物。跟我去齊國吧,憑你滿肚子的魏國秘辛,齊王會將你奉為上賓,到時候麗水黃金、昆山美玉、齊地佳人任君挑選。鄭衛美女擅歌,臨淄佳麗擅舞,那女閭中的絕色才藝俱佳,包管你沾上幾次,就再也離不開了!”
白勻哼了一聲,道:“刁大夫說笑了,白勻只是個粗鄙武人,憑什么齊王會如此厚待我?”
“你有滿腹機密,比如當年秦太子之死……老夫知道,太子是死于魏國長公主那個蕩婦之手,只是老夫缺少一個證人?!钡笳\目光灼灼地盯著白勻,“你這身份太過獨特了,留在大梁,遲早會被滅口。”
“我憑什么相信你?”白勻冷笑,“你身為秦太子的門客,為何在秦太子死后,逃去了齊國?”
“你只是一介武夫,不知大秦律法?!钡笳\似乎發了狂性,斜睨著對手,“戰及死吏,而輕短兵!將官若戰死,護衛的短兵都要處死,何況他是太子!太子暴亡,我在秦國已無生路。何況,我本就是齊人,也正因我是齊人,才一直得不到秦太子的信任。哼,他只信那個出身關中的魏蘇……”
“當年大變,魏蘇下落不明,傳言他早已死在了亂軍之中,你還在嫉恨他么?”白勻忽有些蕭索,“秦太子也死了,長公主也早已香消玉殞,還提那些陳年舊事做什么?”
刁誠給白勻滿上了一杯茶,先端起來喝了半口,才呵呵一笑,道:“其實當年我就頗為奇怪,長公主原本與秦太子戀奸情熱,后來為何要毒殺秦太子呢?”
“因為背叛!”白勻也啜了口茶湯,搖頭慨嘆,“那時長公主不過二十多歲,難免將情字看得過重了。她原對秦太子癡情熱戀,但秦太子對她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后來讓長公主崩潰的是,她發現秦太子愛的另有其人。長公主聞訊后幾乎瘋癲了,她本就是頤指氣使慣了,做事從來不顧及后果,她身邊還有一位自號玄衣侯的人為其出謀劃策,終于讓她闖下這等彌天大禍。”
“玄衣侯?”刁誠一愕,“看來真正推波助瀾的,正是此人。為什么我竟全然不知此人?”
“此人在出事前數月才投奔長公主,能言善辯,極擅蠱惑人心,大變之后,此人神秘消失了?!?/p>
“難道秦太子之死竟是因這玄衣侯在翻云覆雨,將秦魏兩國玩弄于股掌之間?”刁誠不由恍惚了下,隨即搖頭苦笑,“天下豈有如此人物?白兄,你知道得太多了,只有跟我去齊國才能保全性命。”
白勻卻冷冷地搖頭道:“信陵君待我不薄,老子不愿負他,況且他以養士聞名天下,豈會負我?”
“不要把當權者想得太美好,權貴不會考慮道義,他們只考慮輸贏。”刁誠忽然側過頭來,“不對呀,既如此,你怎么還約我過來?”
白勻也是一凜,道:“明明是你約的我!若非你昨晚親自留書相約,老子豈會來此?”
刁誠怔了下,眼神變得銳利如刀,從懷中摸出一塊木牘,拋在案頭,沉聲道:“木牘上留的是你的名,莫非不是你寫的?”
白勻臉色大變,也將一塊木牘拍在案頭,低喝道:“這怎么說?”
二人對視一眼,眼中均是驚駭交加。刁誠忍不住望向窗外,凜然道:“哪個豎子如此膽大,敢戲弄我?”
白勻郁怒無比,轉身沖出了門,先后撞開左右隔壁室門,里面都是空空如也。
白勻低聲說:“此事太過蹊蹺,你我二人見面之事萬不可傳出去,咱們分頭走?!鞭D身匆匆出了酒肆。
刁誠冷哼了聲,依舊靜坐著。
作為一名間道高手,他絕不會這時候貿然出去,那樣很可能陷入對方布下的另一個陷阱。既然已經中計,不妨以靜制動,心底兀自苦思著,到底是誰施出了這樣瞞天過海的小把戲,對方到底要做什么?
室門打開,一個頭戴斗笠的黑衣漢子穩步走入。
“果然跟我預想的一樣!”斗笠漢子微笑著,大剌剌地坐到了刁誠對面,“發現被誆來此地后,白勻那個莽夫必然會毛毛躁躁地先跑掉,刁大夫這等高級間客則沉穩許多?!?/p>
“足下是何方高人?”刁誠將那把短劍縮入袖中,凝目打量對方,但那斗笠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全然看不出容貌。
“刁大夫少安毋躁。你想深挖的秦太子舊案,我同樣極感興趣,我們有共同的目標?!?/p>
刁誠緊盯著那寬大的斗笠,道:“某雖淺陋,卻素來看不起縮頭縮尾之輩!”
那漢子掀起了斗笠,露出一張有些年輕的臉孔,哈哈一笑,道:“‘三公子會’上,曾與先生有一面之緣?!?/p>
“黃石!”刁誠認出了在“三公子會”上大出風頭的少年,想到此人是信陵君的心腹,更是一凜,“是信陵君派你來的?”
“不,若是奉信陵君之命,我又何必誆來白勻這個蠢材?”黃石微笑拱手,“某搭上來這白勻,一來想私下里聽些舊話,二來嘛,正是借給我做個證明,黃石只是因私事來尋先生?!?/p>
刁誠神色稍緩,卻冷笑道:“焉知他不是事先與你串通好了的?”
黃石依舊淡然,只回了句:“先生身為齊使,孤身潛在大梁,前番又頂撞觸怒信陵君,竊深為足下安危憂心。”
“你以為老夫頂撞了信陵君,就有性命之憂?”刁誠翻起了白眼,“那老夫算什么,狂悖無禮的淺薄名士?殊不知老夫早就看透了信陵君,老夫罵他越狠,他越不敢對我動手,甚至還要暗中派人保護我,唯有如此,方能彰顯他信陵君寬厚大度的仁者胸襟?!?/p>
“就算信陵君身在明處,奈何你不得,那魏武秘衛呢?”
“魏武秘衛?”刁誠呵呵冷笑,“他們的首腦龍陽君可是老夫的舊相識,他的短處可都捏在老夫手里,只要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他就當做了天大美夢啦!”
黃石不得不承認,對面這干瘦老頭貌似猖狂淺薄,實則狡詐深沉,此時卻決不能輸了半分氣勢,遂踏上一步,冷冷地說:“如果我說,我也可以幫你揭露秦太子之死的秘辛呢?”
刁誠微微一凜,隨即哼了聲,說:“你這小毛孩又能給我帶來什么?不要忘了,你可是信陵君的親信!”
“某出身鬼谷,師門遣我下山,正是要我暗中調查秦太子的死因。信陵君一直想掩蓋的東西,鬼谷未必想掩蓋!”
刁誠聽到“鬼谷”二字,眼神立時變得意味深長,卻冷笑一聲,道:“在老夫面前,還想使詐!”驀地一探身,抬手向黃石當頭抓下。
這一抓氣勢凌厲,好在黃石精修鬼谷行氣銘后,自身反應超快,忙一欠身,屈肘撞了過去。
鐵抓與重肘已撞在一處,兩人的勁道都是一觸即收,各自收手。
“小小年紀,就修習鬼谷行氣銘有成,難得!”刁誠的灰臉上閃過一絲白光,“現今鬼谷已面臨分裂的危險,你意欲何為?”
黃石也抖了抖手肘,心中也是微驚,想不到齊鉤的手這么長,居然探知了近日鬼谷的異變,忙道:“鬼谷已暗中調查了許久,魏國長公主與秦太子的關系,包括秦太子之死的真相,我們已完全掌握……”
與高手談話,掌握主動至關重要,所以黃石并沒有回答刁誠的話,只用一句話勾起了對手的興趣:“只有那次劇變中,有一個人最后的去向不明,他叫魏蘇,應該是刁大夫當年的老友吧?”
“魏蘇?”刁誠的臉色剎那間就晦暗了許多,“此人驚才絕艷,可惜太過執拗,太子死后,他為了救助太子身邊的一位近人,死于亂軍之手?!?/p>
“死于亂軍……”黃石適才在暗處偷聽時,已聽到白勻說過魏蘇死于亂軍的結局了,此時心底疑惑更甚,“那這魏蘇拼死救助的太子近人又是誰,此人是否已經脫困?”
“太子近人……”刁誠眼中神色有些古怪,卻冷笑搖頭,“我已與那人有約,不必問了。”
黃石默思適才偷聽來的二者談話,心中最為驚異的,就是那個自號玄衣侯的人物。這玄衣侯只這一巧妙借力,就已經讓秦魏兩國結下死仇,這等手段委實太過驚人。不知這玄衣侯到底是何許人也?
他終是對魏蘇之死念念不忘,又問:“殺死魏蘇的,到底是哪方的人馬?”
“這不是很簡單嗎?”刁誠正要說,忽然翻起眼盯著少年,神色驟變,“像,太像了……難道你是……”
黃石大奇,問:“你說什么?”
“你到底是誰,如此用心良苦地追問魏蘇之事,意欲何為?”刁誠兀自緊盯著少年的臉孔,目光竟有些猙獰,“魏蘇死于誰手,鬼谷怎會不知道?”
感覺自己即將戳破那層神秘的薄霧了,卻又被迫瞬息遠離,黃石心頭泛起些無奈,又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壓低聲音說:“八先生那邊掌握的線索不多,望大夫指點,必有重謝。”
“原來是鄭老八,看來姬老二是要按不住他了。”刁誠神色終于緩和下來,但眼神中仍有疑惑之色,“也好,想知道真相,鄭老八也要拿出些誠意來,不能在這里,三日之后,我們在岱園相見。少年,不要跟著老子?!钡笳\陰森森地掃他一眼,轉身推門而出。
跨出門檻的一瞬,刁誠又頓住步子,回頭冷笑道:“邯鄲城下血流成河,信陵君全力主戰,魏王圉飄忽不定,老子很想知道,魏國最終是否救趙,特別是鬼谷那邊,在鬼谷子仙逝之后到底是何動向?小子,想從老夫這里套出情報,就要拿出真東西來換?!?/p>
黃石不由一愕,這老狐貍果然眼光毒辣,當旁人都只關注魏、楚等大國的動向時,他卻獨具慧眼地留意起鬼谷來。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邯鄲城下,天地間幾乎都是血的顏色,連溫煦的春風里都滿是血腥的味道。
大帳內,王龁居中而坐。
這個位置原本是武安君白起的。白起這一年來抱病隱居,強攻邯鄲的大將就換成了王陵,但王陵苦戰無功,還折損了數萬精兵,帥位上的人就換成了王龁。
“要學會用敵人的方式思考,現在邯鄲城內最要緊的是什么?是軍糧!”
王龁的聲音響徹大帳。重掌軍權的這幾日,他做得最多的,就是不停地給部將們打氣。
“傳言趙國早就做好了再次被伐的準備,邯鄲城內肯定有大量存糧,可他們已經被圍了多久?雖然我們不能完全斷絕邯鄲城內的兵馬進出,但卡斷糧草大隊的運輸是沒問題的,王陵將軍,是否如此?”
王陵久戰無功后已被就地免職,此時正木然坐在王龁下首,聞言急忙拱手說:“大將軍目光如炬,雖然邯鄲城域太廣,我軍難以盡數封鎖,但末將保證,絕無一石糧食能運進邯鄲城。邯鄲城內的軍糧,最多只有一年半的存儲,至今已損耗巨大,當此之際,末將獻計,派細作銳劍潛入邯鄲城內,尋其糧倉放火,哪怕不成功,也可散播謠言,亂其軍心!”
帳內諸將不約而同地掃了眼舊帥,又都心有默契地匆忙移開目光,沒有搭腔。其實不少人都覺得王陵的計策有著較高的可行性,但尷尬的是此時王陵的身份。對于一個狼狽下臺的舊上司,貿然擁護其觀點,很可能招來新上司的不快。
新帥王龁并沒有再看王陵,而是淡淡地一揮手,道:“所以我軍現在雖然艱難,但城里的趙軍更加艱難。兩難相持,我們只要比敵人晚些倒下就可以了。當務之急,務必振奮軍心,我們就可立于不敗之地。”
“諸君!”在王龁一番咆哮般的布置后,衛先生徐徐開了口,“大軍拼的就是一口氣,想想去年的長平之戰,我們憑什么贏得了最后的勝利?并非我們驍勇無匹,每戰必勝,而是我們能堅持到最后!”
衛先生的話讓帳內的眾將都暗自點頭。也許是不甘心被這樣漠視,王陵又拱手嘀咕了一聲:“我們還須小心諸國的動向,尤其是魏國,他們會不會救趙?”
王龁掃了眼王陵,目光里冷得能掉出冰碴來。
倒是衛先生淡然一笑,道:“這一點,諸位不必憂心,我軍銳劍潛伏大梁已久,對魏國動向了如指掌。魏王圉年老志衰,多謀寡決,必不敢在此時救趙。”
眾將均服膺衛先生之能,不由氣勢復燃。王龁暗暗松了口氣,又趁熱打鐵地挑了幾名悍將夸贊了一番,隨即命眾將即刻回營,安撫凝聚軍心。
眾將散去,帳內安靜下來,王龁才無比疲憊地坐下,低嘆:“衛先生,你真的認為,魏楚不會出兵救趙?”
“銳劍幾次送回的消息顯示,魏王圉是十足的旁觀派,這其中,全力主戰的信陵君至關重要。魏王圉對他又忌憚,又倚仗,好在,我們還有‘暗劍’!”
“‘暗劍’那邊有新消息傳過來么?”王龁瞇起了銳利的眸子。
“沒有新消息,說明一切如故,魏國依舊會選擇袖手旁觀。”衛先生微笑著拍了拍王龁的肩頭,“只要確定魏國不出兵,那么邯鄲遲早會被我大軍踏破,屆時將軍滅趙首功,必當如武安君一般,以戰功封君?!?/p>
王龁道:“龁資質平庸,怎敢奢望如武安君一般,只盼著不負王命就是了。離開咸陽之前,我曾去了趟武安君府,向他老人家親自請益。”
“不知武安君對眼前的這場大戰有何良策?”衛先生的目光也有些沉重。
王龁沉沉地嘆了口氣,眼前閃過白起精瘦而倔強的身影。臨行前,他去拜訪白起。才一年不見,威震諸國的大秦戰神已經衰老了許多,他蜷在榻上,整個人似乎縮小了一圈,只有那雙眼睛依舊灼灼閃動,帶著戰神獨有的冷酷。
白起對他說:“戰機千變萬化,永遠不要簡單地從一面去看待戰爭,要像個貪婪的食客,從各個角度去欣賞它、品嘗它。不過,當你到了戰場上,就要拋棄各種顧慮,首先考慮一件事?!?/p>
“是取勝?”王龁小心地問。
“不是取勝,是不能失敗?!?/p>
王龁一震,顯然聽出了這話中的深意,忍不住問:“武安君認為,我們有兵敗之虞?為什么?”
“因為人心。所謂‘上兵伐謀’,故用兵者,最下攻城,最上攻心。當年長平之戰,老夫放了二百四十名尚未成年的趙軍降卒回邯鄲,這就是先攻其心??上О?,大好戰機已逝?!卑灼鹨鈿庀恋貒@了口氣,“孫武子曰:殺敵者,怒也。怒火也是一顆強大的軍心?,F在的邯鄲,經過了一年的辛苦準備,又有著失去親人的滿腔怒火,這讓他們憋足了一口氣。從國君到黔首,都能忍受饑餓,忍受痛苦,甚至忍受暫時的屈辱。大秦雖然根底雄厚,但不要忘了,我們是跋山涉水去遠征別人的國都,如果諸侯策應救趙,我軍危矣……”
王龁覺得脊背都有些冷颼颼的感覺,喃喃地問:“魏楚會救趙嗎?”
“從銳劍那邊傳來的秘訊是魏、楚、韓仍以觀望為主……”武安君的滿頭白發在燈影后蕭瑟地抖動著,“不過,老夫并不信那些秘諜。一個與你家有宿怨的鄰家起火了,你自然高興,但當火已蔓延到你家東墻了,你還會袖手旁觀嗎?”
王龁如被一盆涼水兜頭澆中,忙再躬身道:“無論如何,邯鄲之戰事關大秦盛衰,末將必當竭盡全力,只待武安君親臨邯鄲,再掌大局!”
“老夫老了?!卑灼痦永锏匿J光罕見地黯了下,“有時候閉上眼,我就會想起被我坑殺的趙卒,他們在黑暗里伸著脖子瞪著我,三十多萬人,三十多萬雙眼睛……我常常想,老夫錯了嗎?”
“武安君何錯之有?”王龁急忙拱手,“這些趙卒都是趙國精銳,是會咬人的老虎……”
“可下令之人,終究是我!”白起忽又揚起孤傲的眸子,“不過就是再次選擇,老夫還會如此下令。老夫知道趙國人都等著我呢,老夫也很想再次提兵東向,不過老夫這一輩子也無法到達邯鄲城下了。老了,真的老了……”
王龁忽覺有些悲涼,想說什么,最終雙唇也只是無力地翕張了下。武安君已經很倦了,王龁不敢打擾,只是施禮辭別。即將跨出門檻時,忽聽身后傳來白起低沉的嘆息:“你一定要留意信陵君,若遇上了,要萬分小心!”
天剛擦黑,翁府議事堂內燭光搖曳。
翁隆穩穩地踱著步,沉渾的聲音在堂內回響:“大王已經在催我盡早動身了,這幾日間,老夫就要啟程出使韓國。大魏地形狹長,又處中原四戰之地,該怎樣成就霸業?”他氣勢昂揚地揮了下大手,“靠儒家是不行的!儒家只是一個牌位,被人擺在案頭供一供可以,指望拿儒術稱霸天下,那是癡心妄想!所以每到緊要關頭,大王能想起來的人,只有老夫?!?/p>
堂內只有他的兩名親信謀主。屈弈依舊懶懶散散地坐著,低眉垂目,好似睡著了。自從在“三公子會”上施展牒弈術失手后,弈絕就一直有些萎靡不振。
倒是資格最老的馮至興味盎然,目光始終追隨著翁隆,不失時機地搭話:“諸子百家,能治國平天下者,唯有夫子精擅的法家之學。自孔夫子逝后,儒家就已分成八派,支離破碎,到了孟夫子這里,儒家就只能耍耍嘴皮子了?!?/p>
“此言雖尖刻,卻也大致不差。”翁隆捻髯微笑,“人性天生就有私心,庶民有私心,貴族大夫有私心,連國君都有私心。大魏以何治天下?靠大魏律法,還是靠李悝變法留下的那部《法經》?都不是!我們靠的是大大小小的宗族勢力。所以變法也罷,理政也罷,都要牢記‘私心’這兩個字,要緊扣大王的利益,又不能觸犯盤根錯節的宗族利益,才能推行法度。而那信陵君,現在就在不斷吞噬大王的利益,故其敗亡近在眼前。”翁隆終于將話頭扔回到政敵身上,老眼灼灼放光,“聽說‘三公子會’刺客案,信陵君遣人追緝多日,依舊徒勞無功,莫非那些銳劍已徹底溜掉了?”
“相國所料極是。”聽翁隆終于說到了正題,馮至忙將腰板挺直,“魏鋒至今仍然沒有抓到刺客,想必信陵君這幾日正大發雷霆。說起來,那個叫黃石的少年負責追查刺客,此子年紀輕輕,也很有些伎倆,似乎與屈先生師出同門……”
“這黃石倒是個少年俊彥!”翁隆瞟了一眼屈弈,“屈先生似乎說過,想拉攏此子為我效力?”
屈弈聞言才點頭道:“黃石是可用之才,但他跟我說的話,還是有些虛與委蛇,不可盡信。我甚至有些懷疑他的身份……”
“什么身份?”馮至來了興致。
“夫子突然辭世,師門傳言,是一個叫魏轍的小徒忤逆了夫子,讓夫子憂急含憤而逝。那魏轍在夫子辭世前后突然下山,不知所終,鬼谷門人正在全力追查此人。我懷疑這個黃石就是魏轍?!?/p>
“氣死了恩師鬼谷子的少年弟子?”翁隆顯然來了些興致,“不過如此心狠手辣的奇才,若不能為我所用,就盡早除掉?!?/p>
屈弈目光閃動,緩緩道:“請相國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總之,這次‘三公子會’刺客案失手,會讓信陵君極為被動,老夫在離開大梁前,必會在大王面前給他‘美言’幾句,對信陵君一定要窮追到底,決不可讓其得暇翻身!”
“相國高見。信陵君利用趙翼之死,在朝野間大做文章,陷相國于不仁之地,現在該是我們反戈一擊的時候了!”說起趙翼被殺一案,馮至仍是耿耿于懷。
翁隆若有深意地瞟了他一眼,道:“提前布局是好的,惜乎所用非人呀?!?/p>
“相國明鑒,下吏確是沒想到那豎子會如此莽撞……”提起趙翼之死,馮謀主就有些黑臉泛紅,但他和翁隆的對話都是點到為止,并未說透,馮至也立時躬身說起另一個重要訊息,“下吏近日派人緊盯著齊國使者刁誠,發現這老豎子大有蹊蹺,他想翻尋秦太子之死的舊事?!?/p>
“刁誠敢爾!”翁隆憤然一頓足,“膽大包天!”
身為親秦派領袖,翁隆一直堅決禁止魏國走向秦國的對立面,如果秦太子的舊事被人揭開,對魏國未來的走勢也會有極大的影響。當年的秦太子舊案,翁隆也是魏王圉指定的善后權臣之一,于公于私,他都不愿讓這件舊案被翻出來。
“刁誠還有一個身份,他極可能是當年秦太子在大梁時的門客,叫李揚?!鼻暮鋈粦醒笱蟮亻_了口,吐露的信息卻驚人。
“竟是昔年秦太子的門客?這豎子有備而來,所圖不小呀!”翁隆已迅速冷靜了下來,聲音也變得陰冷如刀,“二位有何高見?”
“若我所料不差,刁誠在‘三公子會’后滯留大梁多日,應該已經成功拿到了他想要的東西?!鼻膿屜乳_口,“此子一出魏國,必成心腹大患。我們若是隱身其后,大膽施為,倒可……”
他欲言又止,并沒有說下去。自從“三公子會”上牒弈術推演戰局失手,屈弈就不大敢獻計了,翁隆甚至已經習慣了他眼下的風格,并未多問。
“主公勿憂,吾有一計,或可有一石二鳥之奇效。”馮至這時才拱手一笑,“請主公屏退左右?!?/p>
“下走先告退了?!鼻膽醒笱笳酒鹕硗肆顺鋈?,跨出門外的一瞬,嘴角卻劃過一道陰沉的冷笑。
馮至很享受地望著老對手那黯然的背影在廳門外消失,趨前一步,低聲道:“下吏已做好了安排,刁誠的行蹤盡被掌控,只需斬殺此獠,就能永除后患。這狂生數日前還曾大罵信陵君,若其突然被殺,最大的嫌疑人必是信陵君?!?/p>
“先生素來敢行險招!”翁隆呵呵了兩聲,“若老夫還是安坐魏國的相國,絕不會貿然行險去斬殺齊使,但現在不同了……”
他眸間閃過一縷陰沉的光芒。秦太子死于魏國長公主之手的秘聞本就是他負責善后掩蓋的,如果要被秦王獲知,那也只能是他親自向秦王奏報,作為自己給秦王的一份見面禮,若是由齊國的刁誠搶先揭發出來,那翁隆在秦王乃至范雎面前就大為被動了。
“離老夫啟程只有四五日了。秦使王稽數日前就已輕裝簡從入了韓國,目下已在華陽之北恭候老夫了。不過,這等事,人選最為關鍵,要穩妥,不可有后患?!?/p>
“夫子布局遠大,既已決意離魏事秦,這等斷后之事,自然要處理得干凈果決。這次的人選,可稱萬無一失?!?/p>
馮至一笑,晃了晃手中的一支竹簡。
望見竹簡上猩紅的顏色,翁隆老眼熠然一亮,道:“當日府內宴會上的地主竹簡,莫非是你放的?”
馮至緩緩搖了搖頭,臉上的神色忽然變得極為復雜。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約定之日,日色西斜,黃石早早地就趕到了荒廢的岱園。天上只幾點疏星閃爍,廢棄經年的荒園更顯混沌迷蒙,暗夜里瞧來頗為瘆人。
忽然間一道暗影在淡淡的月輝下疾速掠來,腳步踉蹌,似受了不輕的傷。
“刁誠!”黃石忙挺身而起,按照約定撮口打了幾聲呼哨。刁誠兜個彎,搖晃著身子向他疾奔了過來。
“快救我!”刁誠一把揪住了黃石的衣襟,嘶聲低吼,“你是鬼谷傳人,身上有傷藥嗎……”說完身子一軟,栽到黃石懷中。
黃石陡覺雙手黏膩膩的,卻見刁誠胸腹處竟已插了兩支短箭,大片黑紅色的血水兀自汩汩涌出。黃石大驚,他在鬼谷確實習過醫術,但此時身上并沒有什么藥,只得迅疾扯下衣襟給刁誠包扎傷處。
刁誠大口喘息著,道:“我被眼線賣了,你現在是我唯一可以信賴的人……”
“是誰下的毒手?”黃石低聲詢問,一邊還忙著給他包裹,卻毫無止血效果。
“黑衣、高瘦……還蒙面……他用齊鉤的暗語約我出來,見面后先給了我這個東西……”刁誠喘息著從袖間抽出一件物事,竟是一枚血淋淋的竹簡。
黃石看到那竹簡,腦際嗡然一響,正是地主神殺竹簡!
“隨后那豎子乘著老子驚愕之際,突施偷襲!”刁誠的口鼻間也有血線流出,“他右掌被我用手搏術擒住了,哪想到這豎子是個左撇子,他故意讓我擒住了右掌,左手卻持劍刺來……但老子還是在他左手背上劃出了一道傷痕,在中指和食指之間,蔓延過腕……他身上還有一股古怪的氣息,像是迷香。你出身鬼谷,應該見識過迷香吧……”
“迷香……”黃石心底急速轉過數個念頭,又再細思敢對刁誠動手的各方勢力,鐵線營、魏武秘衛乃至翁隆手下的死士,甚至還有諸國的各路秘諜。
“好!”他抓住刁誠的雙臂,低喝,“你答應過我的魏蘇下落呢,告訴我,我必會替你擒住那殺手!”
凄迷的月色下,刁誠的目光驀地飄忽了,隨即瞪大了雙眸,呻吟道:“你……你真的要為令尊魏蘇報仇嗎?”
“你說什么?”黃石還當刁誠重傷后心神錯亂,忙問,“魏蘇是我父親?”
“小豎子,還想瞞著老子!”刁誠大口喘息著,死死盯著少年的臉,“你七八歲時,老子還抱過你呢,你這神態與眉眼,與魏蘇如出一轍!”
“魏蘇竟是我父親?”黃石陡地呆住了,心里不由翻起驚濤駭浪,“他當真被殺了么,死于何人之手?”
刁誠忽然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道:“老友之子,我也不必騙你,我也不知他到底是死于哪方人馬之手,只知道他被魏王圉和長公主兩路人馬追索……你快走吧,那殺手不見我死,不會善罷甘休……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他的頭陡然一歪,再無聲息。
黃石大吃一驚,自己千辛萬苦,再次觸摸到了真相,可惜仍未吹散最后的迷霧。魏蘇真是自己的父親嗎?他到底又是因何而死呢?
“在這里!”
“抓住他,莫要讓他跑了!”呼喝聲突兀響起。
黃石登時一凜,適才一陣連著追問刁誠,沒有留意周遭動靜,這時才驚覺無數火把光影閃爍,數十道黑影手持刀矛,已氣勢洶洶地圍攏了過來,四五把長矛已抵在了他胸前,喝聲紛紛響起:“你是何人,深夜在此,又滿身是血,意欲何為?”
幾支火把湊過來,一個披甲漢子大步閃到黃石近前,俯身看了看半身鮮血的刁誠,大叫一聲:“果然是暗夜行兇,人贓并獲,這膽大包天的小豎子!來人,給我抓起來!”
“大膽!”黃石亮出了玉佩,“我乃信陵君麾下魏鋒火刃左尉,來此辦案,爾等不可造次!”
那披甲漢子湊近了,借著火把光芒看清了瑩潤白玉上的“鋒芒誰當”四字,神色微變,隨即又獰笑道:“魏鋒辦案,怎只你一人?焉知你不是秦國銳劍,不曉得從何處偷來了這塊玉佩!”
黃石一凜,又喝問:“你們是巡城司寇的人嗎?帶我去見車司寇,他認得我的?!?/p>
“車環?那老東西算個屁!好叫足下明白,我們是大將軍麾下鐵線營的人,近日‘三公子會’上的刺客鬧得厲害,鐵線營奉大王之命巡查刺客余孽。足下到底是不是魏鋒左尉,還有這死者的身份,到了鐵線營大牢,自會見個分曉。”
沒多久,黃石就被押入了鐵線營的牢房。
刁誠的身份很快就被查明了,鐵線營知道死者竟是齊國使者,又驚又喜,于是黃石成為謀害齊國使者的重要嫌兇,罪名陡然加重。
自從知道這地方是鐵線營,黃石就懶得多作分辯,只回了一句話:“我奉信陵君之命追查‘三公子會’的刺客,絕未暗害齊國使者!”
幾輪訊問結束后,披枷戴鎖的黃石又被投回了地牢內。他強迫自己安靜下來,開始仔細推敲今晚的詭異遭遇。
那岱園廢棄多年,極為荒僻,又是深夜,怎會突然遭遇巡查的鐵線營?難道是有人做好了套子,等著自己鉆進去?
更詭異的是那神秘的地主血簡再現,而刁誠居然真的死了。相傳地主之祠者,乃泰山下的梁父山,偏偏他死的地方是岱園,“岱”字隱隱與泰山相應,陰差陽錯竟完全對上了。
黃石覺出了陣陣寒意。
史蘇之骨,太子之血,岱園之火,驪姬之毒。自此,這四句關乎自己身世的讖語已完全破解。
那么這四句讖語到底是何人所寫,此人到底知道多少秘辛?鬼谷中針對自己的大陰謀到底是什么,關于自己的身世,誰在遮掩,誰又在揭露?
黃石愣愣地靠在冰冷的獄墻上,心底疑云升騰,所謂的亂軍,只怕是魏王圉一方吧?
如果是魏王圉或是信陵君殺死了自己的生父,那自己為何還要為魏國效力?夫子為何一直沒有告知自己的身世呢?
黃石正疑惑間,忽聽得雜沓的腳步聲從甬道盡頭傳來,一隊錦衣華服的漢子簇擁著一位貴人,在地牢木欄外站定了。
那貴人一身云紋織錦白色深衣,面如冠玉,豐神俊朗,竟是龍陽君。
“你們退下!”龍陽君終于揮了揮手,淡淡地說,“我要問他幾句話。”
鐵線營統領不敢造次,只得拱手退了下去。木欄被打開,幾名魏武秘衛插好了火把,也躬身退到了甬道盡頭,遠遠地散開了把守看護。
周遭安靜了下來,龍陽君緩步走入地牢,默默掃視著牢內,終于嘆道:“如此污濁之地,你受苦了。”
黃石淡淡地說:“他們說我是殺害齊國使者的嫌犯?!?/p>
龍陽君轉到黃石身前,低聲說:“齊國使者在大梁城內被殺,大王震怒,特遣我過來問問此案的進展?!?/p>
黃石翻起泛著血絲的雙眸,道:“我不知晉鄙是怎樣跟大王稟報的,但只要他沒有愚蠢透頂,就不該相信我是殺害刁誠的真兇。”
“此案的來龍去脈,我已仔細問過了。我相信不會是你,你極可能是遭人構陷?!饼堦柧o盯著黃石,“不過,你如何解釋恰在那時遇見了重傷垂死的刁誠,他臨死前又對你說了什么?”
黃石垂下眼眸,再不言語。
龍陽君嘆了口氣,道:“我對你印象極佳,除了在‘三公子會’上力撼屈弈,一鳴驚人,聽說你還在趙翼被害的兵主神殺案中出過大力,是一位干才,只需我在大王面前說幾句話,你就能免除牢獄之災,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黃石,不要奢望信陵君了,因為你成了殺害齊使的嫌兇,信陵君也因你身陷千夫所指之境,翁隆和晉鄙絕不會放過這次機會的?!?/p>
“這種話嚇不住我。”黃石沒有抬頭,只甩出一聲冷笑,“鐵線營拿不到真憑實據,過不了幾日,信陵君自會保我出獄,我也定會全力揪出真兇。不過,只要龍陽君能答應我一件事,我愿全力替魏武秘衛擒到襲殺齊使的真兇?!?/p>
“你有把握擒住真兇?”龍陽君那雙俊美的眸子熠然一閃,“只要你投入我門下,自有遠大前程?!?/p>
“盡力而為,頗有把握?!秉S石的回答很沉穩,隨即又搖了搖頭,“不過,下走不會投入龍陽君門下,信陵君起我于微末,黃石不才,雖不敢言士為知己者死,但也不敢背棄故主。”
龍陽君不由挑了挑修長的雙眉,又溫和地笑起來,道:“無妨,我會等著你的。你適才所說的那樁事,到底何指?”
“若黃石不才,能僥幸擒獲真兇,希望能入魏武秘庫,去查幾份往年卷宗。”
“哪幾份卷宗?是信陵君命你這么做的么?”
“與信陵君和旁人無關,是我個人之事,我想看看魏王圉十年到十二年的刑獄大案卷宗?!?/p>
“魏王圉十年到十二年的大案卷宗……”龍陽君目光微微游移,點了點頭,“也不是什么難事,允了。”
黃石暗自松了口氣。其實黃石真正想看的,只是魏王圉十一年的卷宗,但他故意說了三年,只是不想讓對方生疑。
要事談妥,龍陽君沒有過多耽擱,說了聲:“你最多還要辛苦一日!”隨即轉身,率著一眾秘衛揚長而去。
龍陽君剛走不多久,鐵線營的獄卒就送來了肉羹,看來龍陽君臨走前有關照。
黃石早就饑腸轆轆,但盯著那碗肉羹,仍有些遲疑。鐵線營到底是信陵君的死對頭,如果這碗肉羹內被摻了什么東西,吃了后一命嗚呼,鐵線營就可以把所有的臟水都潑在自己身上。
正猶豫間,甬道內又是一陣腳步聲響,幾名華服漢子擁著一位高瘦老者走到了地牢的木欄前。那老者正是侯嬴。
“奉信陵君之命,老夫要和這位小哥聊聊,還請行個方便。”侯嬴揚了揚手中的玉佩,順手將兩串老魏錢塞入了鐵線營統領手中。
鐵線營統領立時換上了笑臉,依言打開了木欄,率人退了下去。
魏鋒隨從跟著侯嬴進了地牢,立即打開了手中的食盒,取出盒內酒菜,黃石早就餓透了,說了聲:“侯先生果然是‘計絕’,知道‘五谷食米,民之司命’的道理。”抓起筷箸,便即席大嚼起來。
“老夫也是貪嘴的,知道民以食為天?!焙钯苍谒麑γ孀拢裆珡娜莸?,“信陵君很是惱火,已就你被誤抓之事質問了晉鄙。鐵線營全無實據,絕不敢亂來,應該很快就會放你出去的?!?/p>
黃石點了點頭,繼續大吃。
侯嬴壓低聲音:“你為何出現在那里,莫非你與刁誠有約?”
黃石仍是沒有抬頭,邊吃邊說:“那次華纓姑娘告訴我,刁誠在追查秦太子的舊案,我也是一時貪功,想到了白勻,借他之名,將刁誠約了出來……”
黃石并沒有過多隱瞞。他知道華纓與鬼谷關系緊密,也許華纓就是侯嬴派來監視自己的,所以干脆將自己巧計把刁誠釣出來的細節和盤托出,卻絕口不提和刁誠的交易細節。
侯嬴靜靜地望著他,那雙幽深的老眼內波瀾不驚,直到聽黃石說完才緩緩點頭道:“是個劍走偏鋒的好點子。不過今后再不可如此擅自行動,這次你不但讓自己身陷囹圄,也置主君于不利之地。出身鬼谷的間道高手,豈能如此莽撞行事?”
“受教了。”黃石又悶頭夾菜,又悶悶地想,約個齊使套些情報,竟將自己套進了大牢,看來老子果然是鬼谷三十年來最不成器的內門弟子!
“你認為,到底是哪一方力量殺了刁誠?”
黃石端起瓷盞,喝了一大口酒,才緩緩吐出一句話:“晉鄙的鐵線營,翁隆門下的死士,還有意圖搞亂大梁的秦國銳劍余孽,皆有可能。”
侯嬴老眼中銳光一閃,問:“為什么不是龍陽君的魏武秘衛?”
“魏武秘衛跟大王關聯太深,如果是他們出手,只能是奉大王之命,那么肯定會做得更加干凈。而刁誠之死最大的疑點就是,做得并不干凈。鐵線營的嫌疑也不大,真兇刺殺刁誠的一大目標,就是想借機嫁禍信陵君,證據就是那支地主神殺血簡?!?/p>
“他們自作聰明地扔出這支血簡,但也露出了破綻?!焙钯鋈磺飞?,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兵主血簡出現,趙翼身死,現在刁誠尸身上又出現了地主血簡,你以為這二者之間,有何關聯?”
“我一直以為趙翼案的最大疑點就是那支兵主血簡。如果真兇就是侯生,那么他為何要放那支竹簡?我至今不得其解,所以刁誠身上這支地主血簡,也許與那兵主血簡一脈相承,也許二者全無關聯?!?/p>
“全無關聯?”侯嬴沉吟著,“莫非你認為,真兇是利用了那道兵主血簡的恐怖傳說,仿造了這道地主血簡,借以惑亂人心?”
“這地主血簡,據說曾在翁隆府內夜宴上出現過一次,許多人都已看過,若想仿造并不困難?!?/p>
“如此說來,禍亂大梁人心,還是秦國銳劍余孽的嫌疑最大?”
黃石蹙緊雙眉,沉聲道:“在抓住真兇前,所有的推斷都做不得準。”
侯嬴伸手輕拍他的肩頭,呵呵一笑道:“安心休息,你很快就會回到魏鋒火刃,老夫還等著你大展身手追擒真兇呢?!?/p>
黃石忽地抬起頭,問:“先生見聞廣博,可曾聽說過一個自號玄衣侯的人?”
“玄衣侯?”饒是侯嬴素來深沉如海,此刻臉上也不由微微一僵,“你從何處知道了這個名字?”
“偶然聽說罷了,先生看來是知曉的?”黃石眼神一亮。
“不知曉。”侯嬴搖頭,說話間已站起了身。
黃石心底許多念頭起起伏伏,幾道身影忽隱忽現。他雙眼驀地一亮,一個大膽的想法浮現腦際。
眼見侯嬴負著手正待踱出地牢,黃石忽道:“道合其事,彼自出之,此釣人之網也。”
侯嬴老眼一燦,緩緩接口:“常持其網驅之,其言無比,乃為之變……”
這二人這一問一答,所說的都是鬼谷學術中的游說術。黃石說的是游說之道如同捕獸釣魚,應用于人事,也能讓其上鉤,這就是“釣人之網”。侯嬴就順口應了那句是說,若是經?!皬埦W以待”,則要及時變化。
話一出口,侯嬴就覺出少年話中有話,忍不住問:“怎么?”
“聽聞侯先生一直在暗中追查一位叫魏轍的鬼谷門人?”
“不錯?!焙钯睦涎圩兊糜纳钊绾?。
黃石目光灼灼地盯著侯嬴,道:“實不相瞞,我就是魏轍!”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夜里下起雨來,黃石在鐵線營的大獄內又挨了一晚,窗外雨聲淅瀝,他倒睡得香甜。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鐵線營放了出來。侯嬴親自派車將他接走了。
午后,沐浴小憩之后的黃石就被信陵君召見。信陵君顯然已得了侯嬴密報,并沒有再問刁誠之死的詳情,只溫言撫慰了黃石幾句,就帶著他登上了廂車,說是魏王圉緊急召見。
“黃石,覲見大王后,如果大王要重用你,你一定要效忠大王,不必以我為意。”信陵君語聲平淡,只是臉上那抹憂色更濃了。
黃石不卑不亢地拱手道:“黃石一介布衣,全賴主君提拔,豈敢忘本?”
信陵君淡然笑道:“莫忘了,當今天下乃大爭之世,大丈夫自然要擇機雄飛!你今日得出鐵線營,除了我,龍陽君出力最多,稍后見了他,你也要多多致謝。”
黃石心中一動,說了聲:“謹遵主君教誨?!?/p>
“我問你,現在邯鄲被圍,你愿不愿發兵救趙?”
黃石微微一愕。這兩日他極為矛盾,刁誠死前認定魏蘇是他父親,這讓他心底掀起了萬丈波瀾。如果父親當真是秦太子的死士,死于魏國的某路人馬之手,自己卻還在為助魏抗秦而全力奔波,豈非既可笑又可悲?
心底念頭起伏,黃石卻沒露出半分異常,只拱手說:“自然愿意,救趙即救魏?!?/p>
“假如你是大王呢,還愿不愿現在就發兵救趙?”
黃石沉默下來。車輪轔轔碾壓地面的聲音傳入耳中,有些刺耳。
“所以,大王在賭!他在賭一個救趙的最佳時機,或者是在賭趙國能這么長久地耗下去。”信陵君已轉頭望向窗外,目光無比悠遠,“平原君臨行前曾對我說,邯鄲正在經歷無比殘酷的血雨腥風,每一刻都有很多人死去。當趙國奄奄一息,哪怕救下了那樣的趙國,于魏國又有何用呢?”
“主君,恕我直言!”黃石驀地揚起雙眉,“大王不會現在救趙,決計不會?!?/p>
“我知道?!毙帕昃従復鲁隽巳齻€字,目光掠過黃石,“我一定會想辦法……”
話音剛落,信陵君驀地大吼一聲:“小心!”他猛然按住黃石的脖頸,全力下壓。
勁風斜刺里撲來,一支羽箭幾乎是擦著黃石的頭皮飛過。錚然銳響,羽箭擦著信陵君的額角飛過,“啪”的一聲,氣勢洶洶地插入信陵君身旁的側壁。信陵君的手仍緊緊地按住黃石的脖頸,自己也盡力伏低身子。
又有兩支羽箭勁急無比地穿窗射入,卻因二人都已貼著車壁縮身,兩箭都是險之又險地插入了車壁。
“有刺客!”車外隨護的魏鋒才反應過來,厲聲怒喝聲中,數十面碩大的盾牌洶涌撲上,將廂車兩側緊緊護住,立時就有一隊人馬向著射箭的方向追去。
“莫要驚慌!”信陵君在略顯幽暗的車廂內挺直了身軀,大喝,“查探清楚,刺客有幾路人馬?”
黃石拔出插在車壁上的箭矢,凝目細看,沉聲說:“這是弓箭,并非手擎弩,這箭矢有自上而下的略微傾斜,對方應是藏身高樹上,羽箭入車壁不深,應是在二百步遠?!闭f罷甩臉望向日頭,“刺客是順著陽光藏身的,角度算計精細,我們甚至不會逆著日光望向那里。”他手舉著羽箭指向遠處。
果然外面一位護衛湊到車窗外稟報:“只有一個刺客,是在一百五十步外的老樹上施射,山刃田長史已率人追過去了。”
“一個刺客?”黃石不由低頭細看那箭,“這箭矢是韓國所制,那銳劍余孽張鐵正是自韓國扮作商旅進入大梁的!”
“連珠三箭,好箭法,看來必是你的老對手張鐵!”信陵君也接過羽箭瞧了瞧,卻冷冷地問,“他怎么知道我們要在此時途經此地的?”
車窗外的護衛稟道:“山刃田長史適才已作了勘查推算,樹下沒有太多腳印,那人極可能是在樹上吃了早膳,一直等在此處,其余諸事,還須繼續探查?!?/p>
“速去探查清楚!”信陵君眉頭深蹙。那人領命而去。
黃石凝望著那株繁茂的老樹,沉吟道:“此樹可以遠眺,可以隱身,本就是遠射的絕佳藏身處,而此地正是主君去王宮的必經之路。如此推斷,那刺客并沒有掌握主君的行蹤,而是用了個笨法子,在必經之路上選擇了這株高樹苦守,每日蹲伏?!?/p>
“好堅忍的毅力!”信陵君也不由動容,將那箭矢塞給了車外負責護衛的林刃長史李青,“撤去盾陣,打開車窗,啟程吧?!?/p>
李青大驚道:“主君,這豈不太過冒險?”
“一個銳劍漏網之魚,何足道哉,走!”信陵君的目光掠過李青,遠眺官道旁的老樹。
李青還待勸阻,但見了信陵君銳利的雙眸,心知主君素來令行禁止,軍法嚴明,只得垂首應諾。
清脆的馬鞭聲接連響起,四馬駕轅的豪奢車駕碾壓出一路囂張的煙塵,轉了個彎,馳上了大梁城內青石磚鋪就的天街。
黃石望見信陵君身旁的車壁還有箭鏃射出的深刻裂紋,但信陵君正襟危坐,臉上已恢復了一派淡然。
信陵君的車隊抵達了王宮外,就有一隊魏鋒垂頭喪氣地趕來回報,刺客顯然早已算計好了退走路徑,在魏鋒追兵趕到之前,就已逃之夭夭。
“那張鐵似乎就是這等風格吧!”信陵君望向黃石,“籌劃嚴謹,行事堅毅,一擊不中,立即遠遁。”
“必是此獠!他膽大包天,又謹慎細致,確與這次刺殺的風格相符?!秉S石嘆了口氣,心中有些懊惱,那次讓張鐵逃脫,終成了心腹之患。
“爾等繼續追查!”信陵君揮了揮手,“我們且進宮?!彼樕弦琅f一派云淡風輕。
王宮太大了,他們進宮后又換乘上宮內裝飾奢華的小型單轅馬車,馳到一座高臺前,終于停住。早有幾位內侍在高臺前恭候著,遠遠地向信陵君施禮。
“這里就是范臺!”信陵君下了車,當先前行,“也是王宮中地勢最高的所在?!?/p>
“原來這就是惠王修建的范臺呀!”兩人拾級而上,黃石不由馳目騁懷,見這范臺上果然流紅滴翠,亭樓錯落,美不勝收,隨著漸行漸高,身后身下的景物隨之移步換景,讓人入目欲醉。
“一共三百六十級臺階。”信陵君衣袂臨風,緩步而行,低聲說,“大王很喜歡在這里召見我。”
黃石忍不住問:“因為這里象征著大魏的榮光與輝煌?”
“不,這里代表著恐懼。當一個人慢慢攀爬,不斷向上仰望的時候,就會感到恐懼,面對強悍權力的恐懼。強者會不時釋放出威壓,讓下屬感到恐懼,這樣才能讓其始終全心聽命。”
“原來如此……”黃石心中涌起萬千滋味,卻不敢多言,只含糊著應了一聲。
“就在這樣一次次的向上攀爬中,我領悟到了退的策略。退,或者說,不爭。”信陵君凝定心神,目光卻仍是望著那團花樹,“天之道,不爭而善勝。”
黃石驀覺心底涌上許多話來,最終卻只化作一道嘆息:“主君高見,黃石謹受教。”
剛上了高臺,就見一道頎長的身影大踏步迎來,正是龍陽君奉命親自迎接,還離著數步遠,就拱手和兩人微笑寒暄。
黃石記得信陵君的叮囑,走過去當先躬身致謝。龍陽君只是微笑頷首,談笑風生間,帶著兩人一路進了高臺當中的宮殿。
這是黃石第一次見到魏王圉。
他對這位君王有著足夠的好奇,除了魏王圉有著遠超其實力的野心,還因為坊間酒肆都流傳著魏王圉同時擁有兩位內寵,一位是號稱“天下絕色”的美妃如姬,另一位則是色技雙絕的美男龍陽君。
黃石見這位統領大魏整整二十年的王者年逾五旬,身材微胖,濃眉闊口,只是眼睛很小。乍一眼望去,黃石甚至有些懷疑這位魏王圉怎會是俊目長眉的信陵君的兄長。也許是因為眼睛過分的小,反讓魏王圉的眼神愈顯得銳利,哪怕在他微笑的時候,也讓人覺得別有一股陰沉狠厲。
魏王圉命二人不要拘束。大將軍晉鄙早已到了,一張臉板得猶如盾牌,只向信陵君微微拱手示意。正談笑間,假相國翁隆也帶著親信匆匆趕了過來,向魏王圉施禮,挺著微胖的身子落座。
近臣都已到齊,魏王圉立即揮手命龍陽君說起正題。
“齊國使者刁誠是被人暗殺的,身上有兩處刀傷,致命傷在小腹?!饼堦柧斚绕鹕?,環顧四座,俊逸的臉上已是一派肅然,“刁誠身手不俗,也許是真兇人手不足,刁誠竟受傷逃遁,拖著重傷之軀亡命奔逃了百余丈遠,終于在荒廢的岱園附近斃命。晉鄙將軍的鐵線營第一時間趕到了現場,魏鋒火刃左尉黃石其時也在現場,還被鐵線營誤認成兇手,但經調查,黃石并無行兇的動機,他雖身懷短劍,但刁誠身上的傷口與其短劍不符?!?/p>
黃石暗自松了口氣,心底也不由對這位能言善辯的魏國權臣心生好感。
龍陽君接著又說:“我今早緊急面晤了陪同刁誠前來的齊國副使管封,向他打聽刁誠近日曾與何人結仇,有無什么可疑人等。據管封說,刁誠只與信陵君大吵過一架?!?/p>
殿內眾人都是一驚,目光都聚向信陵君。信陵君穩穩端坐,只淡淡說了聲:“不錯,刁誠說起借糧救趙事宜,出言不遜,我便出言喝止了他。”
一時間龍陽君、翁隆等人的目光均變得曖昧不明。
“刁誠狂生,慣會傲上以邀名!”倒是魏王圉神色淡然地揮了揮手,“繼續說?!?/p>
龍陽君忙一拱手,朗聲說:“臣也覺得此事是那副使管封故意信口雌黃,此事不足為憑。至于刁誠被殺的現場細節,黃石,由你來向大王詳細稟報?!?/p>
龍陽君此時才順水推舟地將黃石推了出來,彰顯了自己行事公正。
“下吏黃石參見大王!”黃石穩步上前,朗聲奏道,“下吏奉信陵君之命追查‘三公子會’刺客案,這期間就曾探查到這位齊國特使刁誠,極可能是齊國齊鉤秘諜的少司理。此人在我大梁頻繁出沒于坊間,與齊國齊鉤、楚國山鬼等各路秘諜屢屢接觸,下吏懷疑刁誠極可能也與秦國銳劍暗中接觸,便冒充韓國秘諜與其碰了頭,刁誠看中了下吏的身手,但又極為謹慎,就與下吏相約在岱園再會。想不到下吏在約定那日趕赴到了岱園,苦候了半日,卻遇到了重傷垂死的刁誠……”
黃石將與刁誠的相會細節說得半真半假,除了隱去自己探求魏蘇隱秘等細節,其余諸事都和盤托出。
“刁誠臨死前,可說了什么?”魏王圉并不糾纏那些小事,直問最緊要的所在。
“他曾于搏殺中在那真兇身上劃出了傷痕?!秉S石提高了語聲,這還是他第一次說出刁誠臨死前的重要遺言,殿內眾人都是一凜。
黃石卻又拱了拱手,道:“還請大王恕罪,有這特征在心,下吏對那真兇形跡已是洞若觀火,只不過在擒住他之前,還不能透露過多細節?!?/p>
“大膽!大王問話,你一介庶人,安敢賣弄玄虛!”一直悶聲不語的晉鄙忽然拍案而起,“啟稟大王,刁誠之死疑點重重,黃石深夜在荒僻的岱園出沒,又恰好遇到重傷將死的刁誠,此事太過巧合。刁誠幾日前恰在翁隆相國的家宴上羞辱過信陵君,黃石身為信陵君麾下的魏鋒火刃左尉,會不會為主君泄憤殺人?”
“老將軍此言大謬!”信陵君沉穩地開了口,“辦案緝兇需要真憑實據,而非憑空臆測,若以仇怨爭吵而推斷真兇,那每日酒肆坊間的睚眥罵戰者,豈非早就擠滿了我大魏的牢獄?”
晉鄙的老臉微微一紅,隨即陰沉著臉落座。
“信陵君所言極是,辦案追兇,確是要真憑實據,不可只以臆斷?!蔽搪≌酒鹕韥?,冷冷掃視了一眼晉鄙,黃石卻察覺到晉鄙眸間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狡黠光芒,不由心中暗凜。
果然翁隆清了清嗓子,接著說:“不過刁誠被殺一案,老臣認為信陵君有三過,不可不察。其一,刁誠本是來赴‘三公子會’的齊使,信陵君總攬‘三公子會’的接待護衛諸事,齊國使者在會后于我大梁被殺,此為信陵君行事不謹;其二,平原君在會上險些遇刺后,信陵君率魏鋒追查多日而無尺寸之功,實在有損我大魏國威,此為信陵君籌謀不周;其三,最緊要的是……”翁隆頓了頓,威嚴的目光掃過黃石,“這少年乃魏鋒火刃左尉,事先發現了刁誠在大梁圖謀不軌之事,居然沒有立時上報朝堂,而是輕謀淺慮,妄自行動,終致刁誠殞命,此為信陵君馭下不力。有此三大過失,在刁誠被殺真相大白之前,老臣請信陵君回避此案!”
這位法家名臣果然是言辭如刀,一條條鋪陳得當的“罪證”猶如犀利的匕首連環拋出,殿內君臣聽了,臉上均有些變色。
“大王,還有一樁事?!饼堦柧终酒鹕韥恚孕渲刑统瞿敲度狙闹窈啠霸诘笳\身上發現了這支血紅的地主竹簡。前些時日,在翁相國府內的晚宴上,刁誠就曾抓到過這支神秘莫測的地主神殺血簡,當時臣也在場。刁誠死在了岱園,相傳地主之祠,就是泰山下的梁父山,而岱者,泰山別稱也。此事看來極其偶然,但若是再聯系之前趙翼疑案中出現的兵主神殺血簡,這就讓人不寒而栗了?!?/p>
“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但這兩起血簡神殺案,也委實讓老臣心悸?!蔽搪〉穆曇糁型钢畾?,“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大手在大梁城內翻云覆雨!”
“大王!”晉鄙又板著臉站起身,“老臣也同意翁相國所說,請信陵君回避此案。老臣愿率鐵線營追查刁誠之死的真兇,務要查個水落石出。”
黃石不由瞟了眼臉色始終陰沉如水的信陵君,心底暗嘆,今日龍陽君拉攏軍方的晉鄙和親秦派的翁隆一起圍攻信陵君,挑撥離間,讓信陵君有些狼狽。
“大王明鑒!”信陵君終于起身拱手,“無忌奉命主持‘三公子會’,怎會襲殺一國使者?諸位全無實證之說,憑空臆測之辭,實在不值一駁?!?/p>
“無忌,我也不信你會派人襲殺刁誠!”魏王圉緩緩開了口,“可你們都沒有看出寡人的難處么?這個時候,咱們怎能得罪齊國?齊國使者死在了我大魏國都,寡人的王弟還跟他大吵了一架?!?/p>
“臣弟有罪。”信陵君沉沉嘆了口氣。
殿內所有人的目光又集中到信陵君身上。黃石一時竟覺得這個低眉垂目的魏國第二號人物有些可憐。
“坐吧無忌,寡人要的是真相?!蔽和踵鰮]手讓信陵君坐下,自己卻霍然站起身來,“近日來我大梁城怪事不斷,先是上大夫趙翼于書齋內被殺,其后‘三公子會’上突現刺客襲殺平原君,現在又是齊使刁誠被殺,而在這之前則有韓國連弩案,寡人親定的購買底價被人泄密,泄密者極可能是寡人的近臣,嗯,也就是在座諸君之一?!?/p>
眾人被陰沉的老眼逐個掃過,均覺心底泛起一股寒意,誰也不敢接口。
“誠如翁相國適才所說,難道真有一只看不見的怪手在我們大魏都城翻云覆雨?”魏王圉忽又提高了聲音,“此外,那兵主血簡后,就是地主血簡,二者又都應驗了。地主血簡后,就該是天主血簡了吧?天主血簡,又對應何人?”
大殿上出現了一陣令人窒息的寂靜。
“會不會對應寡人?”魏王圉驀地怒喝一聲,“有朝一日,會不會在寡人的寢宮,也發現一支血淋淋的秘簡?”他身邊青銅雕龍燈架上的明燭燈焰在喝聲中微微搖曳著,仿佛整座殿宇都在簌簌發抖。
信陵君急忙起身拱手道:“大王息怒,當此之際,我等必須勠力同心,全力追兇,掃清銳劍余孽!”
“大王暫息雷霆之怒,臣請纓為大王分憂,徹查緝拿真兇!”龍陽君也起身請命。
魏王圉搖了搖頭,說:“齊使刁誠案之偵緝,以龍陽君為主、信陵君為輔。嗯,黃石精于偵案追兇,就由他全力輔佐龍陽君。”魏王圉說著又望向信陵君,意味深長地嘆道,“無忌,你那架吵得時機不好呀,你這小門客黃石,也要舍得割愛呀?!?/p>
信陵君躬身道:“難得龍陽君青睞此子,這也是無忌之幸。黃石,你跟隨龍陽君偵破齊使之案,定要盡心竭力。”
“下吏謹遵大王諭旨,此次查案,定當衷心報效,不負君望。”黃石想到了信陵君在馬車上的叮囑,只得躬身領命。
“翁?。 蔽和踵龇啪徚苏Z調,“你這假相國中的那個‘假’字,可以去了。上次已議定出使韓國之事,卿要抓緊籌備,盡快動身。這時候形勢逼人,在設法穩住齊國之前,我們先要抓牢近鄰韓國。”
“老臣無德無能,唯有肝腦涂地,以報吾王之厚恩!”翁隆誠惶誠恐地又施大禮。
黃石不由在心底迅速梳理了一番形勢,魏王圉果然似外界傳說的那樣老奸巨猾,這一席話張弛有度,以查案為名,不動聲色地打壓了信陵君的魏鋒,龍陽君統領的魏武秘衛很可能會借此在大梁徹底壓制魏鋒。隨后,代理相國的翁隆晉升為相國,救趙派和親秦派的勢力此消彼長,信陵君苦心籌劃的抗秦大局極有可能前功盡棄。
“諸君要記住一件事!”魏王圉又開了口,聲音不疾不徐,“刁誠之死極有可能是別國秘諜的陰謀,意在亂我魏都民心軍心。真相公布之前,我們絕不能自亂陣腳,任何邪說謬論,妄傳者,殺無赦!”
“吾王圣明!”信陵君倒是當先躬身,“我們絕不能授齊人以口實。”
“還是無忌明白我的意思!”魏王圉的一雙細小老眼中又射出了陰沉的光芒,“雖然我們還不能出兵救趙,但也萬不可得罪齊國,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黃石不由瞟了一眼魏王圉,隱隱覺得,在這溫和、平庸甚至昏聵的面具下,藏著深不可測的野心。
眾人心中滋味萬千,齊齊躬身稱諾。
“逍遙酒肆”內的暗閣中,百里虛悠閑地烤著狼肉,這時忽然響起極有韻律的叩門聲,待聽得百里虛喊了聲“滾進來”后,一名親信才恭謹入內奏報,說是外面來了位老者,帶著一位隨從,指名要見百里虛。
“不見!”百里虛煩躁地揮手怒罵,“我的名號是哪個孫子泄露出去的?哪來的豎子都要見老子!”
“間道中人,何時學會了擺架子?”一道蒼老沉厚的笑聲忽在門外響起,“鬼谷舊人,見見又何妨!”
那傳訊的親信大吃一驚,見百里虛向自己瞪視過來,忙結結巴巴地說:“他……他怎么進來的?”
一位高大老者緩步而入,一身黑色深衣,大袖上繡著黑紅相間的雙色方格紋,色彩華貴雍容,才踏步入門,就有一股沉渾的氣息自內而外地散發出來。
“老夫下山較早,你應該不認得老夫?!崩险叽筘葚莸卦谡讼聛?。
百里虛登時一凜,忙問:“請恕晚輩淺薄,敢問老先生尊號?”
“我卻是知道你的。”老者淡然一笑,“十五年前,你曾在大梁城活動,把大梁蛛網經營得有些模樣,后來因為牽扯上了范雎偷離大梁案,整個蛛網都被當時的相國魏齊追索。你孤身引開追兵,事后不得不黯然離開大梁,后來你為了重建大梁蛛網,重金賄賂了信陵君府上的一位大管事,這才逐漸站穩了腳跟?!?/p>
百里虛大吃一驚,這老者隨口所說,竟都是他過去發跡的秘辛。
“鬼谷的規矩,能夠掌控蛛網酒肆的,只有真正的內門機密弟子,所以那些日子,我命那位趙管事多給了你們一些方便?!蹦抢险哒f著,袖間滑出一枚墨色玉佩,在五指間輕輕翻轉。
百里虛的獨眼陡然目光收縮,漆黑玉佩上“捭闔天下”四字隨著老人的翻轉忽隱忽現,那是鬼谷三十六賢才得擁有的尊貴玉佩。
百里虛已騰起了滿頭冷汗,垂頭拱手道:“百里虛見過侯先生!”
身為鬼谷內門大家,又可輕松指揮信陵君府上的管事,這種身份的人,天下只有一位,“計絕”侯嬴。
“不錯,正是老夫?!焙钯恍Γ掌鹆擞衽?,忽地仰頭提起鼻子嗅了嗅,“什么味道?唔,是炙肉,難道是狗肉?”
百里虛賠笑道:“下走剛剛料理了一只……”
“別說!”侯嬴伸手止住了他,“不對,這味道不對,莫非是狼?”
“先生實在高明!”百里虛佩服得五體投地,忍不住問,“先生居然也吃過狼肉?下走還當這大梁城內,只有我吃過這等奇怪野味?!?/p>
“只吃過一次,是在一位老友朱亥那里。這老友有一次打了一只野狼,不曉烹調之道,只得向我求助。”
“可是‘怒俠’朱亥?久聞這位‘怒俠’大隱于市,與先生一般的風骨?!甭牭弥旌サ拿^,百里虛的眸間立時閃過敬畏之色,忙招呼侯嬴和他身后那位黑袍漢子落了座,“先生品嘗狼肉,覺得味道如何?”
“狼肉實在粗糲,不過你這是只小狼,味道就有些意思了。”侯嬴老眼放光,拈髯道,“狗肉醬有么,要搭配了一起吃,才有味道?!?/p>
“都有,先生果然是高手!”百里虛連連點頭,命手下取了肉醬調料和美酒,才揮手攆走了女婢和幾名手下,再親自上前拾掇那爐上炙烤的狼肉。
“有狼斯首,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酢之。”侯嬴悠然念叨著新改的《詩經》詞句,拈起百里虛恭敬奉上的鮮香小狼炙肉,細細品嚼。
百里虛又拱手道:“實不相瞞,先生大隱于夷門監時,下走就已久聞先生大名了!其后信陵君求賢若渴,親自請先生出山,后來才知先生竟是大名鼎鼎的‘計絕’,下走愈發驚嘆信陵君的眼力,更驚佩先生之大隱于市的風骨?!?/p>
“不愧是大梁的蛛網首領,能說會道,左右逢源。”侯嬴談笑風生,但手上落箸如飛,一塊塊外焦里嫩的炙肉蘸了狗醬穩穩送入口中,“我奉夫子密令深隱大梁,經營了鬼谷最早的一批蛛網。多年來,你這間諜傳舍所做的一切,都在老夫的掌控之中?!?/p>
百里虛心頭一驚,這些年來隱隱覺得有一只看不見的大手在背后掌控蛛網,此時才知原來竟是侯嬴。
他心底疑竇叢生,卻不敢多問半個字。
“前些時日,那個‘跛子小樂’,就是跟你自稱虞生的少年,曾讓你跟他做了個局,你們賭坊配合得還算不錯。不過,他為何會選上你們,跟你們又如何接觸的,都跟我細細道來?!?/p>
百里虛不敢隱瞞,便將黃石與自己的幾次交往細細說了。
“你適才說,他曾向你詢問悼太子的往事?”
“正是,不過此事下走也不知詳情,故不敢妄言?!?/p>
“果然如此。”侯嬴喃喃著,忽然瞇起眼來,“百里虛,你的上風是我八師弟還是二師兄?”
百里虛突聞此問,心神驟緊,臉孔也僵硬起來。
見他猶豫不答,侯嬴忍不住冷哼了一聲。那黑衣漢子忽地站起身,青芒疾閃,百里虛身后那張閑置的巨大硬木漆案忽然裂出一道猙獰的豁口。
這漢子自進屋后就默不作聲,此時驟然起身,劍光暴起暴收間,那硬木漆案竟如瓷器般碎裂成數塊。
百里虛本是技擊高手,此刻卻滲出了冷汗,喘了口氣道:“走眼了,竟沒認出十八先生。”
“多年前我指點過你一記‘龍取水’!”聶青冷冷地逼視著他,“不過現在我們沒時間敘舊了。”
“你的上風應該就是老八鄭沖吧?”侯嬴目冷聲寒,便有一股如山岳般的強大氣勢陡然壓了過來。
百里虛觸見了他眸子內的鋒芒,驟覺一陣心寒,深深垂下了頭,道:“泄露上風,罪無可恕,今后下走就只能仰仗先生了。下走的上風,正是八先生?!?/p>
侯嬴垂首盯著他,說:“老夫今日輕裝簡從,全是為你著想,看緊你那三名親信的嘴,今日之事就可密不透風?!备焓謱倮锾撀銎穑夏樕先菧睾偷男σ?,“既然是鄭老八,就好辦了,你速傳一封蛛網緊急密信,就說你已捉住了虞生,經審問,得知此子就是魏轍,化名黃石,速請鄭沖來此發落?!?/p>
“主公是要將八先生釣來此地?”百里虛額角的冷汗更多,終于咬了咬牙,“實不相瞞,親信傳來了最新消息,這兩日間八先生就會來此?!?/p>
“真乃天助老夫?!焙钯牧伺陌倮锾摰募珙^,“今日之事務必嚴守機密,咱們靜待鄭沖來此。”
“下走這條賤命,就賣給先生了。”百里虛深深彎下腰去。
朝陽初升,夷山的山頂上也起了風。晨風從稀疏的林子里盤旋穿梭著,帶得那些老樹都在風中婆娑搖曳,仿佛許多不知名的小獸在低聲嘶嗥著。
此刻黃石和龍陽君就站在這有些空曠的山頂,縱目遠眺,俯瞰大梁城。
“大梁無高山,這座夷山是唯一的一座小山?!饼堦柧埋桥R風,信手指點著,“刁誠那廝曾要我帶他過來,我沒搭理他??吹搅嗣矗抢锞褪且拈T,那東南方的高樓殿宇,就是王宮了,可以說大梁城的小城、大郭皆可入目?!?/p>
黃石哼了聲,說:“刁誠居心叵測,想來此窺伺大魏王城,也未可知。”他其實心中有些奇怪,龍陽君為何約自己來此談論追查刁誠真兇的事宜?
朝陽打在龍陽君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映出一抹輕紅,他道:“愁苦困悶的時候,我就喜歡來這里,看到大梁城的萬家燈火,我會想起很多往事。”
黃石心中一動,忍不住問:“龍陽君自幼在大梁長大?”
“不是,只是少年時曾在大梁呆過幾年,其后又游歷天下多年……”龍陽君眼中閃過一縷落寞,“且不說這些了,昨日大王親下了王命,你對偵破刺殺刁誠一案,可有把握?”
黃石心底一沉,忍不住問:“大王昨日已擺明了態度,刁誠之死極有可能算作別國秘諜的陰謀,不知龍陽君想讓下吏怎么查?”
“無論是朝堂之上,還是世家大族,很多時候并不會去尋找真正的結果,而是想找到一個滿意的結果。不過……”龍陽君說著臉上的笑容褪去,換成一副冷峻傲兀,“在我這里,還是要探查案件的真相。我很想看看,到底是誰敢在大梁城內如此肆意行兇!”
“下吏謹記!”黃石拱了拱手。
龍陽君笑了笑,驀地踏上一步,站在了前方一塊巨巖上,衣袂颯颯起舞,似乎隨時要凌風而去。
“這巨石名曰隨風石,相傳它看上去隨時會隨風墜下,卻堅固無比,永遠不會跌落?!饼堦柧归_雙臂,任由山風將自己的長發吹得肆意狂舞,皎潔俊朗的面龐迎著明亮的日光,美得不似凡間之人。
黃石站定,輕笑了一聲,道:“龍陽君似乎意有所指?”
“人在高處,難免有墜落之憂!”龍陽君忽然拔劍出鞘,信手揮灑間,一抹劍芒映著日輝在身周起伏盤旋,“但我會給你一個保證,此時的你就如此刻的我,看似會隨風而去,實則穩如磐石。無論何時,我都會給你最穩妥堅實的回護!”話停,劍收,微紅的劍芒倏地竄入腰際,當真是其人如玉,其劍如虹。
“好劍法!劍如其人,必有慷慨之氣,方有此凜冽之劍?!秉S石這次是衷心贊嘆,心知這位貌如女子、陰柔俊俏的美男實在是一位可怕的劍客,“黃石必全力以赴,以報君恩。”
“你我之間,不必如此拘禮!”龍陽君伸手扶住了黃石,若有深意地凝望著他,“我對你,本就一見如故?!?/p>
“一見如故?”黃石有些奇怪。
“來日咱們再深談吧?!饼堦柧g那抹憂色又閃了閃,伸足踏了踏隨風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艱難,身在低處時總想向上攀爬,但登上高處的人,又總在憂心會掉下來?!饼堦柧v身躍下大石,目光灼灼地望著他,“黃石,信陵君門客如云,又有‘計絕’侯嬴坐鎮,只怕你很難出頭,還是來魏武秘衛跟著我干吧。希望這次齊使之案,是我們的開端?,F在跟我說說,你想從何處探查此案?”
望著他雄姿英發的面容,黃石心中頗多感慨,如此一位神仙般的人物,為何卻偏偏做了男寵?略一沉吟,黃石才說:“我一個人行動!抱歉,茲事體大,不可輕忽,目下我誰也不相信,除了一個人……”
“那個人不會是我吧?”
“不是?!秉S石緩緩搖頭,“龍陽君也難免會被身邊人泄露情報?!?/p>
這時候黃石的心底浮現出了華纓的倩影。
午后,華纓走入了侯嬴的書齋。
侯嬴正在伏案疾書,竹簡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瞧見華纓進來,他口中低嘆道:“昨日信陵君和黃石同乘一車,入王城面見大王,途中遭遇了刺客突襲?!?/p>
“我聽說了!”華纓走到案前,很自然地給老人研起了墨,“這人的手段,倒很像張鐵……”
“應該是他,墨者張鐵。我知道,他還會來的。秦墨刺客,心志如鐵,確是個勁敵呀?!?/p>
“我和黃石早推斷過,張鐵的真正目標極有可能是信陵君,可惜我們的防范還是有紕漏。”華纓吁了口氣,“對了,黃石現在何處?聽說他已被抽調去了魏武秘衛,難道他要投靠龍陽君?”
侯嬴笑道:“你似乎很關心他?”
“要你管!”華纓有些臉紅,“那日我要隨你去鐵線營探監,你偏不讓我去?!?/p>
“黃石已嶄露頭角,被大王看中,欽點他去調查刁誠被殺一事。老夫相信此子的胸襟和見識,他絕不會投靠龍陽君的。不過……”侯嬴驀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華纓,“你可知道黃石的真實身份?”
華纓一愕。侯嬴已緩緩地說:“那日在鐵線營牢內,他忽然對我坦誠了身份,他就是鬼谷的魏轍?!?/p>
華纓震驚地瞪大雙眸,喃喃地說:“他居然自己坦白了身份,為什么?”
“因為他是一個聰明人!”侯嬴笑得愈發深沉,“這下你該明白他為何打探秦太子門客魏蘇了吧?”
華纓猶豫著道:“如果真是那樣,他背負的東西也太多了?!?/p>
“莫非你當真對他動心了?”
“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你們讓我接近他,監視他,我都已做到了,你們又讓我最好迷住他,我只能盡力而為?!比A纓臉上的紅暈褪去,反增了一抹冷艷,“今日午后,他找到了我……”
侯嬴老眼閃亮,道:“他說了什么?”
“他上午剛與龍陽君定下了追兇之策,不過他說,他不相信魏武秘衛,需要我協同緝兇,他已有了大致方向,還需我的配合?!?/p>
“難得他如此信任你,他圈定的追兇方向是誰?”
“他沒有說,只說黃昏行動?!比A纓抿了抿嘴唇,“他說,他現在唯一相信之人就是我?!?/p>
“這說明他已對你動了心,你要探查他的內心……”
“我只是奉命接近他,并沒有奉命嫁給他?!比A纓挑起秀眉,“用不著去探查他的什么內心!”
侯嬴依舊笑得像個老狐貍,說:“鬼谷間道,一定要把握人心。你的任務很重要,也很復雜。黃石背后的某人,正在操縱一個大局,現在快到了我們揭開這個謎底的時候了,所以你萬不可動了私心?!?/p>
華纓整個人像一根筆直的翠竹,道:“我怎會對一個野小子動心!”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