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中期江南士人坐館藏書之家對學術影響研究

中圖分類號：G2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88(2025)08-0137-04

清中期，隨著藏書事業的興盛，士人坐館藏書之家的現象越來越普遍。主賓之間并非單純的雇傭關系，而是形成了交情甚篤的朋友關系，館師或教授諸子，或參與文會過從，或閱覽主人藏書，或為主人抄書，或共研學問，或助主人校書等，此種關系成為清中期江南地區又一景觀。筆者對江南士人坐館藏書之家影響學術的情況進行了分析，借以窺探館師這一群體在乾嘉學術中發揮的作用

1江南士人坐館藏書之家概況

清中期，揚州、蘇州、杭州等藏書興盛之地，西賓是藏書家交游網絡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沈大成、黃裕、鮑皋、吳葑田、方貞觀、施安、吳獻可、郭尚文、徐麟趾、金兆燕、蔣宗海、程兆熊、袁廷禱等曾坐館江春、江昉處；黃丕烈延請顧千里、顧鳳藻、陸煙、夏文燾、邵恩多、李德經等人擔任西賓；汪氏振綺堂世衍書香，代有士人坐館，朱文藻、吳穎芳、潘瑩中、陳浩然是汪憲、汪璐的館師，黃士珣、費丹旭、費以耕、汪鉉、錢師曾、吳衡照、陳奐是汪遠孫的西賓。

士人坐館，短則幾年，多則數十年，如：吳翌鳳于乾隆三十八年至五十二年（1773—1787）在陶氏坐館，“寢饋書史積二十年”；方貞觀、吳獻可坐館江春家，方氏“寓秋聲館二十年，論詩多補益”[1]，吳氏“通經史，究名法之學，方伯延于家二十年”[2]。坐館具有流動性，如顧千里先后在程世鈺、黃丕烈、張祥云、張敦仁、孫星衍、洪瑩等處擔任館師；陳奐先于道光二年(1822)坐館汪孟慈家，后在道光十三年（1833)坐館于汪遠孫處，并感慨“去就自由，賓主相合”。

西賓坐館，收人不菲，如：顧千里在孫星衍家，“每歲與張古余各奉修金數十兩”[3]，“以百廿金為兄?？睗櫣P”[4]；當主家經濟窘迫時，二者常會解除雇傭關系，如：陸烽于嘉慶十六年至十七年(1811—1812)在黃丕烈家擔任西賓，黃跋云：“余延東蘿司讎校事止二年，余力既不足，硯田之資不足以東蘿，忽忽別去，晨夕又失一晤之友?！盵5]更有甚者，主家經濟狀況改變，無力供養家事，亦外出奔走，坐館他家，如：袁廷禱“不治生產，且喜揮霍，急人之難，坐是中落”[6]，嘉慶七年(1802)便坐館江振鴻家，為其校刻《新安二江先生集》，《集山中白云詞句》《文鋒遺稿》后有牌記：“大清嘉慶九年歲次甲子九月九日揚州康山草堂開雕，吳縣袁廷禱、江都張鏐同校字。”[7]

2西賓為藏書家整理藏書

藏書家多請西賓管理、編目所藏，如：郭尚文坐館江春處，“方伯延之管理文匯閣所貯書籍”[8]。乾隆三十年（1765），朱文藻由嚴可均介紹認識汪憲，“憲即館之東軒，偕同志數人日夕討論經史疑義，又悉發所藏秘籍，相與校讎”[9]。后友人索要《耕織圖詩》，然汪家“儲藏書籍，未經細編”[10]，朱氏乃著手整理，發現振綺堂所藏實無此書。嘉慶二十一年（1816），周中孚坐館李筠嘉處，為其編寫藏書志，“藏書四千七百種，與鄞范氏，歙汪氏、鮑氏，常熟瞿氏埒”[1]，所撰即《慈云樓藏書志》。因顧千里曾在孫星衍家坐館，嘉慶二十三年（1818），吳鼐邀顧氏整理孫氏遺書，顧氏有感云：“洎甲戌、丙子際，同孫觀察伯淵先生在揚，蹤跡彌稔?！盵12]

西賓在坐館期間逐漸熟知主家所藏何書、嗜好某本、古書源流等，常為主人代購書籍，如：嘉慶元年至五年（1796—1800），顧千里坐館黃丕烈家。黃氏言：“余性喜讀未見書，而朋友中與余賞奇析疑者，惟顧子千里最為相得?！嗨弥畷辔┣Ю镏疄樽钌?，每遇奇秘本為余所未見者，千里必代購以歸余。四五年來，插架中可備甲編之物正不乏也?！盵13]此后，賓主之歡散，然顧氏仍為黃氏代購了宋刻《唐求詩集》《茅亭客話》、明刻《三史會要》《中論》等書。其后，顧千里坐館張祥云處，張氏所藏，多為顧氏選購，蔣鳳藻言：“顧千里先生館其家十年，代為甄擇訪購，校抄秘籍甚多。”[14]

西賓中多有精通書法者，如：陸煙工褚、虞楷法，施城坐館顧之逵家“教其子弟習書法”[15]，他們常承擔抄錄副本、抄補書籍的工作。主人請西賓抄錄書籍，如：袁廷禱借得舊抄本《班馬字類》請西賓褚南厓抄錄，并“覆勘一過，庶免漏略”；李德經于嘉慶十三年（1808）“傭書于讀未見書齋”，為黃氏摹補毛抄本《中州樂府》的目錄與碑牌；朱文藻為汪憲抄《遼史拾遺》，“先是書賈以抄本求售，檢校，缺卷四之一。后又得手稿，主人屬余匯錄成完書，厘為二十卷”16]；顧千里為孫星衍抄錄《輿地紀勝》《祖庭廣記》，“王象之《輿地紀勝》，望抄一簿”“《祖庭廣記》便亦為抄一部”[17]

3 西賓遍閱所藏增益自身學問

首先，西賓多利用身份之便，閱覽主家所藏，增長學識，如：顧千里弱冠時，坐館程世鈺家，“程富于藏書，先生徧覽之，學者稱‘萬卷書生”[18]；章簡家貧勤學，館于秦蕙田舊宅，“讀其所藏書幾遍，故博雅冠一時”[19]

其次，或為輯佚提供材料，如：余蕭客閱覽朱奐滋蘭堂藏書，“所藏宋元精本率前日所未見，及所求而不得”[20]，學問日益精進。乾隆二十四年（1759)，余蕭客始作《古經解鉤沉》，乾隆二十六年（1761），余氏館于朱家，“丹鉛朝夕，樂不為疲”。陳鴻森研究發現，“《鉤沉》所輯《尚書》《論語》兩鄭注，及《左傳》賈、服義，實以滋蘭堂所藏王應麟輯本為底本”[21]

再次，或為注疏提供版本，如：顧鳳藻留心《夏小正》，其館于黃丕烈家時，遍閱所藏，撰有《夏小正經傳集解》。顧氏參校的傅松卿注《夏小正戴氏傳》，是黃氏以明袁尚之重刊本為底本，參校《通志堂經解》本、惠棟手抄本而成，《夏小正戴氏傳》：世鮮刻本，惟見《通志堂經解》中。丕烈向收得明袁尚之重刊本，適余姻家袁君壽階重其為先世舊物，意欲重雕，故輟贈之。后顧梧生孝廉館余家，究心《夏小正》一書，廣搜各本，余復從五硯樓乞得袁本原書。其時同郡江君鐵君亦以惠松崖先生手抄本見贈，因取經解本與惠抄本并校袁本異同，錄得若干條，以備參考[22]。顧鳳藻以眾本參校，發現諸多訛脫衍倒的問題，如：訛誤，“注魚涉”，顧校：“‘涉’字誤，經解本、惠本作‘陟’。\"脫文，“傳貍子”，顧校：“此下當有‘肇肆'二字，經文不脫?！毖芪?，“傳經中”，顧校：“經解本、惠本‘經’上有‘纏'字，疑衍?！钡刮?，“傳剝瓜者也”，顧校：“經解本、惠本作‘也者’，誤倒。”

最后，或與主人質疑問難，探討學術，如：吳鼐僑居揚州，“延昆來費君佐筆墨。君英年妙才，勤心精力，復嗜學好問，暇時輒從容譚藝，益相得甚歡，十年許汝一日也”[23]。陸煙曾贈黃丕烈《浣花集》，然陸氏不知書中葉陽生鈐印與此書版本。

黃氏通過查考發現，葉陽生即葉天士之父，“此書鈴印即其人（引者按：葉陽生)也”[24]。關于《浣花集》的版本，黃氏以毛氏影宋本對校，發現兩本“卷中征、禎、玄、樹避此四字，而玄、樹有不盡避者”的情況相同[25]，當是宋刻本。

4西賓為藏書家?？虝?

藏書家多延請學問優渥者擔任西賓，?？?、刊刻所藏，如：臧庸為學根柢經傳，坐館袁廷禱家，為其?？薄度Y》《三傳》《經典釋文》《群經音辨》等書；陸烽于經史皆有闡發，為黃丕烈校勘《后漢書》《云間志》《存悔齋詩》《韓詩外傳》《汪本隸釋刊誤》《武林舊事》等書；夏文燾少從錢大昕游，精通輿地、歷算之學，為黃丕烈?？薄墩赜蛑尽贰独W紀聞》等書。與官方校刻書籍的目的性、書坊?？痰哪怖圆煌?，西賓所校多是根據藏書家的實際收藏及對某些書籍學術價值的認知與判斷，校刻質量較高。筆者以顧千里、黃廷鑒坐館為例，分析了西賓為主人校刻古書之事。

4.1顧千里為主人?？坦艜?/p>

顧千里曾坐館多家，校刻古書，李兆洛《顧君墓志銘》云：當是時，孫淵如觀察、張古愚太守、黃薺圃孝廉、胡果泉中丞、秦敦夫太史、吳山尊學士，皆深于校讎之學，無不推重先生，延之刻書。為孫刻宋本《說文》《古文苑》《唐律疏義》，為張刻撫州本《禮記》、嚴州本單疏本《儀禮》《鹽鐵論》，為黃刻《國語》《國策》，為胡刻宋本《文選》、元本《通鑒》，為秦刻《揚子法言》《駱賓王集》《呂衡州集》，為吳刻《晏子》《韓非子》[26]。實際上，顧千里為諸家校刻之書遠不止此。他曾為洪瑩?？彼伪尽端蚊佳孕袖洝罚笆菚鴤骺?，舊多訛舛，近得宋塹，完善可觀…至于錯簡更厘，訛文糾正，則元和顧君千里之功多焉”[27]；為廖寅校刻《華陽國志》，“因借數本合校之，又參以書傳所引舊聞，訂定訛錯…元和顧茂才廣折是正諸書最稱審密，竭半歲之力，為予督工開雕，故能精致古雅，不減宋元佳刻”[28]；為孫星衍刊刻諸書，顧千里《廣復古編序》：“為淵翁校刊《續古文苑》《華陽國志》《抱樸子內篇》《古文尚書考異》《紹

熙云間志》等書?！盵29]

藏書家延請顧千里校書，或是校正新收某書訛誤，或是重點校勘某部古書。嘉慶二年（1797），顧千里以抄本《南部新書》對校明刻本，“陳王友元庭堅所謂王府官友一人，載新舊《唐志》，而抄本竟削去友字，其他錯誤每如此，惟此刻本最為近之”[30]。次年，顧氏以汲古閣本校宋景祐二年本《漢書》，《百宋一廛賦注》云：“居士曾為予細校汲古本，而予以汪文盛本佐證之，凡于二本所削所補各千百字?！盵31]顧氏以惠棟手校本《荀子》校影宋抄大字本，“己未九月，取臨首三卷；癸亥三月，重臨第四至第六卷；甲子六月，攜客無為州，續臨第七卷以下畢。盧抱經新刻校語，大段頗佳，然用此勘之，有數處錯誤，讀者詳之也”[32]。顧氏所校，多有為后世典范者，如：嘉慶五年（1800），顧千里所校宋刻單疏本《儀禮》，“不僅將宋本與北監本文字的不同一一校出，而且把宋本的異體字、避諱字都譽錄到北監本里，甚至將宋本經文的起訖、卷端的結銜、每一卷每一葉每一行的起止均在北監本中一一加以標志，并且標出宋本的卷次、葉碼、闕卷、闕葉、修版、爛版”[33]。所校之書，廣為當時學者傳抄。顧千里憑校書謀生，?？背晒嘤惺鹈苏?，如：《文選考異》署名胡克家，《汪本隸釋刊誤》《國語札記》署名黃丕烈，《鹽鐵論考證》《撫州本禮記考異》署名張敦仁等，實皆是顧千里所校。

同時，顧氏善于思考所校之書，提出了?？惫艜姆▌t。?？蓖▌t，如：校書前需弄清書中所涉內容，“凡校書之法，必將本書透底明白，然后可以下筆；必將本書所引用之書，透底明白，然后可以下筆。”[34]選取底本，應講究版本，“書以彌古為彌善?！盵35]校勘細則，校書需多法并用，如：校陸貽典校本《易林》總結出?？钡乃姆N方法：一以復見求之，二以所出經、史、子求之，三以韻求之，四凡數句而上下語意不協調的，大都屬于脫去“一作”而誤相連的情況，

4.2黃廷鑒為常熟張氏校書

黃廷鑒與常熟張氏關系甚篤，張大鏞言：“余之獲交于黃君琴六在癸丑、甲寅之間其時，君設帳詒經堂，課從弟月霄…月霄從君學二十年，頗知好古。”[36]他多為張氏校書，如：?！督祵嶄洝?，《建康實錄》傳本絕少。方照曠刊《學津討原》時，聞邑中有虞嚴魚氏抄本，物色之，秘不肯出。后數年，吳門黃氏得從汲古宋刻抄本，有人借刻未半而歸版與書于張氏，續刊完書即此本也。其魚氏本后輾轉歸余及門俞用賓處。今歲余館照曠宗人子慎茂才家，茂才假以屬勘其家刻此本，向曾為陳子準、吳心葵兩君插架，俱經略校一二，而未卒業。余乃取《吳志》合晉、宋、齊、梁、陳五書，及《南史》并魚氏舊抄通勘一過[37]。黃廷鑒通過對校、他校，校正了《學津討原》本不少訛脫衍的問題。訛誤，如：《周嵩傳》“晉上雖有不軌之名”，“名\"誤“者”;脫字，如：《太子登傳》“吳中見一人，操彈佩丸，咸以為是”，脫“是”字；衍字，如：《何無忌傳》“晉下遂邀殺毅等同舉義”，衍“殺\"字。

同時，黃廷鑒兼任教導張家諸子之責。張金吾曾向黃氏問學，并請其作《廣釋名序》，“張子月霄嗜學好古，于小學中尤善《釋名》。”[38]黃氏?？薄独m資治通鑒長編》，自嘉慶二十四年至二十五年（1819—1820），“凡十有五月而畢”。黃廷鑒亦為張海鵬的從侄席世昌?？薄断献x說文記》：“細加尋繹，逐條繕錄，斷缺者連屬之，繁蕪者芟薙之。其所詮解，審其文義，先將《說文》本文條舉于前，次列疏解于下。閱半載，粗有條貫。”[39]

黃廷鑒校書三十余年，所校不下五六十種，在校勘時逐漸形成了自己的觀點，如：?！短接[考異》，就古人撰述通例、考異體例闡發己見：“先據一善本為主，作正文；而后以別本中有異同者，云一本作某，附注于下；其引經史處有駁文者，則仍其舊，而別引經史本文以證明之。此昔人撰述之通例也。《御覽》似誤而句義略有可通者，即當仍《御覽》本文，而別引所引之本書，以疏通之此乃作此書考異之體例也。”[40]

5結語

清中期，西賓坐館藏書之家，參與藏家讀書、藏書、校書、刻書等事，積累了自身學識，推動了古書的整理、利用、流傳。賓主互動，使藏書與學術的聯系更加緊密，成為清中期士人交游的獨特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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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孫新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