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帝國”：美國意識形態與對外干涉

美國自誕生以來，便將對外政策建立在領土擴張的干涉主義基礎之上，其發出的自由人和自由企業這一革命性信號，也是美國對外政策的核心。

驅動美國行為的意識形態

凝聚美國人成為民族國家的核心理念，驅使他們奪取美洲廣袤土地，并按自身意向改變著這片土地，這些理念集合形成了美國意識形態，從聯邦時代到冷戰時期，一直驅動著美國精英處理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在這些核心理念中，首要的是美國人的自由觀念，它有特定的界定和延伸。在美國公民眼中，自由是美國作為獨立國家存在的意義所在，且由不同于其他國家的人文條件維系。美國前總統杰斐遜曾指出，美國人因財產權和良好條件，能安全便利地掌控公共事務權力并保留一定自由，而歐洲城市居民若擁有自由則會造成破壞。他認為，自由并非人人可得，而是屬于有財產、受過教育且具備獨立性的人。

美國意識形態的核心還包括反集體主義。18世紀末19世紀初，大多數美國人不愿接受中央集權的政治權力。美利堅合眾國最初兩百年的意識形態話語，在很大程度上圍繞如何避免強大政府這一主題。這種反中央集權主義使美國在20世紀，雖有國家主導改革的嘗試且聯邦政府規模擴大，但對美國看待世界和自身世界角色的方式上仍有重要影響。

科學作為“理性行為”的源頭，自始就是美國人相信自身國家具有普世意義的支撐。美國是首個根據啟蒙運動“科學原則”創立的國家，被視為“其他國家的先驅”。19世紀，美國認同開始與現代概念相聯系，在技術與現存社會秩序間建立密切關系。美國對市場的信念也逐漸發展。19世紀早期，市場是不受庇護關系或需求制約的交換場所。19世紀晚期，隨著美國出口增長，對市場的信念轉變為對開放國際市場的自利信念，自由市場成為美國對外政策意識形態的一部分，是資本主義和普世自由優越性的延伸。

19世紀，美國精英在保衛國際貿易權利后，專注于擴張。到19世紀末，擴張目標首先指向美洲大陸。美國領土從杰斐遜時期的約80萬平方英里大幅擴張，除阿拉斯加是和平交易所得，其余多通過戰爭或戰爭威脅獲取。“天定命運”論便是這一帝國主義計劃的體現。這一時期，美國對美洲原住民的干涉意義重大。美國政府以理性和進步之名，試圖控制甚至滅絕原住民，這為美國向其他未享有自由的地方擴展影響力提供了“控制”框架。同時，非洲裔聚居地的問題也很關鍵。多數美國人反感奴隸制，但因擔心黑人缺乏“理性行為”，仍對其嚴加控制。19世紀末，外來移民的兩面性問題凸顯。一方面，移民被視為對美國成功的肯定；另一方面，北方白人擔心“不可同化的外來戶”威脅“美國價值”。種族和民族成見決定了新移民的初始“定位”，排華法案便是例證。

19世紀90年代，麥金利和羅斯福時期的美國聯邦政府愿為海外民族承擔政治責任。美國跨洋帝國的建立在一定程度上是對歐洲帝國主義的短期反應，但很快美國不僅成為西方大國中的一員，還迅速成長為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捍衛者和平衡者。美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開始承擔這一角色，伍德羅·威爾遜及同時代人認為參戰可重塑世界，其“十四點”計劃反映出他的觀點：“對世界有利的也必然對美國有利”。

“外國人”和反共主義

在美國人對全球事務的看法中，第一次世界大戰象征著歐洲及歐洲大國的衰落。歐洲曾是杰斐遜所說“光明”的發源地，卻因戰亂衰敗。“美國作為勝利者和最強大國家，有責任匡扶正義”。威爾遜認為干涉是達成和平解決方案與重建世界秩序的惟一途徑。威爾遜認為，民族主義是造就穩定國家的惟一機制，在美國援助下新國家可走向民主，但民族主義也有負面性。他在戰后看到歐洲諸多“無政府”狀態，即使在達成和平協議時接受了英法對穩定的強調。此外，歐洲殖民主義的負面結果在第三世界也構成了挑戰。歐洲未能提升殖民地民族的文明水平，反而造成混亂。

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美國成為頭號工業大國，移民大增，人們擔心“新的”移民群體在意識形態上的影響，以及美國參與世界事務會玷污國內民主理念。大多數美國冷戰時期的領導人成長于一戰后，當時美國人認為歐洲和世界尚未準備好接受美國秩序，且擔心移民影響。應對之策是限制“低度文明化”民族移民，并對已在美國的移民實施美國化改造。

20世紀20年代，俄國革命加劇了美國人對不穩定的恐懼。起初美國人歡迎沙皇倒臺，但布爾什維克的威權集體主義及對“繼續革命”和國際主義的強調，使美國精英的善意消失。蘇維埃共產主義被視為美國精神的死敵，因其號稱是替代性、現代性，為貧窮和被壓迫民族提供了不復制美國模式而改變現狀的道路。1918年，美國加入其他帝國主義大國陣營，對布爾什維克實施軍事干涉。

共產主義挑戰了美國意識形態中的普世主義和目的論。美國人不容共產主義及各種集體主義在國內外立足，并認為它們是歐洲傳統主義和反現代特性的體現，在一戰中已顯災難性影響。1921年以來，美國共產黨的存在雖追隨者少，卻有重要意識形態意義，它使國內美國化改造和保持警惕成為必要。大蕭條期間，美國人對歐洲威權型集體主義意識形態的成長心懷恐懼。共產主義、法西斯主義和國家社會主義等都是對美國的挑戰。羅斯福在1938年國情咨文中強調，各國需保持強大，以確保能夠通過和平方式解決沖突。

美國的冷戰世界觀源于對大蕭條的反應，其冷戰戰略在二戰中形成。1941年，日本的進攻佐證了干涉主義和全球改革對美國生存的重要性。二戰及后續成為美國全球改革的實驗室，自由派在美國對外政策意識形態的解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羅斯福認為“積極的民族主義”能抗拒威權主義意識形態，且美國應引導民族主義和改革。

美國在“二戰”中對中國的介入，體現了其試圖指導缺乏改革技術、教育和道德力量的盟友政權。雖在中國最終失敗，卻成為在亞洲其他地方的干涉模式。二戰以美國的敵人無條件投降告終，多數美國人認為全世界歡迎美國精神、產品和思想，其他社會若不接受其進步模式，會陷入困境。

杜魯門提出美國要對外援助以防止“混亂和無序”擴散。二戰期間，美國、蘇聯和英國的結盟對美國領導人看待世界的影響不大。羅斯福和主要顧問認為美國參戰可推動盟國更“民主”或“進步”。二戰勝利被視為美國生活方式的勝利，美國開始按自身想法改造敵人和盟友。

歐洲之外

美國對第三世界的干涉政策源于建國之初。杰斐遜時期對北非海盜采取軍事行動，不僅是為了保護商業利益，也是在推行美國的行為準則。這種做法在《門羅宣言》中進一步系統化，成為針對拉丁美洲的政策教條。美國關于非歐洲世界的論述最初源于與北美原住民的接觸，但早期共和國對非歐洲人的認知，更多是來自其境內的奴隸制經驗。圍繞奴隸制的斗爭不僅塑造了美國對外政策的核心意識形態，也界定了20世紀美國所宣稱的“自由”的實質內涵。

在19世紀奴隸制與南方重建的沖突中，逐漸形成了兩種深刻影響20世紀美國對第三世界政策的核心觀念：“解放”與“指導”。“解放”，意指徹底鏟除奴隸制的根源，其對象被指向了非歐洲的農業社會，認為它們深受“愚昧、貧窮與惡習”的困擾；“指導”及其衍生的“受監護人”概念，則源于一種頑固的偏見，即奴隸被認為缺乏自控能力，容易受到集體主義意識形態的誘惑，因而必須接受外部力量的引導。

19世紀末20世紀初，改革愿望對美國海外活動影響深遠，尤其是神職人員的擴張。美國強行打開中國和日本大門后，傳教士逐漸擴展至亞洲及非洲，在傳播“現代化福音”上作用大，但傳播基督教成效有限，使美國國內信眾困惑。20世紀初，美國對拉丁美洲尤其是古巴，常有“不知感戴”和“浪費機會”的評價，認為拉美領導人未汲取美國經驗，承襲前殖民統治者惡劣做法。一位國務院官員曾稱，美國身兼教師、醫生和警察，雖少獲感謝，但終會贏得尊敬和愛戴。菲律賓是20世紀美國以殖民手段推行發展模式的唯一對象。美西戰爭后被美國直接控制，美國借此嘗試移植理念。20世紀30年代，美國人認為菲律賓進步足夠，可在10年內獨立，且美國應保留軍事基地和政治影響力，菲律賓被視為美式改革的勝利。

美國對第三世界的干涉計劃早在1945年（甚至可追溯至1941年）之前便已開始醞釀。二戰的爆發帶來了新的戰略機遇與需求，作為主要戰勝國，美國“獲得”了重塑世界秩序的機會。在歐洲，美國通過馬歇爾計劃推動經濟復興，又借北約體系保障安全，這兩大舉措后來成為其對第三世界政策的核心組成部分。在日本，美國采取了強制、誘導與倡導公眾參與相結合的“洗腦”策略，這些經驗隨后被移植到亞洲地區，具體包括拉攏地方精英、開放市場、提供軍事援助和培訓等，其根本目標在于塑造一批既能推動本國現代化、又愿意為美國“遏制”戰略服務的新興國家政權。

許多美國人支持美國在海外的永久性軍事介入和對第三世界的干涉政策，是因為美蘇對抗。二戰后蘇聯崛起對美國構成挑戰，美國認為若不抑制蘇聯力量的蔓延，共產主義將全球擴張。美國走向全球干涉主義時，國內對所用方法存在激烈的政治爭議。中國共產主義革命的勝利以及朝鮮共產黨人的統一行動后，使“新政”自由派遭右翼攻擊，認為其未及時有力推行干涉政策。

20世紀40年代末至70年代中期的非殖民化浪潮對美國有兩方面意義。一方面，美國精英歡迎歐洲殖民帝國瓦解，視其為擴展美國政治和經濟自由觀念的機會，使歐洲精英專注于抵御共產主義和國內改革；另一方面，非殖民化增加了集體主義意識形態在第三世界占上風的危險，艾森豪威爾政府認為第三世界還沒為民主做好準備，隱蔽手段比公開施助更可行。

20世紀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美國對民主改革的重視逐漸延伸至引海外。戰后的第一代精英認為僅遏制共產主義還不夠，要幫助這些地區實現民主目標。這一時期，左右兩翼都支持美國的擴大海外介入。這一政策路線在肯尼迪、約翰遜政府期間形成。然而，這種策略在越南的失敗引發了美國社會對海外干涉政策的批判。

作為市場的世界

一些人認為美式資本主義是美國對外政策的主軸，只有理解經濟動因才能把握政治決策。20世紀這一思想流派有兩個分支：激進的平民主義認為，特定商業利益集團綁架了對外政策；馬克思主義批判性觀點，將美國政府視為資產階級利益代表。由于美國貿易和投資優勢及經濟增長，經濟因素成為了解釋美國行動的重要視角。

1900年前后、20世紀20年代及60年代，美國干涉主義在國內遭到持續批評，認為政府影響市場，削弱了美國理念。布賴恩曾嚴厲譴責為經濟利益開戰等行為；《休倫港宣言》指出對外投資支配美國對欠發達地區的政治政策，使對外政策忽視人類需求和命運。然而，歷史記錄顯示，特定商業利益集團對美國海外干涉行為發揮直接決定性影響的情況并不常見。歷任總統常拒絕資本家個人要求，他們均視保護自由市場交換為核心職責。

19世紀美國經濟高速增長，使其在成為軍事和政治超級大國前已是經濟超級大國。到一戰前，美國經濟體成為世界最大商品和服務生產者，出口長期占世界貿易重要部分，1918年成為最大資本輸出國。19世紀90年代至20世紀初，紐約和倫敦逐步形成首個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國際資本市場，美國海外投資顯著擴張，與欠發達地區的經濟聯系密切。二戰后，美國制造業產值占世界總量一半，形成了以美國為核心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

冷戰時代，美國經濟占絕對優勢。美國國內市場在吸引資本方面居首要地位，但對第三世界的投資很少獲得豐厚利潤。美國對大多數第三世界國家經濟的影響，并非通過雙邊貿易和投資，而主要體現在產品和生產模式。美國被視為高端產品的源頭，其生產技術和生活水平被廣泛推崇。20世紀60年代中期，美國國會取消移民制度中基于種族主義的配額制度，以工作技能為主要準入標準。

冷戰期間，美國逐漸承擔對世界經濟的體系性責任，力圖塑造世界經濟。其意識形態和具體策略相互配合，強調第三世界需選擇市場經濟體制，以維系以美國為中心的經濟體系穩定，遏制共產主義擴張并降低第三世界國家對美國市場的依賴。對第三世界的援助成為應對這些挑戰的辦法。1956-1960年，第三世界的官方援助中近90%來自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其中60%～70%來自美國。隨著更多第三世界國家獨立，是否接受援助成為這些國家領導人面臨的關于原則和優先選擇的嚴峻問題。

在美國看來，曾對美國有效的模式也必然適用于全世界。美國通過“全球發展教育”教導第三世界開放市場和鼓勵當地私人資本增長，將發展簡化為選擇問題，視自身及自由企業為典范。美國在海外展覽中展示產品，認為產品會像貿易一樣傳遞價值觀，正如其所說，“洗衣機、洗碗機、吸塵器、汽車和電冰箱帶來的也是一種自由”。

現代化、技術和美國全球主義

二戰后，美國高等教育擴張，外國留學生增多，出現了眾多旨在建立美國精神理論模式以對抗共產主義的著述。學界權威和政府高官強調在國內教育和海外工作中確立這種模式。1957年，社會科學研究理事會指出，第三世界精英在為國家和社會尋求新的具體模式，美國社會科學家有責任承擔模式構造的任務，因為既有的西方經驗缺乏能激發第三世界青年知識分子熱情與認同。

“現代化理論”與馬克思主義一樣具有實證主義特性，二者都是“高級現代主義”的形式，均強調以工業和技術為中心的現代發展的一致性。帕森斯認為全面、穩定向工業社會過渡需通過政治和文化價值變革來實現，且個體對于社會結構的適應決定歷史進程。1960年，羅斯托的《經濟增長的階段：非共產黨宣言》成為現代化理論關鍵文本，認為所描述的變遷形式已在美國發生，但世界上也存在“未成功的現代化”案例，故需探尋從“傳統”到“現代”的宏大理論。

羅斯托與米利坎在合著的《一項建議：有效對外政策的關鍵》中提出，美國正面對一個深刻變革中的全球格局。兩次世界大戰、非殖民化浪潮以及交通與通信技術的迅猛發展，喚醒了“以往消極冷漠的人們”，使他們意識到自身有能力改變命運。然而，這種覺醒也伴隨著危險：人們可能通過暴力手段或放棄民主制度來實現他們的期望，而共產主義正試圖利用這種“期待提高的革命”情緒擴展其影響力。二人認為，美國應當通過積極介入來應對這一威脅。他們強調，美國已經成功建立了一套能夠實現民眾愿望的社會、政治與經濟技術體系。因此，美國不僅有能力、更有責任以自身經驗引導他國發展，從而為其全球使命注入新的意義與活力。

“發展主義”對美國而言既是一種警醒，也是一種召喚。它要求美國正視全球范圍內的饑餓與社會失序問題，并動用其資源以改善世界狀況。米利坎與羅斯托總結認為，美國需要世界發展帶來的挑戰，否則就可能因沉溺于自身的繁榮而陷入停滯。整個20世紀60年代，美國多屆政府都對這一呼吁作出了積極響應。肯尼迪與約翰遜政府堅信，推動國際發展是美國國家安全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肯尼迪任命羅斯托擔任政策要職，并在國會演講中強調，美國不能逃避作為世界領袖所應承擔的道德、經濟及政治責任。他指出，全球“南方”正致力于爭取獨立并推動傳統社會走向現代化，若美國回避這一責任，將可能引發災難性后果。

在肯尼迪及其智囊團看來，美國幫助第三世界避免崩潰的關鍵不在于資金援助本身，而在于技術的成功轉移。而第三世界接受美國的技術援助，也意味著承認美國在全球現代化進程中的領導地位。基辛格則認為，蘇聯已在多個領域趕上甚至超越美國，他主張大幅增加對外援助，并將其與在受援國建立“開明的政治制度”相結合。。肯尼迪和約翰遜政府推出了“和平隊”與“爭取進步聯盟”等倡議，旨在促進受援國的經濟與政治發展。

然而，與現代化理論相伴的有限干預策略也面臨嚴峻挑戰。進入20世紀60年代后期，越南戰爭的僵局與國內民權運動的高漲，使美國對第三世界的意識形態推廣遭到廣泛批評。民權運動領袖如小馬丁·路德·金和馬爾科姆·X指出，他們在國內爭取平等的斗爭與第三世界反對美國霸權的斗爭具有一致性，并對美國的對外政策提出強烈批判。

從官方政策角度看，冷戰為美國的目標提供了明確的框架，體現出一種適應20世紀后半期全球格局的意識形態和視野，甚至在某些方面與其共產主義對手有相互映襯之處。自18世紀末以來，美國外交政策始終面臨一個核心問題：在何種情況下應將以意識形態為導向的同情作為對外干預的首要依據？冷戰給出了極端答案：任何存在共產主義威脅之處，都必須進行干預。冷戰向第三世界的擴展，正是這一邏輯的必然結果。

摘編自后浪∣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全球冷戰——美蘇對第三世界的干涉與當代世界的形成》

責任編輯：馬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