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木蘭辭》(又稱《木蘭詩》)與《孔雀東南飛》并稱為“樂府雙璧”,塑造了替父從軍的巾幗英雄木蘭這一經典形象,是北朝詩歌的代表性名篇,被收入中學語文教材,具有極高的流傳度和廣泛的讀者基礎。
主流觀點認為,《木蘭辭》的文本雛形誕生于北魏,其后在北朝、隋唐時期屢經加工潤色,至唐代已廣為傳頌,今日所見的文本則定型于宋代??梢哉f,《木蘭辭》的形成是“層累地造成”的。
因此,《木蘭辭》中糅合了北魏至唐代的諸多歷史文化元素,不少詞句都承載著深刻的歷史背景與文化內涵。
本期開始,我們邀請文史學者劉凱老師撰寫系列文章,多維度揭示《木蘭辭》背后的歷史文化信息,和大家一起撥開迷霧,還原北朝至隋唐社會的真實面貌。
膾炙人口的《木蘭辭》塑造了代父從軍的巾幗英雄木蘭形象,但事實上,圍繞主角《木蘭辭》有非常多的歷史謎團,比如創作年代、歷史背景、主角木蘭的形象塑造等等。
一般認為,《木蘭辭》的故事原型發生在南北朝時期的北魏,但其文本在后世屢經加工,至唐代定型,所以《木蘭辭》中糅合了北朝至唐代的大量歷史文化元素。
《木蘭辭》題名為“木蘭”,其敘事也是以“木蘭”為第一人稱,但是考諸文獻典籍會發現,木蘭并不是一個尋常的女性名字,它在北朝歷史上有著非常深遠的文化內涵。
在漢語語境中,“木蘭”通常被認作為香花植物,比如屈原《離騷》中就多處提及木蘭,所指均為植物?!疤m”字用作人名也通常指女性,比如與《木蘭辭》并列為“樂府雙璧”的《孔雀東南飛》,其女主角就叫劉蘭芝。由此,“木蘭”作為典型的女性名字在后世成為共識。但事實上,在以鮮卑文化為主導的北朝歷史語境中,“木蘭”恐怕和女性并無關聯。
《木蘭辭》問世于北魏,而北魏王朝是由鮮卑拓跋部建立的王朝,帶有很強的北方族群文化色彩。我們今天在文獻中所看到的很多北朝人名,往往是音譯雅化而來,并非其本來的名字。陳寅恪就曾說“凡入居中國之胡人及漢人之染胡化者,兼有本來之胡名及雅譯之漢名”,并且說“此類之名,胡漢雅俗,雖似兩歧,實出一源……”
歷史學者羅新在《遺忘的戰爭》一文中指出,雖然拓跋魏以漢字書寫文字,但是其通行的語言是混雜了古突厥語的一種古蒙古語,當時的一些專名都是音譯而成,而且不同的譯者往往又會使用不同的漢字來音譯,這就導致同名異譯的現象在十六國北朝的文獻中極為常見。
比如辛棄疾的名篇《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中有一句“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這里的“佛貍”代指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因為史書記載拓跋燾小字佛貍(或稱“貍伐”“佛貍伐”),“佛貍”在鮮卑語中意為“狼”,但其實佛貍只是其胡名的音譯,最后被作為小字記錄在正史中。
再比如北齊王朝的奠基人高歡,字賀六渾,“賀六渾”即是其鮮卑名,“歡”乃鮮卑語“渾”之對音,“賀六渾”與“歡”同義,意為“所愛”,故而取雅化漢名“歡”,并以原鮮卑名為字。
因此,包括“佛貍”“賀六渾”“木蘭”在內的眾多北朝人名,其實都是北族語言音譯而來,這也體現出了北朝歷史的漢化進程,也是當時北方胡漢民族交融的一個重要體現。
那么,歷史上究竟有沒有以木蘭為名的歷史人物呢?我們檢索正史會發現,在北朝后期確實有一個以木蘭為名的人,只不過他并非女性,而是一位胡人將領,他就是西魏大將韓雄。
《周書》記載:“韓雄,字木蘭,河南東垣人也?!薄侗饼R書》也記載有“民韓木蘭等率土民作逆”,二者所指當為一人。
結合我們上面的講述可知,韓雄在歷史上的胡名其實就是木蘭,木蘭是其胡名音譯,其漢名“雄”也是由胡名雅化而來。既然如此,那“木蘭”在胡語中一定是有其內涵的,也很可能與其雅化漢名“雄”存在一定關聯。
根據歷史學家和語言學家的推測,木蘭在鮮卑語中就是威猛雄武之意,這恰恰說明“雄”與“木蘭”同義。這也更進一步表明,鮮卑語中的“木蘭”和漢文化語境下植物、女性的義項均無關聯,它代表著勇猛和武力,它也更適合用作男性用名。
歷史上的韓雄的確是以勇猛著稱,史書記載他在東西魏的歷次戰爭中屢立戰功,有一次還在險道截擊東魏丞相高歡,這使得高歡勃然大怒,命東魏全軍圍攻韓雄,韓雄最后仍能突圍生還,史稱“雄志氣益壯,東魏深憚之”。韓雄長期鎮守邊關,最后卒于任上,死后被追贈大將軍、五州諸軍事,謚號為威。
另外,韓氏一族是典型的武將世家。韓雄的長子非常著名,他就是隋朝名將韓擒虎,在平陳戰爭中立有大功,韓氏家族也在平陳戰爭后達到鼎盛。韓雄次子韓僧壽“亦以勇烈知名”,三子韓洪亦有戰功??梢?,韓氏家族在北朝后期至隋朝都是聲威赫赫的武將世家。
木蘭在鮮卑語中除了有威猛雄武之意,它還和拓跋“神獸”傳說有關,威猛雄武之意或許也是由“神獸”傳說衍生而來。《魏書·序紀》記載,早期鮮卑拓跋部南遷過程中,有神獸引路,“其形似馬,其聲類?!保渥迦赫窃凇吧瘾F”的引領下南遷至漠南蒙古,從此“始居匈奴之故地”。
神獸傳說中的“神獸”是什么,目前學界有多種猜測,但最廣泛的一種猜測是馴鹿。馴鹿,身輕、腿長,其外形與史書中“其形似馬,其聲類牛”的描述較為接近。直至今日,馴鹿仍棲息于興安嶺地區,在鄂溫克族人中有“林海之舟”的美稱。
還有學者認為,鮮卑族名源于“鮮卑郭落”(或稱“鮮卑郭洛帶”),它在東胡語中為“瑞獸”之意,所指很可能也是興安嶺地區的馴鹿,又或是駝鹿。歷史學者劉學銚就認為:“駝鹿養育了鮮卑人,他們把駝鹿視為麒麟,然后再自稱麒麟(鮮卑)?!边€有學者直接認為鮮卑族的圖騰就是鹿(馴鹿或駝鹿)。
鮮卑拓跋部對鹿有著特殊感情,并視其為神明。北魏太武帝始光五年(428)二月,“定州獲白?”,?就是雄鹿,北魏將其視作祥瑞,故改元神?。中國古代經常以龍、鳳、麒麟等神獸為祥瑞,并常以此為年號,但是以現實中的鹿作為年號,歷史上僅此一例。我們有理由相信,所謂神?就是鮮卑族心目中的神獸,也就是突厥語中的“木蘭”。
鮮卑神話中的“神獸”原型為鹿,這一觀點其實也在考古上得到了佐證。比如,1988 年在吉林省鎮賚縣墓群發現的群鹿紋陶壺,考古學家研究認為這是鮮卑族早期的文化產物。再比如,在呼倫貝爾高原區發現的扎賚諾爾墓群隨葬品中有三鹿紋飾牌,研究者也認為這反映出鹿在鮮卑文化中的重要性。
根據目前的考古研究發現,鹿紋飾牌的數量在出土的鮮卑飾牌數量中占有很大優勢,而且其所屬年代都相對集中,多產生于東漢中晚期左右,這一時期恰恰是拓跋鮮卑南遷陰山之后,這與《魏書·序紀》中神獸引路南遷的傳說時間大致吻合。
此外,鮮卑文化中與鹿相關的文物還廣泛分布在內蒙古、遼寧等地的鮮卑墓葬中,這些文物不僅表現出鮮卑人對鹿的崇拜,也揭示了鹿在鮮卑族群精神世界中的神圣地位。
由此可見,《木蘭辭》中的“木蘭”,很可能源自鮮卑部落時代的“神獸”傳說,原型為鹿,代表著威猛雄壯,它也被用作北族男性用名。在《木蘭辭》問世之前,“木蘭”作為突厥語的音譯就已經是鮮卑拓跋神話中流傳已久的神獸了,而這神獸就是鹿。
鮮卑拓跋部為何會以鹿為神獸呢?除了因為馴鹿是“林海之舟”,具有在山林間駝載運輸的強大功能外,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或許在于鹿角—鹿角具有脫落并再生的季節性變化,這無疑是生命再生神話的源泉。
無獨有偶的是,清朝也出現了以木蘭命名的皇家狩獵場所,這就是我們所熟知的木蘭圍場。這里的“木蘭”是滿語音譯,意為“哨鹿”,指獵人模仿鹿鳴求偶聲以誘捕鹿群的狩獵技術。又因為清朝皇帝固定于秋季七、八月間在此圍獵,秋獵古稱“秋狝”,故合稱“木蘭秋狝”。我們可以看到,在滿語中“木蘭”和“鹿”之間也同樣存在關聯性。
從語言源流上來說,滿語和鮮卑語都屬于阿爾泰語系,二者有可能在一些詞匯上存在同源或者借鑒,這或許是“木蘭”在鮮卑語和滿語中都有鹿之義項的原因所在。
鹿在影響拓跋鮮卑族源文化的薩滿教神話中占有特殊地位。例如,滿族薩滿創世神話《天宮大戰》中就記載:“從薩哈連下游的東方,走來騎九叉神鹿的博額德音姆薩瑪?!辈╊~德音姆薩瑪是滿族的大薩滿,被認為能夠通神,在神靈附體后知曉部落一切事務,深受族人敬仰。不僅滿族如此,其他深受薩滿教影響的民族如赫哲族、蒙古族和鄂倫春族等,也都將鹿視為神圣的動物。赫哲族還會在春秋兩季舉行“跳鹿神”祭祀儀式,以此祈求生子、驅除邪祟、消災避難。
既然“木蘭”本為鮮卑神獸,并被用作北族男性用名,為何《木蘭辭》中會將其塑造為女性?這很可能是隋唐文人的“再創作”—唐代是胡漢交融的鼎盛期,文人既欣賞北族的“勇武”,又推崇漢族的“孝悌”,于是將“木蘭”從“男性武將”改寫為“代父從軍的女性”,既保留了鮮卑神話中“木蘭”的“威猛”特質,又注入了漢族女性的“柔婉”“孝悌”。這種“剛柔并濟”的形象,恰好滿足了后世民間對“英雄”的想象。
歷史上的木蘭(名將韓雄)或許不會想到,他的“胡名”會成為《木蘭辭》中的“女性英雄”,但這種“改寫”,絕非簡單的文學化用,而是有其深刻的歷史文化內涵—北朝的“木蘭”(神獸,威猛,北族男性用名)與隋唐的“木蘭”(孝悌文化,漢族女性),在胡漢文化的碰撞中完成了形象的重構。這也正是《木蘭辭》“層累形成”的關鍵所在。
唐代詩人韋元甫的《木蘭歌》,是《木蘭辭》的后世變體之一,里面有“木蘭抱杼嗟,借問復為誰”,“易卻紈綺裳,洗卻鉛粉妝”,“卻卸巾鞲理絲簧”,“昔為烈士雄,今復嬌子容”等句子。我們可以看到,相比于《木蘭辭》,《木蘭歌》中的這些詩句表達明顯強化了“木蘭”的女性形象和特征。這說明,唐代文人在加工《木蘭辭》時,刻意加入了漢族女性的生活和形象細節,讓“木蘭”更符合漢文化的審美。這也間接說明,“木蘭”形象的不斷女性化其實正是民族融合與文化重構的產物。隨著歷史的演進,“木蘭”這一形象逐漸脫離了北朝的原始語境,承載起更為多元包容的文化意象。
目前留存下來的北朝民歌眾多,而《木蘭辭》卻能在其中獨放異彩,并與《孔雀東南飛》并稱為“樂府雙璧”,其原因或許就在于—它不僅是一首膾炙人口的北朝民歌,還是一部見證北朝至唐代文化融合的史詩長卷,更是一部融合了神話、歷史與文化記憶的精神史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