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方人崇拜英雄可真當回事兒,名人故宅往往保存得好。譬如莎士比亞吧,老宅子,新宅子,太太老太太宅子,都好好的,連家具什物都存著。莎士比亞也許特別些,就是別人,若有故宅可認的話,至少也在墻上用木牌標明,讓訪古者有低徊之處,無論宅里住著人或已經改了鋪子。這回在倫敦所見的四文人宅,時代近,宅內情形比莎士比亞的還好;四所宅子大概都由私人捐款收買,布置起來,再交給公家的。
約翰生博士(指塞繆爾·約翰遜)宅,在舊城,是三層樓房,在一個小方場的一角上,靜靜的。他一七四八年進宅,直住了十一年;他太太死在這里。他的助手就在三層樓上小屋里編成了他那部大字典。那部寓言小說《剌塞拉斯》?大概也在這屋子里寫成,是晚上寫的,只寫了一禮拜,為的要付母親下葬的費用。屋里各處,如門堂,復壁板,樓梯,碗櫥,廚房等,無不古氣盎然。那著名的大字典陳列在樓下客室里,是第三版,厚厚的兩大冊。他編著這部字典,意在保全英語的純粹,并確定字義,因為當時作家采用法國字的實在太多了。倫敦約翰生社便用這宅子作會所。
濟茲(今譯濟慈)宅,在市北漢姆司臺德區。他生卒雖然都不在這屋子里,可是在這兒住,在這兒戀愛,在這兒受人攻擊,在這兒寫下不朽的詩歌。那時漢姆司臺德區還是鄉下,以風景著名,不像現時人煙稠密。濟茲和他的朋友布朗同住。屋后是個大花園,綠草繁花,靜如隔世;中間一棵老梅樹,一九二一年干死了,干子還在。據布朗的追記,濟茲《夜鶯歌》似乎就在這棵樹下寫成。布朗說,?“一八一九年春天,有只夜鶯做窠在這屋子近處。濟茲常靜聽它歌唱以自怡悅,一天早晨吃完早飯,他端起一張椅子坐到梅樹下,直坐了兩三點鐘。進屋子的時候,見他拿著幾張紙片兒,塞向書后面去。問他,才知道是歌詠夜鶯之作。?”……濟茲的好詩在這宅子里寫的最多。
他們隔壁住過一家姓布龍的。有位小姐叫凡耐,讓濟茲愛上了,他倆訂了婚,他的朋友頗有人不以為然,認為女的配不上;可是女家也大不樂意,認為濟茲身體弱,又像瘋瘋癲癲的。濟茲自己寫小姐道:?“她個兒和我差不多—長長的臉蛋兒—多愁善感—頭梳得好—鼻子不壞,就是有點小毛病—嘴有壞處有好處—臉側面看好,正面看,又瘦又少血色,像沒有骨頭。身架苗條,姿態如之—胳膊好,手差點兒—腳還可以—她不止十七歲,可是天真爛漫—舉動奇奇怪怪的,到處跳跳蹦蹦,給人編諢名,近來愣叫我‘自美自的女孩子’—我想這并非生性壞,不過愛鬧一點漂亮勁兒罷了。?”
一八二○年二月,濟茲從外面回來,吐了一口血。他母親和三弟都死在癆病上,他也是個癆病底子,從此便一天壞似一天。這一年九月,他的朋友賽焚伴他上羅馬去養病;次年二月他就死在那里,葬新教墳場,才二十六歲。現在這屋子里陳列著一圈頭發,大約是賽焚在他死后從他頭上剪下來的。又次年,賽焚向人談起,說他保存著可憐的濟茲一點頭發,等個朋友捎回英國去;他說他有個怪念頭,想照他的希臘琴的樣子做根別針,就用濟茲頭發當弦子,送給可憐的布龍小姐,只恨找不到這樣的手藝人。濟茲頭發的顏色在各人眼里不大一樣:有的說赤褐色,有的說棕色,有的說暖棕色,他二弟兩口子說是金紅色,賽焚追畫他的像,卻又畫作深厚的棕黃色。布龍小姐的頭發,這兒也有一并存著。
他倆訂婚戒指也在這兒,鑲著一塊紅寶石。還有一冊仿四折本《莎士比亞》?,是濟茲常用的。他對于莎士比亞,下過一番苦工夫:書中頁邊行里都畫著道兒,也有些精湛的評語,空白處親筆寫著他見密爾頓發和獨坐重讀《黎琊王》劇作兩首詩;書名頁上記著“給布龍凡耐,一八二○”?,照年份看,準是上意大利去時送了作紀念的。珂羅版印的《夜鶯歌》墨跡,有一份在這兒,另有哈代《漢姆司臺德宅作》一詩手稿,是哈代夫人捐贈的,宅中出售影印本。濟茲書法以秀麗勝,哈代的以蒼老勝。
這屋子保存下來卻并不易。一九二一年,業主想出售,由人翻蓋招租,地段好,脫手一定快的;本區市長知道了,趕緊組織委員會募款一萬鎊。款還募得不多,投機的建筑公司已經爭先向業主講價錢。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兒,虧得市長和本區四委員迅速行動,用私人名義擔保付款,才得挽回危局。后來共收到捐款四千六百五十鎊(約合七八萬元)?,多一半是美國人捐的;那時正當大戰之后,為這件事在英國募款是不容易的。
加萊爾(今譯卡萊爾)宅,在泰晤士河旁乞而西區;這一區至今是文人藝士薈萃之處。加萊爾是維多利亞時代初期的散文家,當時號為“乞而西圣人”?。一八三四年住到這宅子里,一直到死。書房在三層,他最后一本書《弗來德力大帝傳》就在這兒寫的。這間房前面臨街,后面是小園子,他讓前后都砌上夾墻,怕那街上的囂聲、園中的雞叫。他著書時坐的椅子還在,還有一件呢浴衣。據說他最愛穿浴衣,有不少件,蘇格蘭國家畫院所藏他的畫像,便穿著灰呢浴衣,坐在沙發上讀書,自有一番寬舒的氣象。畫中讀書用的架子還可看見。宅里存著他幾封信,女司事愿意念給訪問的人聽,朗朗有味。二樓加萊爾夫人屋里放著架小屏,上面橫的豎的斜的正的貼滿了世界各處風景和人物的畫片。

迭更斯(今譯狄更斯)宅,在“西頭”?,現在是熱鬧地方。迭更斯出身貧賤,熟悉下流社會情形;他小說里寫這種情形,最是酣暢淋漓之至。這使他成為“本世紀最通俗的小說家,又,英國大幽默家之一”?,如他的老友浮斯大給他作的傳開端所說。他一八三六年動手寫《比克維克秘記》?,在月刊上發表。起初是紳士比克維克等行獵故事,不甚為世所重;后來仆人山姆出現,詼諧嘲諷,百變不窮,那月刊頓時風行起來。迭更斯手頭漸寬,這才遷入這宅子里,時在一八三七年。他在這里寫完了《比克維克秘記》?,就是這一年印成單行本。他算是一舉成名,從此直到他死時,三十四年間,總是蒸蒸日上。來這屋子不多日子,他借了一個飯店舉行《秘記》發表周年紀念,又舉行結婚周年紀念。住了約莫兩年,又寫成《塊肉余生述》?《滑稽外史》等。這其間生了兩個女兒,房子擠不下了。一八三九年終,他便搬到別處去了。
屋子里最熱鬧的是畫,畫著他小說中的人物,墻上大大小小,突梯滑稽,滿是的,所以一屋子春氣。他的人物雖只是類型,不免奇幻荒唐之處,可是有真味,有人味,因此這么讓人歡喜贊嘆。屋子下層一間廚房,所謂“丁來谷廚房”?,道地老式英國廚房,是特地布置起來的—“丁來谷”是比克維克一行下鄉時寄住的地方。廚房架子上擺著帶釉陶器,也都畫著迭更斯的人物。這宅里還存著他的手杖,頭發;一朵玫瑰花,是從他尸身上取下來的;一塊小窗戶,是他十一歲時住的樓頂小屋里的;一張書桌,他帶到美洲去過,臨死時給了二女兒,現時罩著紫色天鵝絨,蠻伶俐的。此外有他從這屋子寄出的兩封信,算回了老家。
這四所宅子里的東西,多半是人家捐贈,有些是特地買了送來的,也有借來陳列的。管事的人總是在留意搜尋著,頗為苦心熱腸。經常用費大部靠基金和門票、指南等余利,但門票賣得并不多,指南照顧得更少,大約維持也不大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