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詞序與陶淵明詩序之比較

【導讀】蘇軾詞序內容豐富，主要記錄作詞時間、作詞地點、作詞背景、解釋詞作等，以散文化語言為主，內容通俗易懂，記事寫景簡略，將筆墨放在詞作內容之中。陶淵明詩序語言形式多變，以散文化語言和四言為主，夾雜長短句，詩序中的情感流露鮮明。

陶淵明和蘇軾是我國歷史上享有盛譽的文學家。蘇軾曾作多首“和陶詩”表達對陶淵明詩歌的崇拜，而蘇軾的“和陶詩”歷來也是學界研究的熱門，但蘇軾詞序創作和陶淵明詩序創作的異同卻少有人探究。詩序和詞序作為詩、詞作品正文和題目中間的文字，其主要功能都是介紹作品創作背景。但因創作者的書寫風格、時代背景、文學體裁不同，序文創作有諸多差異。

一、蘇軾詞序、陶淵明詩序的內容及特點

蘇軾詞序內容豐富，主要記錄作詞時間、作詞地點、為誰作詞、作詞背景等信息。如《減字木蘭花·鄭莊好客》詞序所寫：“贈潤守許仲涂，且以鄭容落籍、高瑩從良為句首。”詞序中，蘇軾不僅交代此詞所贈予的對象，還對自己所作的詞進行解釋，點名該詞暗用“鄭容落籍、高瑩從良”八字于句端?！督亲印糁辛肆俗碇行选吩~序寫道：“元豐壬戌之春，余躬耕于東坡，筑雪堂居之…慨然而嘆，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長短句，以《江城子》歌之?！苯淮髟~時間、地點和作詞緣由：蘇軾躬耕于東坡之際，見四周美景，思及陶淵明游斜川而作的《斜川詩》，于是他作長短句，以《江城子》歌之?！稖p字木蘭花·惟熊佳夢》詞序：“秘閣古《笑林》云：…余過吳興，而李公擇適生子三日會客，求歌辭。乃為作此戲之，舉坐皆絕倒?！贝诵蚣赛c明詞作背景和地點，還解釋自己引用了《笑林》中的故事。

同時，蘇軾詞序以散文化的語言為主，內容通俗易懂，記事簡單明了。如《瑞鴻鵠·城頭月落尚啼烏》詞序：“寒食未明至湖上，太守未來，兩縣令先在?！痹撔蛞酝ㄋ缀喚毜恼Z言闡述作詞背景，將作詞時間、地點、人物交代分明。《浣溪沙·縹緲危樓紫翠間》詞序：“自杭移密守，席上別楊元素，時重陽前一日?！贝诵蛲瑯右院唵蚊髁说恼Z言概括作詞背景和時間。

蘇軾詞序的一大特點是抒情、寫景點到為止，描寫也極盡簡練，將詞序的功能重新回歸到闡述詞作背景上。蘇軾在詞序中所表露的情感十分平淡，而詞作的感情卻鮮明濃厚。如《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詞序：“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痹撛~為蘇軾中秋望月，思念胞弟蘇轍而作，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一千古名句來表達作者對親人的思念，以及對所有正經受別離之苦的人的美好祝愿，情意深長。但在詞序中，蘇軾的這種情感只濃縮在“兼懷子由”四字之中，其余字句則重在勾勒詞作背景、交代詞作創作時間上。又如《江城子·黃昏尤是雨纖纖》詞序：“大雪，有懷朱康叔使君，亦知使君之念我也，作此以寄之?！贝嗽~于雪中有懷朱壽昌作，詞序同樣以記事為中心，將抒情的重心放在詞作之中?！肮伦鴥鲆髡l伴我，揩病目，捻衰髯雪似故人人似雪，雖可愛，有人嫌?！贝司鋵⑻K軾對友人的思念之情和自身的孤寂之感展現得淋漓盡致。

寫景亦是如此，蘇軾詞序中對景色的描寫極其簡練，始終以記事為主，將大量的寫景描寫置于詞作內容之中。如《定風波·莫聽傳林打葉聲》詞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狄，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痹谠~序中，蘇軾交代了作詞的時間、地點和寫詞背景，記事簡練，幾乎不涉及周圍環境的描寫，而在詞作中寫道：“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他將周遭景物和自己的感官相結合，寫景清新生動。在《西江月·照野彌彌淺浪》詞序中，涉及景物描寫的也僅有一句：“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倍~作中的景色描寫十分細致，如“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駟嬌，我欲醉眠芳草”。

同樣，在寫人方面，蘇軾的詞序也有此特點。蘇軾詞序中涉及人物時，大多是指明詞作贈予對象，或是解釋作詞背景中的人物身份，始終服務于記述作詞背景這一目的。如《減字木蘭花·嬌多媚殺》詞序：“贈徐君猷三侍人，一嫵卿。”詞序簡短，僅指明詞作所贈予的對象。但在詞序中對于侍人的描寫生動且富有韻味：“嬌多媚殺，體柳輕盈千萬態。帶主尤賓，斂黛含喜又嗔…臉嫩膚紅，花倚朱闌裹住風?！薄赌相l子·繡鞅玉鐶游》也是如此，詞序只點名此詞贈田叔通舞鬟，而在詞作中對舞鬟的外貌、身段則刻畫得生動形象，將舞鬟跳舞時的姿態描寫得惟妙惟肖。

陶淵明的詩序作品雖然不多，從《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錄得十五篇，但其內容同樣豐富，有贈別、思懷、出游，等等。他在詩序中也會記錄作詩時間，交代作詩背景，如《游斜川》詩序：“辛五正月五日，天氣澄和，風物閑美。與二三鄰曲，同游斜川?！薄洞瘕媴④姟吩娦颍骸褒嫗樾l軍參軍，從江陵使上都，過潯陽見贈。

陶淵明詩序語言形式多變，部分詩序以散文化的語言為主，通俗易懂，而部分詩序以四言為主，夾雜長短句，讀之韻味十足。如《贈長沙公》詩序：“余于長沙公為族祖，同出大司馬。昭穆既遠，以為路人。經過潯陽，臨別贈此?！贝诵蛞酝ㄋ椎恼Z言概括詩作背景，點明贈詩對象?！队袝鳌吩娦騽t以四言為主，記述作者自己身為老農，遭遇災荒之后生活饑乏的處境，最后以“歲云夕矣，慨然永懷，今我不述，后生何聞哉”結尾，說明自己作詩的緣由。

陶淵明詩序中的情感直白，將自己對友人的思念、對年華已逝的悲慨、對孤寂情緒的排遣展現得淋漓盡致。如《飲酒二十首》詩序：“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既醉之后，輒題數句自娛。”此序記自己長夜孤寂之時，以酒相伴，自斟自飲，顧影自憐，醉后揮毫潑墨，題詩數句，聊以自慰，抒發自己的孤寂之感?！洞瘕媴④姟吩娦颍骸叭耸潞霉?，便當語離。楊公所嘆，豈惟常悲。吾抱疾多年，不復為文。本既不豐，復老病繼之。輒依周禮往復之義，且為別后相思之資?！碧諟Y明多次品讀友人贈他的詩文，回憶往昔，感慨世事無常；又述自己抱病多年，已無心作文，但依舊寫下這篇詩文，作為他思念友人的寄托?！队涡贝ā吩娦颍骸靶缹Σ蛔?，率爾賦詩。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各疏年紀鄉里，以記其時日。”陶淵明在詩序中對斜川美景進行了細致描繪，進而觸景生情，哀傷日月時光流逝，悲嘆自己的年華不再，情感率真。

二、蘇軾詞序與陶淵明詩序的不同及緣由

由上可見，雖然序的主要功能是在題目與正文之間闡述創作背景，但不同作者作的序和還是有諸多區別。

與陶淵明詩序相比，蘇軾詞序顯著增加了對作詞時間、地點、贈予對象等信息的記述，甚至部分詞序只提及這些信息，如《浣溪沙·縹緲危樓紫翠間》《定風波·雨洗娟娟嫩葉光》等。而陶淵明《答龐參軍》等詩序，則忽略了作詩時間、地點等信息，只以品讀友人贈詩為引，指明自己作詩的緣由。

蘇軾詞序以記事為主，著重交代創作背景，較少寫景抒情，其將場景刻畫與心緒表達一并放入詞作之中，如上文提及的《江城子·黃昏尤是雨纖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等。陶淵明則不然，其《游斜川》詩序中，“臨長流，望曾城，魴鯉躍鱗于將夕，水鷗乘和以翻飛”刻畫斜川之景，又以“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直抒悲懷，情感真摯。

在語言的運用上，蘇軾詞序語言通俗易懂，直白淺露，以盡可能少的語句交代詞作背景。如《浣溪沙·一別姑蘇已四年》詞序僅九字：“贈閭丘朝議，時還徐州?！保弧镀兴_蠻·娟娟缺月西南落》詞序僅十二字：“西湖席上，代諸妓送陳述古?！碧諟Y明詩序則用語淡雅，較少使用通俗之語，仍以四言為主，兼采雜長短句，韻散結合。如《有會而作》詩序：“舊谷既沒，新谷未登，頗為老農，而值年災，日月尚悠，為患未已。旬日已來，始念饑乏，歲云夕矣，慨然永懷，今我不述，后生何聞哉！”此序以典雅的文字記述自己遭遇年災的困頓之境。

蘇軾詞序與陶淵明詩序存在差異也有許多緣由。首先，詞和詩的創作特點不同。詞又被稱為“長短句”，句式長短不一，句法靈活多變，押韻上有新變，對仗也比較靈活，給予詞人更多的敘述空間。蘇軾可在詞作中對場景、人物進行大范圍描寫，沒有必要將其放入詞序中。詞以表達個體情感見長，因而蘇軾的情感都在詞作內容之中。詩以四言、五言、七言為主，語言凝練，往往言盡而意無窮，因而在寫詩之際，陶淵明會借詩序流露自己的情感。

其次，兩位文人的創作環境和時代背景有差異。蘇軾生活在北宋中期，雖然當時政治相對開明，但各種社會矛盾已逐漸凸顯，文人因寫詩而遭貶的案例屢見不鮮。蘇軾本人也因“烏臺詩案”而被貶黃州，政治生涯遭受嚴重打擊。另外，宋代重視文人，諸多文人的詩詞佳作在社會上廣為傳播，蘇軾也編有《東坡樂府》《東坡七集》，因此他在詞序中記錄創作時間、地點等背景信息，也可能是出于方便日后編纂成集的需要。而且詞序本身就以交代創作背景為主，所以蘇軾的詞序書寫簡略。

陶淵明生活在東晉末年至南朝宋初這一歷史時期，當時的社會動蕩，戰亂不斷，民不聊生，官場充斥貪腐賄賂之風，許多有志之士難以施展抱負。陶淵明對當時封建官場的丑惡現象深惡痛絕，這也是他后來辭官歸隱的重要原因。陶淵明將對社會現實的憂思與人生思考融入詩歌，由此創作出眾多意蘊深厚的作品。他的種種復雜情感不僅融入詩作之中，也流露在詩序中。

詩序創作傳統源遠流長，最早可追溯至漢代《毛詩序》?！睹娦颉吩谖簳x南北朝時期仍然發揮著影響，如陶淵明《榮木》詩序“榮木，念將老也”與《時運》詩序“時運，游暮春也…”都明顯承襲了《毛詩序》的書寫傳統。秦漢至魏晉時期形成的韻散結合的詩序風格，也影響著陶淵明的詩序創作。生活在宋代的蘇軾，不僅接受了陶淵明的詩作風格，還受到唐代以來詩序、詞序的影響，形成了自己的風格。

三、結語

雖然都是夾在作品內容和題目中間的文字，但由于創作者、創作時代和創作題材的不同，蘇軾詞序和陶淵明詩序各有特點。我們通過探索他們的序文，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他們的作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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