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車辮子

在我的記憶里，有關父親車辮子的往事像陳年老酒，歷久彌新。

車辮子是我們如皋西鄉人使用的簡易農具，它是用麻繩為經線、布條為緯線手工編織成的，使用木輪車時的輔助用具。一般長一米五，寬五厘米左右，兩頭須編成扣兒，形似辮子狀，故叫車辮子。不用時就掛扣在木推車上，用時由推車者將車辮子折中壓在后頸背上，兩頭的扣兒分別套到兩個車轅條上，用車辮子推車一是能保持車的平衡；二是省力，讓后背分擔部分重量減少了手推力，從而使推車者輕快。

在那缺吃少穿的舊社會，父親靠著一輛木輪車、一條車辮子和不屈的脊梁撐起了貧窮的家。為了生活，他推著木輪車去黃橋販糧食，從黃橋北關橋碼頭到靖江城，六七十里的路，父親弓著腰像蝦兒一樣，木輪車上二百多斤重的糧食像大山一樣壓在他的面前，他不敢懈怠不能休息，全力向前推。他的身后是一張張嗷嗷待哺的嘴巴，他是父親，是全家的頂梁柱。遇到上坡，父親會把褲帶收緊，把車辮子的辮梢繞上兩圈，挺直腰桿，嘴里喊著號子，猛然發力，迅速將木輪車子推上坡，再喘口氣。彎彎曲曲、坑洼不平的泥土路上，一路灑下了父親的汗水。

父親曾經給我講了一個有關車辮子的紅色故事。新四軍打分界時，西鄉曾組織了一批勞力支援前線，有的人去抬擔架，也有兩人合一輛木輪車，人人自備一條車辮子，便于戰場輪換推車運送傷員。當時我父親與鄰居老杜在戰壕里搶運了一名泰興籍重傷員，那名戰士作戰特別勇猛，肚腸子都流出來了，我父親膽大就用手把它塞進戰士的肚子里，然后再將他裝上木推車，父親用車辮子推，老杜用車辮子當作繩子在前頭背，火速離開了前線。前進了二三里路時，車軸突然折斷，無法推行，我父親急中生智，立即將車輪部分卸掉，直接用車面做成擔架，兩人用車辮子套在頸項上，一前一后，抬著車面上的傷員送往后方醫院。可這時，那傷員蘇醒了，懇求我父親二人說：“二位老哥，我快不行了。求你們直接把我送回老家余家莊，讓我葉落歸根……”不一會兒，傷員就犧牲了。我父親和老杜二人為了卻烈士的遺愿，在征得領導同意辦好相關手續后，靠兩條車辮子將烈士遺體送回了他家。二十五年后，我的三姐竟與這位烈士的遺孤喜結連理。

1949年4月，父親腰間肩頭壓著車辮子推著木輪車跟隨如泰千余民工南下支前，從江蘇走到福建，行程幾千里，父親在工作中表現突出，上級授予他個人三等功。

父親常說，八敗命還怕個死來做，小車不倒只管推。我的成長離不開父親車辮子的鞭打。我農中畢業后回家，父親痛心疾首地說：“你撐門嫌短，閂門嫌長。不能這樣浪下去，我給你找了個師傅，學閹豬子，別看不起這手藝，到人家，嘴頭子不虧，攤燒餅雞蛋茶少不了。”我反駁說：“我才不要成天摸小豬屁股呢！”父親二話沒說，解下木輪車上的車辮子，啪啪兩下，打得我無路可逃，我急忙說：“我學閹豬子，我學還不行嘛！”

我家住在如皋、泰興交界處，有時也跨縣閹豬。有回，父親興沖沖地回來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該為你找個媳婦。北王埭有個姓王的姑娘，大名叫王向云，她老子在珊瑚公社糧站當會計，有個哥哥在公社當秘書，人家丫頭相中你了，托人帶話過來。”我努力想了半天，也沒有什么印象。“肯定長得歪瓜裂棗的，要不然門不當戶不對，怎么會看上我呢！”我嘟囔著。父親迅速解下車辮子，啪啪兩下子，我忍疼痛拔腳就溜，拎起藥箱，去了北王埭，一打聽王家在村西頭，我趴在窗口偷看，王向云正在灶臺上做飯，圓圓臉上有一雙黑亮亮的大眼睛，苗條的腰肢隨著手里鏟刀的揮舞而擺動。我心里狂喜，一路奔跑：“父親啊，你再抽我兩車辮子吧！”

結婚那天，我問王向云為什么能看上我。她含情脈脈地說：“我遠遠地看你閹豬，手腳麻利，人品也好。我爹說荒年餓不死手藝人，跟著你，放心。”我熱淚盈眶，一下子把她摟在懷中。沖她這句話，我也要奮斗。我四處拜師，虛心學習，為牲畜看病的技術不斷得到提高，同時收集民間驗方，并在實踐中嘗試推廣應用，省錢管用，走村串戶為農民服務。《中國青年報》、《中國農民報》、《新華日報》、江蘇省人民廣播電臺等新聞媒體相繼報道我自學成才的事跡，一時間，讀者來信雪片一樣飛來。

可在這個時候，父親卻永遠離開了我們，我握著車辮子跪在父親靈前慟哭：“父親，您起來呀，再打我幾下啊！”父親的車辮子被我視為傳家寶，掛在堂屋的墻上，我時時對照，不敢懈怠。在車辮子的鞭策下，我牢記父親的話，兢兢業業。1992年，經考試考核我被招聘為國家干部，在全市鄉鎮工作的同行中率先取得中級職稱，撰寫的科技論文先后在中央、省級刊物發表。

八敗命還怕個死來做，小車不倒只管推。父親的話我傳給了兒子，兒子也經常聽我講車辮子的故事，在他的腦海里已烙下深深的印記。兒子也挺爭氣，國外留學回來后，經過多年打拼，如今已是滬上著名外企的一名高管。車辮子的精神在他身上得到了傳承，難忘記憶中父親的車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