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如此怪異的噴嚏跟那個女孩的電話聯(lián)系起來,是在第三次噴嚏后。
“鉆石號”貨輪此次來胡志明港,是準備卸一萬八千噸散裝化肥。作為船長,剛靠好港,并不能馬上休息,必須接待港口多個部門的來訪官員,填寫各式公文,辦好入關(guān)手續(xù)。忙完這些,已過中午,很是疲憊,我準備躺在軟椅上小憩一下,但這時,傳來了“嗒嗒”敲門聲,聲音柔和,頗有節(jié)制。我只好提高聲音說:“請進。”門推開后,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頗有風度地站在門前,臂上挽著一只紅色精致小包。她對我稍稍彎了一下腰,禮貌地說:“船長好!”我知道,她是名做伙食的越南妹。我雖是初次來胡志明城,但此前去過越南多個港口,每次靠好碼頭,總免不了這樣的靚妹登輪。她們一般戴著寬邊軟布遮陽帽,身穿藍色緊身牛仔短褲和白色無袖衫,伸出白生生的長腿細臂來——越南雖終年陽光強烈,但奇怪的是總曬不黑她們的肌膚。她們都操一口流利的漢語(特別在越北),乍一看,你會以為是個中國人,其實很可能寫不出一個漢字。她們會長時間纏住船長,要你買這買那。于是就會有些風流韻事了,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我點點頭,她就進來了。
近了看,她是個相當漂亮的女孩,明亮燈光下,那張看似未經(jīng)妝飾的臉完全可以用“俏麗”來形容。五官精致,線條柔和,生動布置在她小小臉龐上,一個微小變化都能傳遞出某種細致情緒。她的肌膚光潔如瓷面,我相信湊近了一定能在上面清晰地看到倒映的光影,右耳下方的一顆心形紅痣因此奪目而出。她隆重地穿著粉色國服——奧黛,使得窈窕身姿畢現(xiàn)無遺,散發(fā)出別樣氣度,以致房間內(nèi)的物品和空氣似乎都跟著搖曳了起來。
她見我看著她,開口道:“船長先生,我叫春玉兒,是這里的伙食供應商。初登貴輪,希望照顧一下我們哦。”聲音雖有點嬌嗔,但很有分寸。
但“鉆石號”輪幾天前剛在湛江港上足了食物和淡水。我還未吱聲,她接著說道:“我查過,您船是第一次來,可能不太了解哦,我們是這里做得最大的,一貫注重信譽,所有菜品都保質(zhì)保量,價格公道,而且服務一流。”她眉梢輕挑,笑道,“這些,您能打聽到的。”
相信對于任何正常男性來說,無視“美麗”的存在都是件困難的事。它如同一種特殊氣味,只要吸入,就會身心愉悅、神清氣爽,甚至精神亢奮,類似于某種化學反應。何況對于我們這些長年離家似乎母豬都能琢磨出雙眼皮的水客呢?我頗后悔當時采納了公司的建議,在國內(nèi)上了太多的生活物資,盡管那里東西的確實惠。
她站在那里,略帶俏皮地微笑。
可我還是說道:“抱歉,我們剛在國內(nèi)上足了補給,現(xiàn)在什么都不需要了。”
她伸手捋了捋垂在耳邊的幾縷發(fā)絲,說:“沒關(guān)系的,后面還有機會呀。”
似乎只是一個轉(zhuǎn)念,我問道:“廢品,你們要嗎?”
她當即笑著說,“當然,要的呀。”
“那你找一下我們大副試試。”我說。
她點點頭,隨后又是莞爾一笑,道了聲“謝謝”,轉(zhuǎn)身出去了。
她在我房間的過程就是這樣的。但出乎意料,據(jù)晚飯時了解,船上廢品竟然已被水頭在湛江港處理了。我倒是有些失落。
當晚我就接到了她的第一個電話,問為什么明明船上有不少廢品(下船后從同行那里知道的),卻對她說沒有?不知道我的電話號碼她是從哪里得來的。因為不清楚實情,電話里我一時沒法回答。后來問了大副才知道,下午船員確實說謊了,是作風比較浮夸的水手長當時聯(lián)系了一個報價比較高的買家,于是搪塞了大副。這是我們的問題。可就在我放下電話時,左側(cè)鼻腔忽然癢了起來,我抽吸了一下,沒有用,瘙癢感更甚,接著右鼻腔也癢起。隨之,第一個噴嚏登場了。它那么猝不及防,仿佛一次突襲,我的胸腔猛地鼓起,腹部和頸部肌肉倏然收縮,一股熱乎乎氣流直噴出來。接著,五六個噴嚏連貫而出。但奇怪的是,過程中,我沒有什么感覺,當然,感覺是有的,我感到一陣腹痛、喉嚨干裂和輕度耳鳴,可鼻腔內(nèi)真的沒有明確感覺,連該有的那點快感都沒有,只有氣體疾逝留下的一點肌肉記憶,就像颶風掃蕩后的原石通道。不過,后面沒有繼續(xù)。
我并未在意——只是一次怪異的噴嚏罷了。
昨天上午十點半,她來了第二個電話,是想得到上個電話的回復。我解釋并表達了歉意。
但之后,第二次噴嚏產(chǎn)生了。
這次噴嚏足足打了一分鐘,幾乎是一次氣流噴射表演,胸腔如一只巨大氣泵,強烈氣體不斷涌起,我的機體放下一切,全身心投入這場噴嚏中。事后副作用是明顯的,我精疲力竭、腹肌劇痛、頭昏眼花。但噴嚏雖強烈,恢復卻較快,除了腹肌、喉嚨還有些異樣,“半小時前曾有過強烈噴嚏”的跡象幾乎消失。這次我忍不住登錄了百度,搜索與噴嚏相關(guān)的詞條,發(fā)現(xiàn)看似簡單的噴嚏并不簡單,有不少不為人知的秘密。統(tǒng)計后,大概有以下幾條:噴嚏是由于多種原因(過敏、氣味、疾病及心理)刺激后身體不自主做出的保護性動作,人為無法控制,有人因為故意抑制噴嚏引起了胸腹肌撕裂、肺部穿孔,甚至因嗆氣窒息而亡;噴嚏是一種巨大生物能量釋放,瞬間氣流時速可達一百八十五公里,等同于中高級臺風。過多或過分強烈的噴嚏可導致身體衰竭,甚至死亡;鼻腔神經(jīng)受疾速氣流刺激,會產(chǎn)生強烈快感,但也因此耗去巨大體能;《邶風·終風》有言:寤言不寐,愿言則嚏。大多數(shù)中國人認為噴嚏是來自情人間的思念,屬于吉兆。莫非我有好事將近?
今天,是她打的第三個電話,想邀請我明天下去走走,我們的行話叫踩地氣,說愿意做我在胡志明城最好的導游。面對一個美妙女孩的邀請,說不動心是假的,我眼前甚至瞬間浮現(xiàn)出跟她一起慢慢走在胡志明城充滿風情老街的光景。盡管我知道其實是做不到的,至少以她供應商的身份。
可一放下電話,第三次噴嚏來了。一股氣浪突然箝住我,讓我大幅度不停仰俯,如同禱告中的虔誠信徒。噴嚏聲澎湃激昂、滔滔不絕,飛揚在船舶傍晚的寧靜中,突兀而怪誕。船員們應該聽到了。
平息后,我終于陷入了迷茫,疑竇叢生,這些怪異的噴嚏從哪里來的呢?似乎并未經(jīng)過怎么思考,“電話”兩個字就跳進了腦海,電話——是的,每次噴嚏前,我都接到了她的電話呀!電話導致了噴嚏!得出這個結(jié)論時,我的血液既似沸騰,又似凝固了。
答案如此荒唐!幾乎匪夷所思。電話與噴嚏完全無從聯(lián)系,遙不相及呀。我努力克制自己,一切還得驗證,不過不難,只需等待下一個電話——她應該還有電話過來。第五天上午十點,手機響了,看到號碼,我心跳猛地加速,手腳發(fā)脹。她果然來電了!
“船長先生,下午可以去拜訪一下您嗎?”聲音里有種楚楚之情,我緊繃的神經(jīng)竟忽地松弛了下來。
“呃,下午?可是——有點忙。”
“沒關(guān)系,可以再約的。我是重感情的人,生意嘛,終是隨緣的,就像我選擇你們船。當然,如蒙您照顧,就更好啦。”
又閑聊了幾句,我們放下了電話。
我隨后閉上眼睛,開始等待。
一股氣流忽地從胸腔處以雷霆之勢向上逆沖,隨之在鼻腔中連續(xù)爆破,如一挺連續(xù)點射的馬克沁重機槍,持續(xù)了一分多鐘。我的身體在強烈震蕩中不斷下蹲,最后癱坐到地板上。頭腦里一片模糊,雙耳不住嘶鳴,滿面涕流,身疲力竭,最后氣若游絲。再打下去,十有八九要一命嗚呼了。
這次噴嚏差點要了我的命,是名副其實的能量爆炸,尤其后面幾個噴嚏已達到我生理和心理的極限,生命被懸于生死關(guān)頭,隨時可能喪命,以致后來每每想起,總有九死一生之感。但驚懼之余,一個事實無疑確立了:女孩電話的的確確導致了我的噴嚏!不管誰怎么想,它都如真理般存在。我需要做的是:后面怎么辦?或許這個女孩的電話不必再接了。刪除她,不,拉黑她!從此山陬海澨,相忘江湖。可待平靜后,我的想法卻變了,心里有了不甘,想弄清這件事的緣由。朋友,如果是您,會怎么做呢?因此,毫無疑問,我得跟她保持通話。從此以后,隔上一兩天,我就會接到她的來電,噴嚏自然每次都不可避免。胡志明港的散裝化肥需現(xiàn)場打包成五十公斤裝的市售小袋,又因處于雨季,頻繁降水,卸貨變得極其緩慢,完貨日期一再推遲,于是,噴嚏基本成了常態(tài)。船員們也知道了,見怪不怪。但這些噴嚏并非持續(xù)加重,而是時強時弱,沒有規(guī)律,或許跟女孩當天心情有關(guān)。我漸漸陷入了一種困境——越怕接她的電話卻越等待她的電話,如同身陷泥沼,越掙扎越深。
不久,另一個讓人不解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她的來電慢慢失去了理性,涉及內(nèi)容越來越光怪陸離,游移出一個女孩的常識范疇。有一次她跟我談起肉體疼痛——一種切割加撕裂的凌遲之痛;還有一次提到了夢境,里面有風暴巨浪,漆黑恐怖的深海以及長滿獠牙的白面食人魚;一次她竟談起女人的放蕩,電話里不時傳出令人春心搖曳的呻吟聲;又有兩次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哭哭笑笑,我的手機仿佛成了她的發(fā)聲器。她似乎在為電話打電話了。
但每次噴嚏,無論輕重,都是對我的折磨。我默默承受著,如同一個贖罪者。我覺得自己與她,已有了某種默契,為著某種不明的目的。
為了排解困擾,第二十一天上午,我約了代理,讓他帶我下去走走。
安(ANN)是一個熱情且嚴謹?shù)乃氖畾q男人,中等身材,體態(tài)微胖,有點禿頂,寬寬的臉膛總是一片潮紅(該是個嗜酒者),遠看就像一面展開的旗幟。除第一天辦理進港手續(xù)外,這是他第二次來船。我們駕著車,去了建于十九世紀的圣母大教堂,去了西貢中心郵局和胡志明市政廳,這些法式殖民建筑如今成了胡志明城的著名景點,成了這座城市歷史文化的一部分。戰(zhàn)爭已被忘卻,人們走出大廳時,臉上都帶著笑容。人的記憶天生帶有選擇性,最后留下的一定是他們想要的那部分。
天黑后,我們?nèi)ヴ[哄哄的范五老街吃了越式春卷,還有帶飯烤肉。切成薄片的豬排肉被烤得外焦里嫩,摻上羅勒嫩葉,清香四溢,又喝了幾聽西貢啤酒才回來。
但當晚,竟做了個關(guān)于春玉的夢。我跟她走在胡志明城深夜老街上,燈火一片輝煌,霓虹閃爍,各種嘈雜聲簇攏過來,又奔突而去。她依然穿著粉色奧黛,身材高挑,走著富有彈性的步調(diào)。偶爾回頭時,臉部線條那么柔美,簡直像一種設(shè)計,強烈街燈下,臉頰上似敷了金,高貴而神秘,右耳下方那粒紅痣不時地放出璀璨之光。可是后來,走著走著,她的身影卻慢慢變薄透明,最后竟完全消散了,無從尋覓。
“鉆石號”卸貨一再受阻,完貨時間持續(xù)推遲,這期間春玉還是不時打來電話,噴嚏依然如故。那種持續(xù)又難以確定的痛苦,并非一句話就能說完。我只能堅忍。第三十五天中午,貨終于卸完了。安通知了我,計劃在當晚開航。
下午三點,安上船辦理出口文件,過程順利,半個小時搞定了。我讓服務生泡了咖啡,在安對面坐下。要離港了,覺得該跟他說點什么。
“安,這里是不是有個叫春玉兒的女孩?”
安抬起頭,詫異地看著我。
“二十來歲,做伙食生意的,挺漂亮的。”我補充道。
“你——遇著她了?”安放下杯子,嗓音有些沙啞。
“她來過我們船。”
“有啥特征嗎?”
“呃,右耳下方有粒心形紅痣。”
安靠著椅背的身子矮了下去,神色變得不安,嘴里念叨著,
“紅牡丹——又來了。”
“紅牡丹?”我也緊張了。
安閉上眼睛,再次睜開時,雙眼已然猩紅,如嵌入紅臉膛的兩粒炭火。只聽他低聲說:“紅牡丹,就是春玉兒。她是這里的供應商,但——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更加困惑。
半晌,他才慢慢說道:“我講講她的故事吧。”他挪動了一下身軀,“她其實是個混血兒,父親是越南人,母親是中國廣西人。父母當時做港口生意,日子過得不錯,因此在她七歲時,又給她添了個妹妹。”
“但十三歲那年,她父母一次送貨回來的路上被一輛重型貨車撞了,父親當場去世,母親拖延了一個來月。母親放心不下她們姐妹倆,特別是妹妹,在尚能說話時,一直叮嚀她要照顧好妹妹,臨終前更是一直不閉眼,她在聲嘶力竭般哭喊中再三答應了母親。或許我們會低估一個十三歲女孩的承諾,但實際情況不是。在族人的幫助下,靠著父母的一些積蓄,姐妹倆相依為命,而照顧好妹妹似乎成了她與生俱來的職責,盡管她自己還是個孩子。為了保證妹妹上學,雖然自己成績優(yōu)異,初中畢業(yè)春玉就棄學了,去離家不遠的一個制衣廠打工。制衣廠工作非常艱辛勞累,尤其對一個小女孩,但春玉堅持了下來。妹妹長得很像媽媽,她常常會在妹妹睡著后長久地盯著看,妹妹的存在幾乎成為她生活的最大動力和寄托。她如一個小母親那樣照顧著妹妹,盡力讓她如正常孩子那樣長大。妹妹生活中的一點進步都能給她帶來說不清的喜悅與安慰。就這樣,姐妹倆慢慢長大了。”
安抿了口變涼的咖啡后接著說:“十九歲那年,命運出現(xiàn)拐點,她決定重操父業(yè),因為她清楚,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改變命運。她的選擇是正確的,那時中國過來的貨船慢慢變多,春玉不僅會一口流利的漢語,人長得漂亮,而且貨品價格公道、質(zhì)量保證,所以局面很快打開,只一年多的時間,她就開始雇傭工人,生意上了規(guī)模。她在港口的名氣漸漸變大,因為右耳下有一顆顯眼的紅痣,大家都叫她‘紅牡丹’,但同行里,很多人稱她‘牡丹花’,傳聞她跟不少船長不清不白,甚至有人說她在出賣色相。”
“雖然生活中不乏追求者,或許由于長期的母親角色,春玉一直排斥婚姻。但二十五歲那年,她認識了一名中國班輪船長,那人三十二歲,未婚(出事后才知道其實在中國已有太太和孩子)。班輪每周六準時到港。男人對她展開了瘋狂追求,以各種令人瞠目的方式向她表明衷心,最終,她被打動,陷入了愛河。女人真是個感情動物,一旦投入,就很難回頭,春玉為這個男人幾乎付出了一切。她墮過兩次胎,用自己很大一部分收入給他買各種奢侈品。她跟這個男人說,只要他愿意,她可以帶著妹妹嫁到中國去。那船長也很愛她,每次都從中國帶來禮物,為了能見到她,竟連續(xù)在那條班輪上工作了近兩年。這樣的服務期對一個船長來說是罕見的。春玉覺得找到了真愛。”
安的臉上不知何時浮現(xiàn)出一層粉色的油光,像一枚將要成熟的蘋果。
“那一年,妹妹高中畢業(yè),無處可去,被她帶來了港口,一起做生意。可半年后,她發(fā)現(xiàn)形同女兒的妹妹漸漸疏遠了她,常常一個人坐著發(fā)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很擔心,追問過幾次,可妹妹總是一言不發(fā)。但不久,答案揭曉了,原來妹妹也愛上了那個男人。不,是那個男人以慣用伎倆勾引了她,而且已讓涉世不深的妹妹懷孕了。”
安再次閉上眼睛,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繼續(xù)下面的講述。
“情況的糟糕超出了應有想象,一切無異于晴天霹靂,春玉根本無法相信,精神幾近崩潰,但經(jīng)過一段時間后,最終她冷靜下來,做出了決定:自己徹底退出。倘若妹妹真的幸福,她愿意這樣做,哪怕因此終身不嫁。可此后時間不長,她從另一個船長那里得知那男人國內(nèi)竟已有妻兒,這次她真的瘋了,等那班輪再次到港,第一時間趕去了責問。就在他們爭得不可開交時,妹妹進來了,不明就里的她以為姐姐竟欺騙自己,還暗中在爭風吃醋,愛之極就是恨之極,這里有多個版本,最后法院認定的是妹妹趁姐姐不注意從背后用棒球棍(正是姐姐以前買給那個男人的)打暈了她,失去了心智的妹妹在男人的幫助下,一不做二不休殺死并肢解了她。他們把春玉的心臟掏出,包上帆布墜上重物,沉入了西貢河,或許出于最后一點善心,把春玉的心留在了故鄉(xiāng),其他部位被男人在回航途中拋入了大海。但這顆心竟奇異地在某一天浮出了水面,成了偵破案件的唯一線索。兩人很快被捕并供出了實情,由于犯罪手段極其殘忍,妹妹半年后被執(zhí)行了死刑(被捕前,胎兒已經(jīng)流產(chǎn)),男子判了無期,但在第二年妹妹祭日那天,不明緣由,暴死于獄中。”
不知何時我手心已滲滿汗水,不,我已渾身大汗,全身都在不自覺地顫抖,像忽然患了大病。我無法相信安說的一切!正如我無法相信電話里那些溫柔的話語竟是“鬼語”,那么窈窕曼妙的身姿卻為魅影,那些悅耳動聽的電話鈴聲居然是陰俯叩擊之音!但我又忽然想起“她”說過的——肉體的撕裂疼痛、深海的漆黑恐怖、長滿獠牙的食人魚,我的汗毛徹底倒豎了。
此刻的安似乎也異樣了,成了一個模糊幻影,只聽他用一種空洞的高聲繼續(xù)說道:“在此后幾年,時常有紅牡丹現(xiàn)身傳聞,有人在西貢河邊或碼頭堆場看到過她,也有人在各類貨輪上看到過她,但她的出現(xiàn)日無一跟她妹妹的忌日重疊,之后就會有船長失蹤或發(fā)瘋的報道,類似噴嚏的傳聞也偶有耳聞。沒人知道她何時會住手。這成了胡志明城長久以來的治安事件,‘春玉兒’也因此惡名遠揚,在民間成了惡毒女巫的代名詞。今天是她妹妹十周年祭日。我剛剛看了您手機上的來電號碼,正是她生前使用的。”
我已徹底癱倒在椅子上,汗如雨下,氣喘如牛。原本亮如白晝的房間迅速暗沉了下去。
傍晚,臨開航前,我的手機突然響了,不看來電,我知道一定是她。這應該是她給我的最后一個電話了。對于這個來自“地獄”的電話,我力圖平靜,卻因此更加緊張。我止不住兩眼發(fā)黑、雙手顫抖、呼吸急迫、神志混亂,但依然接通了。手機里先是一片寂靜,一種絕對意義上的“靜”,如枯海古墓,如世界盡頭,忽然一道沉重的“呼”氣聲從耳旁一掃而過,似乎從未知來,又消逝于未知中,隨之又是死亡般的寂靜。大概三分鐘后,我聽到一聲長長“噯”音,眼前奇異地閃出一條幽深隧道來,那洞壁破敗而潮濕,映射出一片幽藍之光,一縷灰黑色塵煙正從洞道下源源不斷地上升,接著在狹窄陰暗的空間里不住旋轉(zhuǎn)、匯聚,如傍晚時刻剛出巢的蝠群,漸大漸密,最后形如梭、墨如黛、徑若尺。這個黑球繼續(xù)加聚加密,旋轉(zhuǎn)也越來越快,終于達到某個極點,就聽“轟”的一聲,如墨瓶爆裂,又似積壓已久的憤怒爆發(fā),一股濃密黑煙似洶涌烏水沿著幽暗隧壁向前肆意奔騰,速度越來越快。我知道它是沖我而來的。我雖已緊張到了極點,卻依然手握手機,做好了一切準備。忽然,我的胸腔開始快速擴張,瞬間膨至最大,喉嚨如獅口大張,鼻翼若鷹翅盡展。我打出了平生最大最響的一個噴嚏,兩股黑煙從鼻孔里急遽射出,瞬時迷霧毒瘴般彌漫了整個房間。在世界徹底從眼前消失前,我聽到房間里傳出殘酷凄冷卻又柔媚至極的笑聲。
作者簡介:
謝國兵,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芳草》《四川文學》《青海湖》等發(fā)表多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