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風·葛生》的理趣美

【導讀】《詩經》作為我國現實主義詩歌的源頭，凝聚著勞動人民的智慧結晶。人們在辛勤勞作中基于對生活的深刻體悟，往往能提煉出富有哲理的表達，這些看似質樸的語言實則意蘊深遠。《唐風·葛生》以其樸素生動的自然哲學思想，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本文探討《唐風·葛生》蘊含的理趣之美。

《詩經》中有眾多蘊含哲理的詩句：《邶風·匏有苦葉》的“深則厲，淺則揭”揭示了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遇事要隨機應變的處世智慧；《小雅·鶴鳴》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常被用來闡釋博采眾長，取長補短的道理；《鄭風·子衿》的“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則通過主觀感受的差異，展現了時間感知的相對性。

《唐風·葛生》的后半部分也具有明顯的自然哲理意蘊，但詩歌本身并不專為闡發哲理。學界對該詩歌的探究，多集中于悼亡主題，鮮有涉及理趣方面，本文擬就此略作探析。

一、詩歌主旨

葛生蒙楚，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

（《唐風·葛生》）

學界對《葛生》的主旨一直眾說紛紜，大致有以下幾種說法：

刺詩說。《葛生》在早期多被視為刺詩，《毛詩序》明確提出“刺普獻公也。好攻戰，則國人多喪”，鄭玄進一步注解為“夫從征役，棄亡不反，則其妻居家而怨思”，意指此詩是在諷刺晉獻公窮兵武導致夫婦分離。但根據學者考證，普獻公時期的幾次戰爭，都不是隨意興兵，晉獻公也算不得窮兵默武之人。因此，此種說法的可信度不高。

怨詩說。朱熹和方玉潤持此說，認為婦人因其丈夫征戰未歸、生死未卜，故有“百歲之后，歸于其居”之悲嘆。這種說法僅指出婦人之怨，沒有附會上刺君王之意。“角枕”“錦衾”被認為是婦人居室的寢具，華美的寢具反襯其內心的蕭索。

頌詩說。王夫之持此說。晁福林教授通過對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簡《孔子詩論》中孔子“頌葛”論述的研究，也得出相似的結論。他認為“葛生蒙楚，蔓于野”一句既不是描繪墳榮凄涼，也不是喻指婦人依靠丈夫，而是以“荊棘”象征苦難民眾，“蒙”字可解為統治者體恤百姓。而且，“葛”是孔子很喜歡的意象，有綿延不絕之意。因此，持此說者認為，《葛生》不僅不是刺詩，反而是在歌頌晉君關愛百姓。

悼亡說。怨刺說在中國古代占據主要地位，認為婦人的丈夫只是征戰在外，生死不明。至清代，郝懿行指出，“角枕”和“錦衾”都是喪葬用品，遂有了悼亡說。喪葬用品之“粲爛”，或暗示新喪未久；而“予美亡此”的“亡”字，在先秦典籍中多訓為“離去”，并不是“死亡”之意。因此，《葛生》作為悼亡詩，被人們廣泛接受。悼亡說又細分為“妻悼夫”與“夫悼妻”兩派，又因“葛生蒙楚”之句暗含女子依附男子之意，故學界多傾向于妻悼夫之說。

喪儀說。此說由悼亡說發展而來。張節末教授認為，先秦時期崇信鬼神，喪葬禮儀“事死如事生”。詩中既詳述墳墓環境，又具列喪葬用品，很可能完整呈現了當時的葬禮流程。據此推測，這首詩極有可能是紀念儀式上的悼亡詩歌。

古代女子成為寡婦者多，而男子不續弦者少。發出“誰與？獨處！”“百歲之后，歸于其居”之聲的人，筆者更傾向于是女性。“錦衾”作為喪葬用品，規格很高，不是普通百姓可以用的。若為在世男子所作，恐難有“夏之日，冬之夜”這般對時光的細膩體會。

因此，本文認為《葛生》當屬妻悼夫的悼亡詩。在失去了丈夫以后，主人公面對嶄新的喪葬用品，想到自己以后要在思念中煎熬度日，悲從中來。

二、理趣特征

（一）夏之日，冬之夜

詩中為什么要寫“夏之日，冬之夜”，而不是“夏之夜，冬之日”呢？我國夏季晝長夜短，冬季則正好相反。古人早已發現了這一自然規律，并且以此入詩，凸顯了女子在丈夫去世后度日如年的痛苦感受。詩中“獨處”“獨息”“獨旦”遞進式鋪陳，展現了思念之情與孤獨感的深化。

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與蔣捷“流光容易把人拋”的經典表述，展現了常人對光陰易逝的感慨；唯有情之至深，才會產生“夏之日，冬之夜”的煎熬感。蘇軾“不覺東方之既白”的暢飲之樂，與陸游“冬夜抵年長”的苦寒難眠，形成鮮明對比，心境對時間的感知有決定性影響。“夏之日，冬之夜”這句詩，蘊含了時間具有相對性的哲理。

除了時間漫長之感，“夏之日，冬之夜”還有暑往寒來的含義。在接下來的一小節，詩人沒有重復“夏之日，冬之夜”一句，而是變為“冬之夜，夏之日”。方玉潤評論道：“二章句法只一互換，覺時光流轉，瞬息百年，人生幾何，能不傷心？”詩人通過“夏之日，冬之夜”的循環往復，不僅表示兩年時光的流逝，更構建出四季輪轉之勢。這種回環往復的句法結構，可以涵蓋喪偶后的全部歲月，直至“歸于其居”的生命終點。光陰流轉，思念綿長，形單影只，痛苦煎熬，詩人又將怎么辦？只能期盼去世之后合葬了。

（二）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百歲之后，歸于其居”與“百歲之后，歸于其室”這兩句中的“居”和“室”，都是指墓穴。這句話直譯就是：“我百歲死后，也葬到丈夫的墳墓里”。作為悼亡詩，最后一句的情感達到頂點：雖然她還有漫長余生，但是已經想好了歸宿。

“百歲之后”作為死亡的委婉表述，與詩中“予美亡此”的表達一樣，均體現了溫柔敦厚的詩教觀。古代的人均壽命比較短，“百歲”是對長壽的期許，也暗含生命必然走向終結的客觀規律。“百歲之后，歸于其居”的表述，其實呈現了一種將死亡視為生命歸宿的理性認知。結合前文的“夏之日，冬之夜”，可以理解為，無論經歷多少漫長時光，生命終將平靜走向終點。這種對死亡的坦然態度，蘊含了對生死的哲學思考。

三、對后世的影響

在《詩經》中，《唐風·葛生》和《邶風·綠衣》被尊為悼亡詩之祖，對后世的文學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潘岳、元稹、納蘭性德等人的作品都有受其影響之處。盧龍云《韓烈婦》中的“結發事夫君，百歲愿同穴”，元稹《遣悲懷（其三）》中的“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鄭虎文《古詩為蜀中戴烈婦謝氏賦》中的“便可行六禮，永訂百歲姻”，王實甫《西廂記》中的“生則同衾，死則同穴”等經典表述，均清晰呈現出對《葛生》的承繼與發展。

（一）“夏之日，冬之夜”對后世的影響

“夏之日，冬之夜”本就漫長，而憂郁心境更強化了這種漫長感，這種體現時間相對性的哲理表達在后世作品中多有傳承。王爾烈《書汪氏雙節傳后》中“冬夜夏日寒暑長，機筐書篋無時置”一句，正是化用了《葛生》的典故。

體現時間相對性的作品還有很多。如“人言冬夜長如歲，不寐方知歲未長”（楊萬里《不寐》），“冬夜苦難曉，短景復易夕”（陳傅良《再和前韻》），“冬夜如年，客枕無眠，怎到天明”（陳德武《沁園春·冬夜如年》），都體現了時間漫長的難熬感。而“誰言冬夜永，輾轉已窗明”（陸游《冬夜·多病睡眠少》）“惜別冬夜短，務歡杯行遲”（岑參《冬宵家會餞李郎司兵赴同州》），則呈現相反的時間體驗。劉基《夜夜曲》中的“冬夜恒苦長，夏夜恒苦短”，更通過冬夏的季節對比，強化了時間具有相對性的哲理意蘊。

在古典詩歌中，表現夏日時光難熬的作品相對較少，這可能源于詩人夏日或忙于事務、或寄情山水，不易產生孤寂感，然而仍不乏描寫苦夏之作：韋應物《立夏日憶京師諸弟》的“改序念芳辰，煩襟倦日永”抒發了夏日的煩悶；張擴《括蒼官舍夏日雜書五首其一》的“南方饒郁蒸，頗厭夏日永”則直指南方酷熱難耐。而白居易《觀劉麥》的“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則刻畫了農人搶收莊稼時的時間體驗：筋疲力盡也不覺熱，反而珍惜夏日的勞作時光。

（二）“百歲之后，歸于其居”對后世詩歌的影響

在后世文學創作中，“百歲”這一典故常用作悼亡詩、愛情詩。如“雙親聞認腸應斷，百歲同心事已非”（于謙《悼內十一首》），“本期百歲恩，豈料一夕去”（梅堯臣《懷悲》）。

除了以“百歲同穴”贊頌愛情之外，人們常用“百歲之后”或者“百年之后”代指死亡。如曹操就曾說，“為存者立廟，使視其先人。魂而有靈，吾百年之后何恨哉！”（《曹操集·卷二·軍譙令》），羅貫中《三國演義》第104回“問丞相百年之后，誰可當此大任”，魯迅也曾運用此說法，“您百年之后，安葬何處？”（魯迅《“題未定”草（五）》）

現如今，人們普遍使用“百年之后”來委婉表達死亡，其文學源頭應該就在《葛生》。

四、結語

綜上所述，《葛生》作為一首感情濃郁、痛徹心扉的悼亡詩，蘊含了關于時間感知和生死哲思的理趣。兩千年前的文學典故，被后世文學一代代發揚傳承，至今還在影響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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