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稻菽飄香時,妹妹從鄉下給我捎來兩袋新碾的稻米,說是自家地里產的,讓我嘗嘗新。我知道,鄉下父母親留下的幾畝責任田流轉給了村里的種糧大戶,收獲的新稻分撥一些給鄉親們,于是,我們這些漂泊在外的游子又聞到久違的故園稻香了。
我的故鄉江海平原,自宋元時期成陸以來,便與稻作結下不解之緣。據《海門縣志》載“潮汐所至,斥鹵之地,漸成膏壤”,先民們以葦草圍田,引淡水洗鹽,在咸澀的灘涂上開辟出最初的稻田。進入近代,鄉賢張謇在故鄉興修水利,推廣“棉墾兼稻作”的革新,從此江風海韻中又飄出了稻米的芳香。只是囿于鹽堿地的桎梏和耕作培管技術上的先天不足,導致水稻畝產偏低,稻米難以成為鄉親們餐桌上的主食,成了這片土地上最苦澀的記憶。
在歲月的長河中,水稻宛如一顆璀璨的明珠,鑲嵌在中國歷史的燦爛星空中。位于浙江余姚的河姆渡遺址,恰如一名時光的守望者,靜靜訴說著七千年前的故事。1973年,當考古人揭開它神秘的面紗,大量人工栽培水稻的遺跡重見天日,震驚世界。與它近在咫尺的井頭山遺址貝殼堆積如山,勾勒出濱海先民“飯稻羹魚”的雙重生計。更遙遠的回響來自浙江仙居的下湯遺址,一萬年前的碳化稻米在灰坑的浮選中顯露真容,昭示著上山文化時期的先民不再是野生谷物的采集者,而是以智慧叩開農業之門的開拓者。
先民們伐木筑屋,用陶釜蒸煮稻米,飯香與漁歌交織成最早的“魚米之鄉”。至唐宋,稻米漸成盛世的底色。張演筆下的鵝湖山下,稻粱豐碩,肥美無比,“稻粱肥”與“醉人歸”疊影,勾勒出唐代鄉村的豐饒;辛棄疾夜行黃沙嶺,留下了“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的詩句,將豐收在望的喜悅凝練成永恒的田園牧歌。而身處亂世的陸游卻借“萬里秋風菰菜老,一川明月稻花香”,企盼起伏的稻浪能撫平山河的褶皺。宋時的蘇軾謫居黃州時,以麥飯雜豆創“二紅飯”,在困頓中咀嚼出稻麥的甘美。到魏晉時的曹丕在《上留田行》中披露:“富人食稻與粱,貧子食糟與糠”,將稻米化作社會裂痕的隱喻,道出了古代農業的脆弱。到了近現代,中國水稻發展迎來了一位偉大的開拓者——袁隆平。他一生致力于雜交水稻的研究和推廣,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那片稻田。他的夢想是“讓天下人都吃飽飯”,為了這個夢想,他不畏艱難,勇于探索,為中國人端穩手中的飯碗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勛。
在我的記憶中,故園水稻最興盛的時期大約在20世紀70年代,因為農村土地公社化以后,鄉親們習慣種植兩季,主糧為玉米和元麥,但不知為什么,田里收獲的糧食總是填不飽肚子,大米更是稀缺,鄉下人只有過年過節時才偶爾在餐桌上見到。當時我所在的大隊支書楊允生是位好干部,他見鄉親們青黃不接時餓肚子,常常為此自責。但在那特定的歷史條件下,他也無能為力。我記得他多次往我們家送救濟糧,盡管都是些粗糧,但在那時沒人敢奢望大米。那年,他在縣里召開的三級干部會議上聽農科所專家講述改種三熟制的設想時,他的心被撩撥了,何不試一試呢,增加一季晚稻,既增加了糧食產量,又改善了主食結構。在公社領導的支持下,我們村第一個吃“螃蟹”,可這“螃蟹”并不好吃,先是干部隊伍有分歧,接著社員群眾也不看好,無非是“出頭椽子先爛”“兩熟改三熟,忙死種田人”之類,老支書沉思,不能怪大家消極,實在這“三熟制”聞所未聞。海門地區農民從田祖陳朝玉溯江北上,撒下第一顆種子,祖祖輩輩都是這樣走過來的,現在突然要改變這百年規矩,沒人吭聲才是不正常的。他把大小隊干部集中在大隊部開會,會場上支了塊大黑板,把“三熟制”的分類、品種、茬口、播種時間、轉換日期一一制成方塊圖,還把目前推廣的早熟品種生長天數、預計產量、所需肥料、勞力投入等全部標注得清清楚楚。鐵一般的事實面前,大家服氣了,畢竟多打糧食吃飽肚皮是硬道理。
干部思想通了,群眾的問題也迎刃而解。但種子播下并不等于收獲,尤其是水稻,從開田、插秧到灌溉、施肥,鄉親們都缺乏田間管理經驗,而且水田需要天天灌水,八個生產隊八套機械設備,這在當時幾乎是不可能的。好在老支書已成竹在胸。早在召開干部會議之前,他已帶著技術人員在橫穿全大隊的橫河兩岸轉了好幾圈,一個宏偉的計劃已經形成。距育秧還有好幾個月,他就發起一場修筑大隊主干渠的大會戰,男女老少齊上陣,老支書身先士卒,光著膀子奮戰在工地上。很快沿橫河兩岸,筑起了約2公里長的主干水渠,再由各生產隊依據各自田塊修筑分水渠??偣┧晌挥诖箨犞行奈恢玫臋C房負責,兩臺口徑12寸的水泵足以承擔重任。這一年,全村的糧食產量增加了30%多。
有了我們村加種一熟水稻成功的嘗試,很快經驗得到推廣,短短幾年間,全縣所有農村生產大隊幾乎都種植了水稻。秋收時節,海門大地稻浪翻滾,金谷飄香,海門人終于吃上了自己種植的稻米。隔壁老舅在飯桌上調侃,這樣又香又黏的大米飯,沒菜也能吃上三大碗。
20世紀70年代中期,我從軍離開了故園。后來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進了偏僻的鄉村,家庭聯產責任制的推行,溫飽問題的解決,動搖了一年三熟制的根基。隨著時間的推移,水稻種植慢慢萎縮。前些年探親回鄉,看到曾經的水渠已經消失,鄉下難得再見到那充滿鄉土氣息的水田了。雖說鄉親們吃米的問題早已解決,但心里總有一些難以言說的不舍。好在近年黨中央關于鄉村振興戰略的實施,規模型家庭農場給水稻種植帶來了希望。隔壁兒時伙伴龔雨中流轉了橫河北鄉親們的責任田,種植稻米成了他的第一選擇。他從省里、市里請來頂級的農業專家,對土壤作了透徹的化驗和分析,對田塊兩側污染了的河溝清淤改造。為確保稻米的優質可口,種植時一次性下足以菜籽餅屑為主的基肥,整個生長期不使用化肥,進入揚花期后不再噴灑農藥。果然,他們當年種下的稻米喜獲豐收。經有關部門檢驗,他們生產的“南梗46”生態米顆粒飽滿,色澤光亮。煮出來的米飯松軟可口,營養豐富,被譽為“最好吃的大米”。雨中把稻米分發給鄉親們品嘗,贏得一片贊譽。
是的,故園的田野里再次飄蕩起稻米的芬芳,當我在古城南京捧起裝著家鄉大米的飯碗,它不僅是遙遠的鄉愁,更是一條貫穿萬年的文明長河——從井頭山的潮聲到蘇東坡的麥飯,從曹丕的詰問到袁隆平的禾下夢,每一粒米都是歷史的結晶,每一縷香皆蘊著華夏文化的基因。它穿過詩人的筆鋒、農人的汗滴、考古者的手鏟,最終化作我們碗中的溫熱。此時,我就會想起袁隆平,想起故園的老支書和還在奮斗著的兒時伙伴。正是因為有了他們,和千千萬萬像他們一樣著名的和不著名的人們的不懈努力,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才有了希望。
特約編輯:紅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