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稱謂作為語言符號與社會文化的雙重鏡像,其歷時演變深刻映射著人類文明的進程軌跡。本文以從事搬運工作的體力勞動者在不同時期、地區的稱謂為切入點,剖析從傳統農業社會到現代工業文明社會轉型過程中,勞動稱謂體系與社會經濟結構轉型、文化認知演進之間的互構關系。稱謂的演變不僅是語言現象,更是社會變遷的微觀縮影,通過這一視角可以深刻理解社會發展的宏觀脈絡以及勞動群體在其中的地位與作用。
引言
語言是社會的鏡像,詞匯的變化往往反映了文明發展的印跡。從古至今,中國社會經歷了從農耕文明到工業文明再到信息文明的演進,從事搬運工作的體力勞動者在每個歷史時期都是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的稱謂既是職業身份的標簽,也是社會關系的語言符號,而稱謂演變過程恰能反映社會文明的變遷。
此前已有學者關注到體力勞動者稱謂。劉以煥(1987年)對“苦力”一詞的詞源進行考辨。吳茂萍(2002年)對唐代的稱謂詞進行研究,其中一部分社會稱謂詞涉及勞工雜役這一職業身份。徐淑穎(2015年)聚焦社會特殊群體的歧視性稱謂,通過研究我國“新市民”稱謂和美國黑人稱謂的演變,探討了歧視性稱謂的產生、變化規律及其社會影響。張軍(2021年)從社會語言學視角考察農民工稱謂的演化歷程。目前對這類稱謂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社會學領域,語言學領域也有涉及。本文通過解析稱謂詞的造詞理據和使用情況,嘗試從語言與社會互動的視角探討社會稱謂問題。
一、古代對體力勞動者的稱謂
古代從事搬運工作的體力勞動者有許多稱謂,這里選取不同時期有代表性的一些,如“力役”“腳夫”等進行探討。
(一)先秦時期
先秦時期就有“力役”一詞稱呼體力勞動者,孟子曰:“有布縷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語義核心圍繞“勞動”展開。“力”強調勞動所需的體力付出,指向具體行為,“役”突出勞動的強制性與制度性,指向社會功能。“力役”在先秦時期指代官府征發的體力勞役,到漢唐時期詞義擴展,涵蓋兵役與雜役,到近現代隨社會制度變遷,逐漸退出日常使用,僅存在于歷史文獻中。“力役”反映了先秦賦稅制度中對勞役的規范化命名,其演變扎根于中國古代社會經濟結構,是語言反映社會制度的典型案例。“力”的體力勞動本義和“役”的制度強制屬性,滿足了表意精確性,同時承載了厚重的歷史文化信息。
(二)秦漢魏晉時期
秦漢魏晉時期用“人”“負販”等詞稱呼從事搬運工作的體力勞動者。《史記·汲鄭列傳》:“莊任人賓客為大農僦人,多逋負。”“人”指被雇傭從事勞役或運輸工作的人,他們是由商貿活動催生的職業化搬運群體,常見于官商合作場景。《說文解字》:“僦,賃也。”本義為“租賃”或“雇傭”,特指有償使用他人勞動力或物品,“人”在此處引申為“被雇傭的勞力”。唐宋時期“僦人”詞義擴展至職業化雇傭,如運輸、建筑行業,成為法律文書常用詞。明清時期逐漸被替代,到現代漢語中趨于消亡。“人”一詞的產生反映了商品經濟對語言的影響,佐證了勞動力從“徭役”向“市場化雇傭”的轉變過程。“負販”一詞最早見于《禮記·曲禮上》:“夫禮者,自卑而尊人,雖負販者,必有尊也,而況富貴乎?”“負販”特指肩挑背扛的流動小商販。《說文解字》:“負,恃也。”本義為背負,引申為承擔、依靠;“販,買賤賣貴也”,本義指低價買入、高價賣出的商業行為。古代農業社會存在大量游離于城鄉之間的流動小商販,如《周禮·地官》中的“販夫販婦”。以特定詞語描述職業特征,是農耕文明與商品經濟交織的語言產物。
(三)唐宋時期
在唐宋時期,從事搬運工作的體力勞動者有“力夫”“腳夫”“運夫”等稱謂。“力夫”一詞最早見于唐代鄭還古《博異志》的記載:“電光間,有一力夫自以釣索于井中,如有所釣。”該詞廣泛使用于宋元時期,到近現代逐漸被取代,但在西南官話中仍有所保留。
“力”甲骨文象形為“耒”,本義與體力勞動相關,后泛指力量、勞力。“夫”字在甲骨文中象形為成年男子束發戴冠,本義指成年男性,后特指從事體力勞動的男子,在職業稱謂中常表身份。“腳夫”指徒步運輸或搬運物品的雇夫、役夫,其書面用例可追溯至宋代《東京夢華錄》:“尋常出街市干事,稍似路遠倦行,逐坊巷橋市,自有假賃鞍馬者,不過百錢若養馬則有二人,曰‘馭手’‘腳夫’。”宋代市鎮經濟繁榮,催生大量“腳夫”以滿足短途運輸需求。唐代均田制瓦解,雇傭勞動萌芽。隨著城市化進程加快和商品經濟發展,宋代出現大量職業化的體力勞動者,“力夫”“運夫”等稱謂也隨之產生。
這樣一系列稱謂詞的誕生與定型,映射了中國古代經濟從“徭役經濟”向“雇傭經濟”轉型的過程。“力夫”“運夫”“腳夫”作為古代物流經濟與語言互動的產物,也是漢語詞匯系統適應社會分工細化的縮影。這一時期也派生出了一系列類似的的稱謂詞:如“傭力”
指受雇傭出賣勞動力的人,“腳力”指徒步傳遞文書物件的差役,“腳士”指受官府委差辦事的平民,“腳下人”指底下人,差役或仆人等。
(四)元明清時期
元明清時期,“力夫”“腳夫”等稱謂已經廣泛使用,同時還衍生出“挑夫”“轎夫”“車夫”“纖夫”“馬夫”等稱謂詞。
二、近現代對體力勞動者的稱謂
古代從事搬運工作的體力勞動者稱謂到近現代有所保留,如“腳夫”“力夫”等,同時也產生一些新的稱謂詞,這里選取不同時期、地區有代表性的一些稱謂,如“苦力”“棒棒”等進行探討。
(一)“苦力”
清代后期受外來語影響,“苦力”一詞逐漸流行。“苦力”一詞在古代漢語中就已存在,最早見于南北朝時江淹的《自序傳》:“安能精意苦力,求身后之名哉。”此處“苦力”是復合短語。“苦力”在近代是作為外來詞被借入,源于英語“coolie”,屬于音譯詞,通過近音漢字轉譯外語詞匯,同時保留漢字表意功能。該詞可追溯到17世紀中葉印地語,英國殖民者用“coolie”稱呼當地“身份卑微的雇傭者”,后亦用于稱呼從印度輸出的廉價勞力。《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將“coolie”譯為:“歐洲人對亞洲不熟練的勞工或搬運工人(特別是印度或中國這類移民)的輕蔑稱呼。”由于地緣關系,“coolie”傳入中國后在澳門地區被譯為“咕蜊、哈哩”,但逐漸被“苦力”取代。相比前者,“苦力”更符合語言的經濟原則且表意性更強。“苦力”最初用以表示從中國輸出的從事重體力勞動的“契約華工” C
“苦力”作為殖民霸權輸出的語言符號,其本質是近代中國被納入不平等世界體系的被動產物,帶有強烈的殖民貶義色彩。劉正琰等人編纂的《漢語外來詞詞典》將其釋義為:“帝國主義者對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的重體力勞動者的蔑稱。”19世紀末,中國自然經濟崩解促使破產農民涌入城市,形成龐大的底層勞動力群體。在這一過程中,傳統的腳夫、車夫、挑夫等職業群體也被歸為“苦力”。隨著殖民語境的消退,“苦力”的階級指向弱化,其“辛苦”“勞力”等“目標語言”因素逐漸凸顯出來,結合舊時“苦力”的職業特點,被引申為“從事勞動多但報酬少的工作的人”,貶義色彩有所減弱。“苦力”一詞的產生與演變,是語言接觸、社會變遷與認知理據共同作用的結果,與近代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歷史密切相關,折射出當時的社會現實。
北方官話中“扛大個兒的”這一稱謂詞,是漢語口語詞匯化的典型產物,其結構融合動詞、形容詞、兒化音與“的”字后綴。徐世榮《北京土語辭典》(1990年)收錄“扛大個兒的”一詞,釋義為“專干扛重物力氣活的人”。該詞以勞動內容“扛大個兒”代指勞動者身份,通過“行為一身份”關聯完成命名。“扛大個兒的”作為近代北方碼頭經濟的語言化石,既是對重體力勞動群體的命名,也是市井文化對“身體一勞動”關系的隱喻性表達。
(二)“棒棒” “繩繩” “背簍”
近代西南地區常用“棒棒”“繩繩”“背簍”指稱從事搬運工作的體力勞動者。由名詞“棒”“繩”重疊構成,使用“工具代指職業”的轉喻構詞法,以勞動工具“棒”“繩”代指使用該工具從事搬運工作的勞動者,“背簍”也是此造詞理據。前兩者以“AA”重疊形式,符合西南官話的構詞習慣,一定程度上賦予詞義輕量化色彩。“棒棒”最早見于重慶碼頭文化口頭稱呼。20世紀末,電視劇《山城棒棒軍》熱播,推動“棒棒”成為重慶的城市符號。“繩繩”主要用于口語,鮮見于書面記錄。“背簍”在《巴縣志》中曾有記載:“山民負背簍行于崎嶇”,此處指運輸工具;而后到20世紀中葉,隨集體化經濟出現“背簍供銷社”,詞義擴展至職業群體。“棒棒”“繩繩”“背簍”等稱謂詞的產生與當地物質文化基礎有關。西南地區多山,陸路運輸依賴人力挑擔、背簍負重,長江流域商埠催生專業化搬運群體,“棒棒”成為碼頭文化象征。
有人曾經呼吁為“棒棒”另取名字,既要體現對農民工的尊重,也要通俗地反映工種的特點。但“棒棒”一詞已經滲透進人民群眾的生產生活中,難以用新的稱謂詞取代。不少文藝工作者以這個極具地域特色的群體為對象進行藝術創作,豐富和發展了與之相關的語言現象。“棒棒”一詞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特殊的文化基因,具有濃厚的巴渝特色。
(三) “挑山工”
除此之外,還有不少特定地域文化產生的稱謂詞,如“挑山工”。它區別于普通“挑夫”,強調山地環境的特殊性,是語言與山地經濟互動的產物。
現如今,對從事搬運工作的體力勞動者稱謂趨向規范化與去標簽化,既體現了職業分工的專業性,也反映了社會對體力勞動者的尊重。“搬運工”是最通用的官方稱謂,而“搬運/貨運師傅”能表達敬意。在口語中“師傅”能進一步消解職業層級差異,凸顯技術經驗價值。不同職業領域細化稱謂,如“叉車工”“吊裝工”“快遞員”“外賣騎手”“搬家工人”等進一步強調職業技術的專業性。
三、體力勞動者的稱謂演變體現社會變遷
(一)體力勞動者的稱謂演變的特點
第一,階段性。古代農業社會中,“力夫”“腳夫”等稱謂詞以地理環境和勞動方式命名;近代“苦力”“棒棒”等稱謂凸顯商品經濟背景下的雇傭關系;而現代物流時代“搬運工”“騎手”等表現出職業技術分工的細化,反映了不同經濟形態對勞動角色的塑造。
第二,并存性。在稱謂詞演變過程中,新舊稱謂并非線性替代,而是呈現并存性。例如,唐宋時期就有的“力夫”“腳夫”等稱謂詞在近代仍在使用;現如今,城市電商平臺“快遞小哥”與鄉村“挑工”,工地“小工”與港口“裝卸工”并存,這種語言疊合現象是城鄉經濟梯度、行業差異的鏡像表現。
第三,去貶性。古代至近代的稱謂演變中,去貶性體現為對體力勞動價值的逐步認可。先秦時期,“力役”這一稱謂詞隱含人身依附關系,近代借入的“苦力”一詞最初帶有種族與階級歧視,現代逐步被“工人”“師傅”等中性詞替代。通過賦予職業以技術性與專業性內涵,實現從強調“體力消耗”到重視“技能價值”的飛躍,這也體現了社會對勞動價值和勞動者尊嚴的重新定義。
(二)從體力勞動者的稱謂演變看社會變遷
體力勞動者稱謂的演變軌跡,既是社會從農業文明向工業、信息文明進步的語言注腳,也是體力勞動者從“工具性符號”轉變為“價值創造主體”的身份重構,最終指向勞動價值觀從生存掙扎到尊嚴認同的文明跨越。
首先,語言變異與經濟形態轉型。在農耕經濟時期,“力夫”“腳夫”等職業稱謂體現了勞動方式的原始性與分工的低水平特征。到了近代,外國殖民勢力稱勞動力為“苦力”,反映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經濟對廉價勞動力的剝削。隨著工業發展以及職業分工逐步制度化,“搬運工”被納入工人體系,成為正式職業稱謂。隨著機械化和自動化技術的廣泛應用,搬運工作已融入現代物流體系,從業者稱謂相應演變為“物流工人”“騎手”等,其勞動價值獲得社會認可,社會地位也有所提升。
其次,語言塑造與權力話語體系。在古代政治權力體系下,勞動群體長期處于社會邊緣,社會地位普遍較低,“力役”“腳夫”帶有明顯的貶義色彩。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勞動者成為社會主義建設的主體,搬運工的社會地位顯著提升,“工人”這一稱謂取代了帶有歧視性的“苦力”,體現了勞動群體的政治覺醒。改革開放后,“師傅”一詞的廣泛使用,進一步彰顯了對勞動群體的尊重。
最后,文化記憶與語言傳承。古代體力勞動者稱謂的文化內涵深受儒家文化影響,“腳夫”等詞語隱含著“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的價值判斷,將體力勞動視為低等職業,在文化觀念上形成對體力勞動者的貶抑。近代隨著西方文化的輸入和民族主義的興起,工會組織出現,勞動群體的社會認同感有所提升。當代媒體通過“快遞小哥”“外賣騎手”等新稱謂,將搬運工作納入服務業體系,以平等化、去體力化的語言盡可能提升其職業形象。同時方言稱謂詞“棒棒”等作為地方文化記憶的載體,面臨著普通話推廣和城市化的影響,其“生存狀態”映射了地方文化保護與現代化進程的矛盾。
從事搬運工作的體力勞動者稱謂的演變從經濟、政治和文化三個方面反映了社會的深刻變遷。從古代的“力夫”“腳夫”到近代的“苦力”,再到現代的“搬運師傅”“快遞員”“騎手”,這些稱謂的演變是語言現象,更是社會經濟結構轉型、勞動群體地位提升和文化觀念轉變的直觀體現,能夠清晰地反映社會發展的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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