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前期經濟政策考述

【導讀】本文運用制度經濟學方法研究太平天國前期經濟，著重從生產資料與資本的產權歸屬、經濟運行調節機制、分配政策等維度展開分析，并將1854年秋季實行“照舊交糧納稅”政策作為劃分太平天國前后期的重要標志。

1853年春天，太平軍占領南京后，先后頒布了《待百姓條例》和《天朝田畝制度》，二者都包含了太平天國前期的經濟政策。

一、生產資料、資本的產權歸屬

《待百姓條例》和《天朝田畝制度》在核心內容上是一致的一沒收各種占有形式的房產、土地，以及各種工商業店鋪歸太平天國所有。《待百姓條例》規定：“百姓之田，皆系天王之田…鋪店照常買賣，但本利皆歸天王，不許百姓使用”。《天朝田畝制度》對土地所有權表達得并不具體，但實際上也是“王田制”。

太平天國的政體在前期與后期有所不同，但總體而言，仍然是專制政體，“因為它的政權構成具有了地主階級專政國家的形式、內涵和特征”。按照洪秀全的理論，“皇上帝”創造出天地、山海、人物，洪秀全本人受到皇上帝派遣“下凡作天王”，因此他是“皇上帝”的代表，也是萬物的支配者、所有者。依據《天父下凡詔書（二）》記載，楊秀清偕眾官給洪秀全跪下呼萬歲；后來韋昌輝對洪秀全說：“二兄為天下萬國真主，富有四海。”洪秀全對此并沒有提出異議。

二、經濟運行調節體制和分配政策

太平天國初期主要通過法律、政令控制和管理經濟活動，幾乎不使用經濟手段。《待百姓條例》和《天朝田畝制度》在太平軍先后占領的武昌、南京、鎮江、揚州、廬州等城市推行。有學者認為太平天國占領南京初期對該城市“進行統一的有計劃的經營管理”。實際上，用“命令經濟”來形容太平天國管理經濟的方法可能更準確；從資源配置角度來看，太平天國表現為政府權力配置資源。

太平天國初期的爵位、官階分為十三個等級：一等為王，二等為侯，三等及其以下依次為丞相、檢點、指揮、將軍、總制、監軍、軍帥、師帥、旅帥、卒長、兩司馬。這是一種集軍事組織、行政組織、經濟組織于一體的組織形式。太平軍占領南京后，于1853年3月頒布命令：全城居民以25人為單位，分別按照性別被編入男館或女館，不準私藏在家居住，實行嚴格的軍事化編制和管理。據張汝南《金陵省難紀略》記載，太平天國“設天朝典農官，城內田地使主之”。謝介鶴《金陵癸甲紀事略》記載，“侯閻伯，偽殿前丞相，廣西人，總理魚塘菜園地”。當時，南京城內及城郊可供種植糧食作物及蔬菜的土地為數不少，太平天國官員指揮民眾在這些土地上勞動。《金陵癸甲紀事略》中記載，“東門內外麥熟，久未割，乃使女子割麥。又見油菜子熟，使牌尾收割菜子”。謝介鶴所說“東門內外”的農田、菜地，當然是指典農官所管轄的土地。太平天國集中各類工匠，按技術專長設立百工衙和諸匠營，建立起由其直接管轄的工商業體系。生產的產品通過統一調撥分配，既供應各王府所需，也保障軍民日常消費。太平天國通過上述機構與天朝圣庫統管經濟生產與分配活動，“財物盡歸圣庫”，對軍政人員及普通百姓的生活物資均采取配給制供應。據《張繼庚遺稿》記載，曾經“每日男子發米一升，女子發米三合”。據張德堅《賊情匯纂》記載，“偽官雖貴為王侯，并無常奉，惟食肉有制，偽天王日給肉十斤，以次遞減”。

《天朝田畝制度》中關于土地分配的原則是：“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此處不足則遷彼處，彼處不足則遷此處”。土地按每年每畝產量的高低分為三級九等，然后將好的、差的互相搭配，平均分配給民眾。但是由于戰爭頻發以及可操作性差等原因，這些具體規定在廣大農村未能施行。

洪秀全等人在制定《待百姓條例》《天朝田畝制度》的過程中，力圖推行一套平均主義的分配方式，這也符合相當一部分人的心理期待。但是從制度經濟學的角度看，太平天國的經濟調節體制和分配政策還存在以下幾個問題：

首先是決策機關的“完備知識”假設問題。“完備知識”假設認為，決策機關能夠掌握社會所有經濟活動，包括物質資源和人力資源的狀況，技術可行性以及需求結構等，進而制定出周密的資源配置計劃，實現全社會資源配置的最優化。制度經濟學對“完備知識”假設是否定的，認為其“經常與實際的人類存在對不上號”。洪秀全認為，“皇上帝”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而自己是“皇上帝”的次子，因此他也具備這種特質。他與楊秀清等人從“完備知識”假設的認識論出發，對太平天國經濟進行控制和管理。但當時的交通與通信相當落后，不利于太平天國決策機構及時掌握全社會的情況。

《天朝田畝制度》中對家庭副業和手工業的規定有：“凡天下樹墻下以桑，凡婦蠶績縫衣裳。凡天下每家五母雞、二母彘，無失其時”。“凡二十五家中陶冶木石等匠俱用伍長及伍卒為之，農隙治事”。由于洪秀全等人不了解當時中國各地自然環境的差異性，這些規定還被要求“通天下皆一式”，這顯然脫離實際。這一情況也反映出《天朝田畝制度》的制定過程過于倉促、草率。占領南京后，太平天國就將圣庫制度推廣到全城，軍民生活實行供給制。據《金陵雜記》記載，“逆匪等掠得金銀珠寶參茸錢鈔衣服等類，悉收藏諸偽總圣庫。初至金陵，聞得銀兩甚多，至數月后，只存銀四十余萬，用度無節，賊囊漸見空虛矣”。太平軍“初入城，發糧無數，來取者即與之”。而后來“連接湖南北、安徽各賊回書，言所到之處，米谷俱無，乃改議發米數。男子牌面，每日每名發米半斤，排尾四兩……均以稻代，悉令人食粥，否則殺”。太平天國初期的財政支出與糧食物資支出存在“用度無節”的情況，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源于太平天國領袖及官兵的拜上帝教信仰，也與其成員中普遍存在的游民習性相關；同時還包括經濟學意義上的“信息不對稱”問題，即決策機構對轄下城鄉經濟、政治、文化及社會生活各方面信息的掌握不夠全面。

其次是制度缺乏“程序公正”。《待百姓條例》規定：“百姓之田，皆系天王之田，收取子粒，全歸天王，每年大口給米一石，小口減半，以作養生”。太平天國在城市推行了具有平均主義色彩的配給制。《天朝田畝制度》關于收入分配的規定：“凡當收成時，兩司馬督伍長，除足其二十五家每人所食可接新谷外，余則歸國庫。凡麥、豆、苧麻、布帛、雞、犬各物及銀錢亦然”。“凡二十五家中所有婚娶彌月喜事俱用國庫，但有限式，不得多用一錢。如一家有婚娶彌月事給錢一千，谷一百斤，通天下皆一式”。在以往的研究中，有的學者對此給予肯定與贊揚，也有學者發現其中的問題，認為這樣的平均主義分配政策“會破壞一部分中農的財產，就會打擊廣大農民的積極性”。

“程序公正”是“指個人和權力機關對相同的事件平等相待，以及對所有人按統一標準（而不是根據個人的立場或所從屬的特殊集團）施加管束”。“結果平等”的目的“在于拉平收入、財富和其他人際交往后果上的差異”。太平天國推行的是一種“結果平等”，而不是“程序公正”。從制度經濟學的角度來看，推行“結果平等”的政策會“侵犯個人財產權”，而個人財產權是經濟自由的一個重要方面。在太平天國的圣庫制度下，勤奮進取、善于耕作的農民就吃虧了，百工衙、諸匠營的勞動者也是如此，怠工和偷懶的現象逐漸盛行。

第三是制度缺乏“普適性”。制度經濟學認為，制度應具有普遍性和抽象性。換言之，制度不應是針對個例的，或在無明顯理由的情況下對個人和情境實施差別待遇。“普適性還表示，無人應高踞于法律之上”。

《待百姓條例》和《天朝田畝制度》中的平均主義內容與太平天國領袖們的現實行為相矛盾，甚至《天朝田畝制度》的內容也是自相矛盾的。《天朝田畝制度》確立了皇權專制性質的政權體制，該制度不僅設置了從軍師到兩司馬的完整官僚隊伍，還規定“功勛等臣世食天祿”，這顯然形成了一個具有寄生性的特權階層。該制度規定農民要“耕田奉尚”，而犯錯誤的官員會被“默為農”，可見農民的地位低下。

事實上，在占領南京之前，洪秀全等領袖就帶頭破壞其宣揚的平均主義原則。早在1851年，洪秀全就擁有15個妻子。占領南京后，太平天國的領袖們就大修宮殿、王府，生活迅速腐化。太平天國強制中下級官兵和民眾實行男女分居制度，夫妻也不能同居，而洪秀全等上層統治集團卻實行多妻制。從制度經濟學的視角來看，《待百姓條例》和《天朝田畝制度》并非“恰當制度”，這些違背普適性原則的制度設計削弱了民眾的服從意愿，導致其在規范個人行為方面的實際效力大大降低。

最后是經濟運行中存在“委托一代理”問題。制度經濟學認為，“當人們作為代理人為他人工作（我們稱后者為委托人）且代理人比委托人更了解運營情況（信息不對稱）時，就會產生委托代理問題。這時，代理人有可能按自己的利益行事并忽略委托人的利益（偷懶、投機行為）”。

太平天國公文中稱土地、店鋪資本歸天父（皇上帝）所有，有時也說歸天王洪秀全所有。在現實中，洪秀全是委托人，各級官員以及諸匠營、百工衙等各領域的勞動者是代理人。在太平天國體制下，各級官員出現貪污腐化問題，圣庫制度遭到破壞，同時，在諸匠營、百工衙等各個生產領域，勞動者也出現消極怠工、逃亡等現象。

三、停滯的經濟體制

著名華人經濟學家楊小凱認為：“中國早在宋朝就有發達的契約制度和一個羽翼豐滿的工業革命所需的技術和商業知識，但由于沒有專利法和保護企業剩余權的法律，工業革命終不能最早在中國發生，很多在當時一流的技術也不能經由企業家的組織發展為大規模的商業化生產”。由此可見，中國古代的經濟活動缺乏產權保護制度，因而難以產生企業家精神。

近代的資本主義經濟制度建立在三大基礎之上：一是保障生產資料的私人所有權（產權保障），二是確保通過自愿契約自由轉讓產權（契約自由），三是嚴格限制政府職能與權力（有限政府）。產權是“個人和組織的一組受保護的權利，他們通過收購、使用、抵押、出租和轉讓資產的方式，持有或處置某些資產，占有在這些資產的運用中所產生的獲益”。產權不僅限于物品，也包括個人的身體、知識和技能。產權還是一項自由權，體現了抽象的社會關系。近代歷史表明，資本主義國家通過制度化的私有產權保障構建了各類契約關系的根基，使個人和組織能夠自主支配其資產，并享有資產運營產生的收益。正是產權所有者對資產增值的持續追求，形成了推動社會發展的內在激勵機制。

20世紀50年代，已有學者就《天朝田畝制度》發表觀點，認為其“將整個社會經濟固定在自給自足的小農自然經濟的范圍內，這樣也是不利于資本主義的發展的”。太平軍每到一個城市，便拆散所有家庭，“強迫居民分男女集中居住，軍事化管理”。這反映出太平天國在推行各項政策時帶有強制性。《賊情匯纂》錄有清軍收繳的太平軍“札諭”等公文，其中有內容顯示，太平軍為建造洪秀全、楊秀清的宮殿與王府，要求從湖北漢陽等地召集工匠，規定“一伺招有，即便押解回京”。《金陵雜記》多處記載了太平軍脅迫、擄挾各類人員以及“裹脅難民”的情況。

太平天國先后頒布《封五王詔》《太平禮制》《多妻詔》《待百姓條例》《天朝田畝制度》等制度，從而形成了一個經濟制度體系。但是該體系存在嚴重的缺陷：既缺乏創新動力，也無法提供多樣化產品，消費者沒有選擇權，只能被動接受配給。在該體制下，民眾的人身自由、專業技能、知識成果乃至勞動收益，都在一定程度上遭到剝奪和侵占。這必然導致消極怠工現象普遍蔓延，最終使整個經濟體制陷入停滯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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