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是月亮的節日。古人把柔軟的鄉愁、隱秘的心事,一并托付給這一輪冰魄。古畫中的月亮,照見的不僅是自然景觀,更是國人對圓滿的向往,對孤獨的體悟,對永恒的追問,對時光的珍惜。從沈周清曠的“太湖月”到八大山人的晦澀“孤月”,再到金農望遠鏡般聚焦的“團月”,雖然是同一個月亮,卻被不同的心境映照出了不同的模樣。
月下曠懷
539年前的大明成化二十
二年(1486)中秋,蘇州相城的有竹莊,附近嶙峋的青山上瀑流喧豗,山道迂回間綠竹參差。修篁掩映的一座小小茅亭中,六十歲的沈周與友人浦汝正對坐飲酒賞月。亭邊的板橋上,一只白鶴靜靜地站著,看向茅亭里的二人。竹影搖風,皓月當空,如此良夜,沈周、友人和白鶴,心境都如湖上的清風一樣清爽,如天上的月華一樣空明了吧?清和安閑的心情之下,山石生輝,流水有韻。沈周一生不仕,在有竹莊里種竹也種稻,閑來讀書會友、吟詩作畫,他筆下的月色江南,恬淡溫潤,不刺眼,不孤傲,像老友的目光,溫和地落在身上。他的筆墨是“粗沈”,線條卻透著樸拙的暖意,他不刻意追求月色的清冷,畫中靜靜流淌的,是朋友相聚的溫情,是良辰美景的舒爽。
他還寫了長長的詩,來記錄心中的感受。說年少時沒有感受到中秋月和其他時間的月亮有什么分別,老了不僅留戀月亮,更留戀佳節。余生還能度過多少個中秋佳節啊?地上的人換了一代又一代,月亮卻還是那個月亮。趁著月色正好,今朝有酒今朝醉,老夫聊發少年狂,且將杯中酒和著月亮一起豪飲吧。我已經六十歲了,愿老天再給我四十個中秋佳節來消受。
四十九年后的明嘉靖十四年(1535),沈周的弟子文徵明也已經六十六歲了。從這年的八月十四開始,連續三日天清氣朗,文徵明每晚都和弟子朱朗出來賞月。云靄縹緲的疏林中,二人席地對坐,靜靜感悟清秋的月色。這是文徵明事后畫的場景。這三天里,他每天的感受都不同,各寫了一首七律來寄懷,還把三首詩都題寫在了畫面上方。十四日夜,他寫道:“及時光景寧須滿,明日陰晴不可期。”在清靜的月色中,小酌幾杯后,思念親友之情油然而生,都寄托在庭前的月輪桂影之中了。十五日夜,他寫道,月色正好的小樓東畔,又不禁望月懷人。把酒之際,月色在桂樹上浮動,清露從梧桐樹上滴落。云天上如玉的佳人在哪里呢?東欄隨風傳來的笛聲讓人惆悵。十六日夜他又寫道,月亮已經微缺,這是物理的常情,白頭人只是可惜時光一去不返。蟋蟀鳴聲中帶著寒意,芙蓉花在涼露中開放。不能辜負這良辰美景,花前月下且圖得一醉,清光在酒杯中晃漾。
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佳景良辰難以再得,有人會在暗夜里秉燭賞花,月色中,白晝習見的事物都變了模樣,像用水洗過,清涼而幽靜,那一顆敏感的文心,怎能不為之低回搖曳呢?
月中禪心
336年前的清康熙二十八
年(1689)閏八月十五, 六十
四歲的八大山人將一輪圓月和一只不太圓的西瓜疊畫在一起。月亮與瓜形成奇妙的對照,月亮永恒,西瓜易朽。月在天上,瓜在地下。一個青黑,一個朗澈。這個畫面的視角是很難呈現的,八大山人為什么把它們畫在一起,是因為都是中秋節的應景事物嗎?就像尋常畫家畫的一些清供圖那樣,比如把桂花和蓮藕或者兔子畫在一起。不是的,他總是用禪的機鋒、隱語來遮蔽自己的心思。這幅畫上題寫的詩句,仍是一貫的晦澀難解:“眼光餅子一面,月圓西瓜上時。個個指月餅子,驢年瓜熟為期。”我們只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其中有“指月非月”的禪機,有對萬象皆空、時空洪荒的隱語。有人總拿他的遺民身份說事,附會些反清復明的意蘊,但沒有那么簡單。他就是一種無言的呈現,不管你怎樣解讀,不會有標準答案,他也不給自己答案。它不溫潤,不清曠,更不綺麗,卻在墨色里突兀地擺著,倔強地亮著。
264年前的乾隆二十六年(1761),七十五歲的金農在揚州畫了一輪“怪月”。畫面中,傳統的桂樹、嫦娥被統統放逐,也沒有山水,沒有高士,只有月,只有純粹的光。光焰自月輪噴薄而出,像印象派的光影,又像佛陀的三昧光焰。它不是常見的冷光,而是溫暖的、絢爛的光華,紅黃錯雜,光焰照人。金農用沒骨法、漬水法,把月亮畫得“不古不今”,卻“獨與天地精神往來”。那是一輪“揚州八怪”之首的月亮,拒絕典故、拒絕范式,只服從內心的靈光放射。它告訴你,月亮本來就不需要故事,自身就是故事。它華光四射,似乎比太陽還要燦爛。畫中似有禪意,光明寂照,洞徹萬象。月輪中間,金農用淡墨渲染了兩塊暗影,那是反射日光較少的月面環形山的狀貌,也就是民間傳說中月宮桂樹或玉兔的影子。像是寫實,卻又和我們習見的月面暗影不一樣,介于似與不似之間。右側的暗影依稀是玉兔搗藥的樣子,左側是桂樹嗎?又實在太抽象了,于是更增加了迷幻色彩。古代的畫家都不這么畫,不是直接畫一個圓圈,就是暈染周圍的云影烘托出月亮來,再復雜一些的,也就是在月輪中淡淡地著些淺黃。但金農可不是一般人,從古至今,只有他一人如此畫月。月光很亮的時候,我們會感受到月亮放射出的淡黃色光暈。已經七十五歲的金農,老眼昏花,可能更容易感受到月亮周圍的朦朧光暈。但他的眼睛和別人是不一樣的,就像梵高的自述:“我覺得夜晚比白晝更加色彩斑斕。當你仰望星空,只要留心,便會看到一些星星是檸檬黃色,一些是亮粉色、綠色、藍色和勿忘我的顏色。”
明月情味
明代佚名畫家的《金盆撈月圖》中,幾位衣著華麗的女子正在庭中焚香賞月。一個侍女手端水盆,另一個女子微微躬身,掬起一汪水來,而那水中,有一個圓圓的月影。唐代詩人于良史有句云:“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畫家把這句詩變成了生動的畫面。然而,如果從畫家或者觀眾的視角能看到月影,那么掬水的女子自己是看不到的。佛教有猿猴捉月的故事,借以比喻妄執虛相者終不能解悟得道的道理。畫家顯然不是為了闡述這些哲理,他只是為了表達一種唯美的氛圍罷了。
日本安土桃山時代的一個月圓之夜,眾人向霸主織田信長進獻各種寶物,有來自北宋名家趙昌的工筆畫、古色古香的帶肩茶罐,以及日本足利家族的珍寶等,無不精美華貴。輪到日本茶道鼻祖千利休時,他卻捧出一只普普通通的漆盒。在眾人不解的眼光中,他將清水注入漆盒,明月倒映于水中,如靜影沉璧,天成之美讓一切人間寶物黯然失色。天地自有其大美,月亮便是大美的事物之一。
元代佚名團扇絹本畫《嫦娥望月圖》中,一位道冠羽衣的女道士站在山間虬松下,場景就如陶淵明的“撫孤松而盤桓”。她轉頭凝視一輪祥云簇擁中的碩大明月,身旁還有一株葳蕤的桂樹,正開著繁密的花。嫦娥不應該是在月亮中嗎?她怎么站在了人間的山上?其實團扇的圓形畫幅也可以看成月亮的輪廓,而畫中素潔的月亮,起到點題的作用。于是,嫦娥是在月亮中還是月亮外,讓人產生恍惚迷離的夢幻感覺。
嫦娥亙古美麗,永遠孤獨。我們只能揣測她的心事,李商隱說她應該不堪凄清,不該竊藥飛升,于是在碧海青天中滿懷悔恨,唐伯虎卻把她當做幸運之神,在他畫的《嫦娥執桂圖》中,嫦娥的面容像皓月一樣豐盈而皎潔,神情溫婉而嫻雅,還帶著微微的笑意。她手持一枝桂花,似乎要贈送給幸運之人。蟾宮折桂,代表著學子金榜題名,是讀書人最大的夢想。自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的唐伯虎,早年高中解元,后來卻因科場舞弊案斷送仕途,從此落拓終身,以詩酒書畫自娛。他在畫上題詩:“廣寒宮闕舊游時,鸞鶴天香卷繡旗。自是嫦娥愛才子,桂花折與最高枝。”這或許是在暗喻自己曾經的高光時刻,而當下所處的、今后面臨的,卻再也沒有仙子折桂相贈的命運了。畫中的嫦娥有多么豐姿綽約、光彩照人,就照見他落第后有多么的落魄與憤懣。
為何古人如此鐘情畫月?或許因為月亮亙古不變,見證著人世變遷,卻始終保持沉默。它不像太陽那般灼熱逼人,而是以柔和清輝撫慰人心。在月光下,一切喧囂歸于平靜,萬物呈現出不同于白日的清凈面貌。月亮從來不只是一個天體,而是畫家心境的鏡子,得意時,它是“把酒問青天”的豪情;孤獨時,它是“舉杯邀明月”的慰藉;分離時,它是“千里共嬋娟”的思念;想家時,它是“月是故鄉明”的鄉愁。
無論你此刻在故鄉、在異鄉,還是在歸鄉的高鐵上、在加班的格子間,只要你抬頭,月亮就把你接入那條跨越千年的長河。它靜靜地懸著,像是亙古的路標,指引著我們,在時光的長河里,與古人相遇,與自己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