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在全球化進程受阻和大國戰略競爭加劇背景下,歐洲經濟面臨多重挑戰。烏克蘭危機的爆發致使歐洲周邊安全形勢惡化,能源危機加劇。歐洲內部也同樣危機重重,經濟全球化與歐洲一體化快速推進過程中積累的結構性矛盾集中爆發,尤其體現在歐洲政壇右翼勢力的快速上升加劇了政治分歧與社會對立。在內外因素共同作用下,歐洲在全球經濟格局中的影響力呈現下降態勢。根據世界銀行的官方數據,2023年歐盟的國內生產總值(GDP)為18590.72億美元。歐盟的GDP價值占全球經濟比例由2011年的19.32%降至17.63%。而歐洲在能源危機下的依賴與擺脫依賴是觀察歐洲經濟困局的重要窗口。
冷戰結束后,歐洲政治精英們通過構建歐盟體系,深化區域一體化進程,成功搭上經濟全球化的快車,在新世紀初實現了經濟繁榮與國際影響力提高的雙重目標。但這種模式同樣令歐洲形成了對全球化路徑的深度依賴。作為世界上最發達的工業中心,歐洲能源需求量一直都非常可觀。囿于自身油氣資源稟賦相對較弱,歐洲與世界主要能源供應區域中東、俄羅斯(前蘇聯)開展了一個多世紀的能源合作,形成非對稱依賴關系。歐洲始終想擺脫能源的外部依賴,也進行了一系列綠色能源轉型、能源來源多樣化等努力,但烏克蘭危機的爆發驟然打斷了這一進程,令歐洲不得不短時間內徹底擺脫對俄能源依賴。但對于歐洲來說,擺脫俄羅斯并非真的擺脫了“依賴”。

在歐洲試圖擺脫俄羅斯能源危機依賴的過程中,又產生了對美國液化天然氣(LNG)的“新”依賴。數據顯示,2022年歐洲LNG進口量較2021年顯著增長627億立方米,總量達1702億立方米,其中美國供應量達721億立方米,占歐洲LNG進口總量的43%。根據能源咨詢機構伍德麥肯茲的預測,美國LNG年出口能力將在2035年達到約2800億立方米,2045年突破3000億立方米并持續至2050年后。這一產能擴張的背景下,歐盟若投入巨資建設LNG接收終端及相關基礎設施,或將進一步綁定美歐LNG貿易體系,客觀上加強了對美國能源的路徑依賴。在特朗普政府\"美國優先\"政策框架下,國際LNG市場價格波動將導致利潤空間收縮,美國大概率選擇優先維護自身經濟利益,屆時歐洲所面臨的能源供應穩定性風險增大,這無不表明美國LNG難以成為歐洲可靠的長期能源解決方案。
面對能源依賴的困境,歐洲并非沒有做出努力。2015年,歐盟正式確立《歐洲能源戰略聯盟》框架,構建了液化天然氣供應體系與戰略儲備機制。2022年3月,歐盟發布“重新賦能歐洲”計劃,將油氣轉型確立為核心戰略,通過能源節約、能效提升及供應渠道多元化等手段,加速替代自俄羅斯進口的化石能源,推動能源供應結構優化與清潔能源轉型進程。隨著基礎設施的升級與戰略調整,歐盟顯著提升了天然氣市場的抗風險能力,為逐步擺脫對俄能源依賴奠定了基礎。
新能源常被認為是歐洲能源轉型的主力,也是歐洲擺脫能源依賴的重要一環。2020年正式通過的《歐洲綠色協議》提出歐盟轉型目標:構建現代化、資源高效利用的競爭型經濟體,并明確量化溫室氣體減排路徑,要求到2030年將排放量較1990年水平降低55%,最終于2050年實現碳中和。與此同時新能源產業發展同樣需要面臨“依賴”的挑戰。
新能源技術體系運轉高度依賴“綠色金屬”——即鋰、鈷、鎳、銅等戰略性礦產資源,它們是支撐綠色能源轉型的關鍵原材料。而確保綠色金屬穩定供應已成為實現清潔能源目標的必要前提。當前全球綠色金屬資源儲量稀缺與地理分布不均的雙重特征,為歐洲推進綠色能源轉型埋下了潛在的地緣政治風險與供應鏈安全隱患。

能源價格上行或將令歐洲高耗能行業的產出和出口惡化。歐央行研究表明,高耗能行業出口增速在2022年之后明顯放緩。2019年,歐盟推出《歐洲綠色協議》,誓言在2050年實現歐洲地區碳中和,成為全球氣候行動的標桿。然而短短5年后,這一雄心勃勃的計劃卻面臨“松綁”爭議。歐盟此次政策調整的主要目的是緩解企業的生存壓力,主要包括簡化公共采購流程、支持電力密集型企業購買能源,以及聯合采購儲備17種關鍵原材料。
歐盟的困境本質上是經濟模式轉型的陣痛。綠色協議要求“系統性變革”,但傳統產業升級需要時間與資金。當“去碳”被等同于“去工業化”,公眾支持必然動搖。而對于歐盟來說,政策的調整或許并非退縮,只是緩沖。當歐盟選擇給企業多一些轉型空間和時間,或許才是更可能的轉型之路。畢竟,只有活下來的企業,才有推動綠色革命的資格。
比利時新組建的聯合政府明確提出,將構建兼具經濟可負擔性、運行安全性與碳中和目標的能源體系。2021年,比利時曾計劃于2025年前關閉境內所有核電站,但受歐洲能源供應危機影響,最終選擇延長現有核電站運營期限,目前已基本放棄原有淘汰核電的規劃。
但是,歐洲內部始終存在反對發展核能的聲音。自20世紀50年代首批商用核電站投運以來,歐洲內部針對核電安全性的質疑便持續存在,主要聚焦于兩個維度:其一為核電廠事故風險,其二為核廢料處置不當引發的污染問題。
德國的反核運動持續時間較久,始終是德國推動核能發展的一大阻力。2011年日本福島核泄漏事故發生后,德國民眾的反核情緒達到高潮,迫使政府作出十年內全面關閉核電站的決策。但該政策的執行客觀上致使德國能源供應結構失衡,進一步形成對進口天然氣尤其是俄羅斯天然氣的過度依賴。俄羅斯利用這一優勢來要挾德國,在能源供應方面施加巨大的政治壓力。盡管德國政府希望通過大力發展可再生能源來彌補核能退出的缺口,但風能和太陽能的間歇性所導致的電力供應的不穩定性,令德國只能依賴污染性更高的煤炭發電。這種能源政策不僅與其氣候目標背道而馳,也讓許多國家質疑其能源安全的可持續性。
比利時核電政策的轉向并非個例,在能源價格飆升的背景下,法國、英國等歐洲國家近期均有明顯的政策調整。2024年初,英國政府發布近70年來最大規模核電發展計劃,提出至2050年將核電裝機容量提升至24吉瓦,較當前水平增長3倍以上,并配套出臺多項政策保障措施。法國則持續強化核能在能源體系中的戰略地位,不僅推遲削減核電占比的原有規劃,更積極推進多座新型核電反應堆建設。從“去核化”到“重核化”的轉變表明,在能源危機下的歐洲,核能正逐步成為歐洲保障能源安全的重要支柱。
由法國主導的“歐洲核聯盟”已召開三屆成員國會議,核心議題包括核能領域的人才培養、技術創新、安全標準體系、放射性廢物管理等。但當前核能協同發展的推進仍面臨重重阻礙:成員國能源結構差異,應對氣候變化的轉型壓力不同,核能發展的戰略定位也存在分歧。盡管法國在核能領域優勢顯著,但部分無核電成員國產業基礎仍較為薄弱,這種發展的不均衡極大制約了歐洲核能戰略的推進。
2023年,法國核能發電量達到323773吉瓦時,排名第三,同時核能在法國電力結構中的占比已達到64.8%,排名全球第一,遠高于其他國家。由于對外能源依存度較低,法國在能源危機中受波及較小。烏克蘭危機爆發之初,法國總統馬克龍就宣布重啟核電計劃。法國憑借其技術優勢引領歐盟可再生能源發展,同時積極推動歐盟內部能源合作,其能源政策呈現出顯著的“歐洲化”特征。馬克龍推動的歐盟戰略自主,實質上是法國獨立自主政治理念在歐盟層面的延伸。這一思想貫穿法國政治經濟決策的各個維度,能源自主始終是其核心訴求。
對于堅決反“核”的德國來說,雖然在25年轉型期間,德國可再生能源發電已經占到發電總量的61.7%,但是德國工業并未在綠色能源領域形成競爭力。德國幾近走上“去工業化”的道路,在能源上的壓力可以解釋為,一方面,德國在推進綠色能源轉型的同時沒有形成可再生能源的新興工業;另一方面,德國的綠色能源轉型成本加重了德國傳統工業的負擔,迫使傳統工業產能外移,結果造成德國工業整體的萎縮。
從地緣政治的邏輯出發,能源因其地緣政治屬性而常被大國作為實施對外政策的工具,競爭與博弈因此構成了大國能源互動的核心特征。這直接體現為歐盟在綠色轉型進程中的優先級調整,事實上將能源安全置于氣候議程之上。在地緣政治動蕩和能源市場波動的雙重危機下,歐洲又一次站在了戰略選擇的十字路口。歐洲需要在綠色能源轉型的宏觀目標與能源供應安全的現實需求之間找到平衡。這種平衡不僅是對俄羅斯能源的“去依賴”,更要求在維持傳統能源體系穩定的同時,加速核能復興和可再生能源技術的突破。從成員國利益協調機制到跨國能源聯盟建設,從能源來源多元化到核電設施重啟,歐洲正試圖將制度創新和技術革新作為尋求戰略自主的突破口。這場依賴與擺脫依賴的能源革命,終將檢驗歐盟能否在全球化退潮與氣候危機加劇的雙重挑戰中,構建起兼具韌性、安全與可持續性的新型能源治理體系。
責任編輯:張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