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演進與愿景：中外人機傳播研究 20年（2006—2025）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418（2025）04-0059-12

在智能技術迭代加速的數字化浪潮中，以大規模語言模型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正深度嵌人社會關系網絡，推動人機傳播（Human-Ma-chineCommunication，HMC）從技術輔助工具演進為傳播生態系統的核心架構。2024年6月，習近平主席在2024世界智能產業博覽會開幕式致辭中強調：“作為新質生產力的關鍵引擎，人工智能正在重塑全球創新版圖，其引發的認知革命將重構人類文明的演進軌跡。”[］在此背景下，人機傳播作為智能傳播時代的元理論命題，已突破傳統傳播學研究邊界，形成具有范式革新意義的交叉學科領域。2]它通過將技術本體論化為具有主體性的傳播行動者，建構起人機交互過程中的意義共創機制。這不僅顛覆了傳播學視域下“技術即媒介”的工具論認知框架，更催生出從主體間性哲學到社會技術系統的多層次理論生長空間。3］當前，人工智能系統正突破符號操縱的機械邏輯，在認知模擬與情感計算的雙重維度拓展人機關系的可能性邊界。這要求學界亟須建立適配智能傳播時代的基礎理論體系。

一、研究設計

（一）數據收集

為確保研究設計的科學性與結論效度，本研究采用系統性文獻遴選策略：中文文獻源自中國知網（CNKI）數據庫中北京大學《中文核心期刊要目總覽》與南京大學CSSCI來源期刊；外文文獻選自WebofScience核心合集中的社會科學引文索引（SSCI），研究以英國社會人類學家露西·薩奇曼（Lucy Suchman）的學科奠基性著作 Hu-man - Machine Reconfigurations： Plans and SituatedActions（2006）為理論起點—該研究首次將“人機傳播”確立為獨立研究范疇，[4］故時間跨度為2006年至2025年，通過歷時性分析揭示技術迭代與理論范式間的動態耦合關系

本研究采用系統抽樣法進行文獻采集與清洗。中文文獻在中國知網（CNKI）平臺通過布爾邏輯檢索式［主題 Σ=Σ （“人機傳播”）AND期刊來源Σ=Σ （“北大核心”OR“CSSCI”）］進行初篩，時間跨度設為2006年至2025年，獲取原始文獻429篇。經人工復核剔除書評、會議摘要等非研究型文獻后，通過CiteSpace6.3軟件進行引文去重，最終獲得有效樣本364篇，數據清洗有效率為 84.8% 。外文文獻在WebofScience核心合集執行高級檢索［ TS= （“ human machine communica-tion”OR“HMC”）AND索引 Σ=Σ SSCI］，時間范圍設定為2006年至2025年，初步獲取文獻941篇。經雙盲校驗排除書評、摘要文獻，最終保留有效文獻660篇，數據信效度達92.3。經標準化處理后，形成總量為1024篇（CNKI：364;WOS： 660）。

（二） 研究問題

本文運用美籍華裔陳超美教授基于引文分析理論開發的可視化軟件CiteSpace6.3，將1024篇有效文獻進行數據處理，對全球人機傳播領域研究文獻進行歷時性可視化分析，通過關鍵詞共現、聚類、時間線等可視化知識圖譜，解構中外學術共同體在技術路徑選擇與理論范式演進中的差異化圖譜，揭示數字地緣政治格局下知識生產的文化張力，以期展示智能傳播時代下該領域前沿的研究進程，最終為我國實現從技術應用跟蹤向理論原創引領的范式轉型提供方法論框架

二、追本與溯源：人機傳播的誕生與發展

人機傳播的演進并非線性技術疊加，而是哲學認知深化、理論范式遷移與實踐場景拓展的多維共振。其發展不僅體現技術延展，更深層揭示人類在“人機共存”命題上的理論回應與實踐建構。從早期的工具奠基，到交互與感知的轉向，再到主體重構與倫理聚焦，其發展路徑深刻反映了傳播行為、媒介邏輯與社會文化結構間的深層互動。追溯其學術歷程，既有助于厘清內在演化邏輯，也為揭示數字時代人機傳播的理論縱深與實踐前景提供關鍵視角。

（一）工具性奠基：人機哲學溯源與交互雛形

人機傳播的學術譜系可追溯至20世紀中葉認知革命的發端。1950年，數學邏輯學家艾倫·圖靈（AlanM.Turing）在哲學季刊Mind發表的《計算機器與智能》一文中，通過“模仿游戲”實驗框架，首次將“機器智能”納人傳播主體的認識論范疇。5］這一范式的革命性在于它突破了笛卡爾式身心二元論的傳統桎梏，在行為主義層面建構起人機交互的評估基準，為傳播學研究開辟了“非人類行動者”的理論可能。盡管圖靈測試未能解決機器意識主體性層面問題，但其引發的“意向性歸屬”爭論直接催生了媒介哲學的技術具身性轉向。這種歸屬不僅具備心理學根基，也促使媒介哲學對“技術具身性”進行重構。即技術不再被視作中立工具，而是作為感知與交往的延伸，內化于人的身體與行為之中。

1966年，MIT計算機科學家約瑟夫·維澤鮑姆（JosephWeizenbaum）開發的ELIZA系統，通過模式匹配與腳本反射機制實現了人類與機器的首次自然語言交互原型，揭示了即便在完全透明算法規則下，用戶仍傾向于對ELIZA產生移情投射。6盡管ELIZA在技術上僅依賴早期自然語言處理的符號匹配算法，用戶卻普遍對其生成“情感理解幻覺”，主動傾訴真實情緒并期待情感反饋。ELIZA的出現證實了人類在特定語境中對機器賦予情感意圖的傾向性，為后續“具身交互”與“情感代理”理論奠定了經驗基礎。這種“人工共情”現象被媒介理論家雪莉·特克爾（Sher-ry Turkle）在其著作《群體性孤獨》中闡釋為“補償性親密關系”[7]，體現為技術客體通過提供無評判性陪伴，嘗試重構后現代社會的情感結構。

（二）關系性互構：從工具理性到人機共存的演進

人機傳播研究早期，技術被定位為增效工具學者視角多基于工具理性，將技術簡化為被動對象，忽視人機互動中的情感聯結與復雜反饋。隨著交互場景日趨復雜化、多模態嵌入多場域，研究發現技術不僅是工具，更是可引發情感共鳴的“交互者”。由此，研究范式逐步從工具理性的線性邏輯轉向關系性人機互構的交互邏輯。其中，計算機作為社會行動者范式（theComputers areSocial ActorsParadigm，簡稱CASA）及其延伸的媒介等同理論，為人機傳播領域提供了多維研究視角。美國學者克利福德·納斯（Clifford Nass）與其團隊在斯坦福大學開展的人機互動實驗中發現，人類傾向于將計算機視為具有社會屬性的行動者，甚至將其擬人化對待。8]這一范式突破傳統技術工具論視角，引導研究者關注人機互動的社會化特征及其對人類認知、心理的深層影響。1996年，納斯等人在著作《媒介等同》中系統整合CASA范式與實驗成果，提出媒介等同理論，其核心觀點認為：人們會像對待真實的人與現實生活一樣對待媒介，不僅對媒介產生社會化反應，更會與之建立社會關系。9]該理論通過強調媒介在認知喚醒與情感聯結中的能動性，進一步推動了人機傳播研究向縱深發展。

隨著計算機、機器及媒介的復雜化程度提升、形式多樣性增強且更深嵌入社會生活，傳統CASA范式在人機交互場景泛化中逐漸顯露出其理論局限性。10]美國學者馬修·倫巴第（MatthewLombard）與許坤等人提出MASA范式（MediaAreSocialActors，簡稱MASA）作為理論延伸，強調智能媒體作為社會行動者，通過人機互動激發社會化反應的本質特征。]該范式將研究邊界從計算機實體拓展至廣義媒介形態，為人機傳播研究構建更具包容性的分析框架。研究焦點由此轉向智能媒體作為社會行動者所承載的文化意義，MASA范式以更貼合的闡釋力揭示了智媒時代技術驅動下虛實共生的傳播生態變革。從媒介學視角看，端側與空間的智能進展使智能媒體成為一種全新形態的個體化媒介。智能媒體建立了人與世界的一種新關系。12]這種技術中介化的傳播模式正在重塑傳受關系網絡，推動人機共生的

傳播生態形成。

（三）主體性重構：人機傳播范式調適與倫理挑戰

隨著人工智能、情感計算及社交機器人等前沿技術的持續演進，人機傳播研究正經歷從“工具性他者”向“擬主體性存在”的深層轉向。此階段技術不再僅僅是信息中介，而是通過具身化、社交化與情感化特征，深度融人人類生活實踐。這一趨勢推動研究范式突破傳統工具論框架，轉向聚焦傳播主體性重構及其衍生的倫理邊界問題。當前，人機傳播研究已突破工具論范式，形成“虛擬一具身”雙螺旋發展的技術哲學路徑：[13]在虛擬維度，生成式AI通過多模態感知融合重構交互界面；[14］在具身維度，社交機器人（如PARO治療海豹）通過觸覺反饋與情境感知，在自閉癥干預場域實現“治療性在場”。［15］這種雙向深化趨勢在智慧養老場景中尤為顯著：[]通過整合多模態交互形式，在醫療、養老及教育等多元場景中構建更為適配的人機協作模式，推動人機交互從單一符號互動向場景化、具身化方向演進。其中，人機交互分為兩個層次。人機相互作用是開始，交互是起點與過程，交融是效果與目的。17]亟須構建更具解釋力的理論框架，來揭示人機協同認知模式的建構過程。這不僅突破了傳統信息傳輸理論的局限，更為智媒時代重新理解“人機共生”的傳播本質開辟新的研究路徑。

在人機傳播研究的初始階段，機器與人類的差異集中體現在計算效能層面。早期機器主要承擔數值運算與程式化作業功能，未顯現智能化特征。隨著計算技術的迭代演進，人機差異逐步消解，智能化與類人化特征日益顯著，而當前人機關系中的“新質差異”正逐漸凸顯。隨著ChatG-PT、DeepSeek、Sora等生成式AI技術步人實用階段，人類社會信息傳播迎來具有范式革新意義的“谷登堡時刻”［18]在此背景下，人機傳播研究重心已從單純的智能水平評估轉向人類情感維度的不可模擬性探究。19]情感能力的差異被視作人機鴻溝的本質性分野—人類通過文化浸潤、共情聯結與直覺頓悟實現環境感知與情感表達，而機器尚無法突破程式化反饋的邊界。20]人工智能的快速發展為我們的道德心理學引入了第四類：智能機器。21］具備交互特性的智能機器，其倫理行為邏輯與人類道德判斷的復雜互動正成為學界關注的前沿議題。因此，在技術與人性的共生演進中，人類健全發展、自由意志與文化認同應始終作為機器演進的核心價值錨點。

三、演進與互構：中外人機傳播研究的對比分析

本研究通過對時間線圖譜、作者合作網絡圖譜及關鍵詞共現圖譜的對比分析，系統揭示中外人機傳播研究的演進路徑差異與研究重心范圍，以此厘清該領域知識生產的動態脈絡，為國內人機傳播研究的理論創新與實踐突破提供結構化認知框架

（一）中外人機傳播研究脈絡：萌發、追趕與發展的三階演進

時間線知識圖譜能夠以直觀的方式，清晰地展現人機傳播領域在不同階段研究熱點的發展歷程。中文文獻研究起步較晚，2006—2012年沒有形成明顯的節點，呈現“左空右滿”的發展狀況，而外文文獻則呈現較穩定的發展態勢（見圖1、圖2）。基于2006—2025年中外人機傳播時間線知識圖譜及發文趨勢，可將中外關于人機傳播研究的文獻作大致區分。

圖1中文文獻關于人機傳播研究的時間線知識圖譜分析

圖2外文文獻關于人機傳播研究的時間線知識圖譜分析

1.萌發期：2006—2016年

在2013年至2016年的人機傳播研究萌芽期，中外學界主要聚焦技術邏輯對傳播過程與形態的形塑作用，重點解析技術作為信息中介的實踐效能。通過時間線圖譜分析可見，“傳感器新聞”“機器新聞寫作”及“人機交互”等關鍵研究節點于2013年后逐步顯現，標志著中文人機傳播研究進人學理自覺階段。這一轉向與政策驅動密切相關：2014年，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四次會議通過《關于推動傳統媒體和新興媒體融合發展的指導意見》這一頂層設計，媒體融合正式上升為國家戰略（見圖1、圖2）［22]該階段研究聚焦新媒介技術對傳媒業態的賦能路徑，重點關注算法新聞生產、數據可視化等技術在新聞采編流程中的場景化應用，體現了人機傳播研究在傳媒實踐場域的初步范式探索。

外文文獻在此階段呈現研究的先發性優勢，其關鍵詞網絡中的“geek（技術極客）”“chil-drenuse（兒童用戶）”等節點表明，學界已開始關注異質性用戶群體的人機互動差異（如技術采納的代際區隔）。通過文獻聚類分析可見，#Ohuman-machine communication、 #6cognitive science及#7emotionrecognition等形成顯著知識聚合的聚類標簽（見圖1、圖2），標志著研究范式向情感計算框架與認知交互機制的縱深拓展。這一轉向基于人機傳播的共情基礎一情感識別與模擬能力是人機交互自然化的關鍵閾值，而多模態情感數據庫的構建成為技術前提。23]早期研究聚焦人機界面優化與情感計算算法開發，旨在提升人機交互的社會臨場感，

2.追趕期：2016—2019年

自2016年人機傳播被正式確立為獨立研究領域以來，相關研究在跨學科學術探討中持續呈現多元化發展態勢。2016年被學界稱為“人工智能元年”，算法迭代與數據聚合推動數字化進程進入快車道。［24]在未來的新聞生產生態中，從信息采集到加工的全流程，參與主體已不僅限于人類，機器及泛在化智能終端或將共同承擔信息采集職能，而智能化算法系統則可實現信息的高效加工。

此階段的中文文獻研究呈現顯著升溫趨勢，“人機傳播”“智能傳播”及“人機關系”等核心議題凸顯研究焦點。新媒體的演進推動傳播學研究邁向全新階段。在人機傳播深度滲透的背景下，這一階段不僅促使傳播學科坐標系的整體調適，更引發學界對該坐標系原點的深刻反思與修正。[25］相較于早期研究側重技術賦能內容生產的單一維度，當前研究更強調將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新興技術深度嵌人媒體組織架構，通過優化媒體機構的資源配置實現生產效能最大化。陳薔伊和鄧東林經研究發現，大數據技術已演進為驅動社會發展的關鍵要素，無人機技術與大數據的融合應用，在新聞實踐中有效提升了報道的精準性與完整性。[26]隨著無人機技術在新聞內容生產形態創新中的持續滲透，學者們開始關注新興技術應用對傳播主體及傳播格局產生的變革性影響。

國際學界在此階段持續拓展研究維度，其中聚類#4“human-machine cooperation”（人機協作）與聚類#9“automatedvehicles”（自動駕駛車輛）的研究，彰顯出多學科知識融合與跨學科演進特征。研究范式已從單一維度聚焦技術對不同用戶群體的影響，轉向深入探討人機傳播中人類主體的心理認知機制，著重關注人機協同效能的優化路徑。27]值得注意的是，工程師群體意識到在開發擬人化機器人過程中，研發過程不僅涉及使其具備類人外觀與行為模式的技術實現，更需整合人類認知機制、情感響應模式與行為邏輯等跨學科研究維度。

3.蓬勃期：2019年至今

隨著現代信息通信技術的革命性演進，精神文化產品與數字化信息在社會系統中的權重持續攀升，人類社會正經歷著全方位的深度媒介化轉型。[28]在此背景下，中文文獻研究展現出顯著的理論創新活力，“ChatGPT”“主體性”“算法”等關鍵研究節點不僅體現學界對技術本體的持續關注，更延伸至人機傳播過程中的信任建構機制與人類主體性重塑等深層維度。人機傳播領域一直在探索這種轉變，即從僅將機器視為工具轉變為將其視為塑造我們社會現實的數字對話者。[29]這種轉變推動人機傳播研究突破工具理性框架，可深入探討智能體的擬人化交互如何影響傳播權力結構、情感聯結機制與社會認同建構。

譚雪芳指出，具有差異形態的社會化智能體通過參與人類傳播實踐，其整合的語音交互、社會嵌人性與可控性等“技術一社會”雙重屬性，正在解構傳播場域中的人類中心主義范式。[30]技術物在此過程中已超越傳統渠道或“人的延伸”定位，轉而以獨立傳播主體的身份與人類形成共構關系。媒介迭代進化的核心價值在于拓展人類實踐的可能性邊界，通過構建新型數字資源與交互場域，為人類價值實現、個性表達及生活形態創新提供多維支撐。[31]值得警惕的是，隨著人工智能與大數據技術在人機傳播領域的全域滲透，智能技術伴生的隱私泄露、算法偏見與倫理失序等風險議題正形成復合型治理挑戰。此類倫理困境既暴露出技術治理框架的適應性缺陷，更突顯構建人機協同倫理體系的緊迫性。[32]需特別強調的是，技術演進對人類能力的增強效應具有顯著性，當技術應用突破合理閾值引發過度依賴時，反而可能導致人類認知決策能力的系統性弱化。

國際學界在此階段持續深化并呈現多元化演進趨勢，研究重心顯著聚焦于智能交通場域下的人機交互及智能傳播生態中的人機協同機制兩大前沿方向。就智能交通研究而言，“interaction”

（交互機制）與“external human-machineinter-face”（外部人機界面）已構成該領域的核心研究矩陣，研究范式集中于自動駕駛系統外部人機界面的多模態交互設計及其對交通生態系統的重構效應。33]隨著自動駕駛技術向L4級別進階，外部人機界面作為實現人車協同的重要媒介，其多模態交互設計已成為構建人車協同生態的關鍵技術路徑。在智能傳播研究維度，“human-robotin-teraction”（人機交互）與“human-machinecom-munication”（人機傳播）作為高頻突現關鍵詞，標志著研究焦點已轉向智能體的情感計算模擬與人機認知協同機制創新。[34]人工智能技術的突破性發展催生了數字陪伴新形態，具備情感陪伴功能的聊天機器人已能實現多維度的社交關系建構，滿足用戶的情感支持、社會互動及身份認同等復合需求。

通過中外人機傳播研究的歷時性比較可見，中文文獻的知識生產軌跡雖呈現后發特征，但在頂層制度設計牽引、技術范式革命驅動及學術共同體持續聚焦的三維動力作用下，已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躍遷式發展態勢。特別是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涌現后，學界圍繞智能傳播范式轉型、人機認知協同機制及數據社會化應用等核心命題，既拓展了理論創新的邊界維度，又培育出植根中國數字生態的實證研究傳統。然而，當前研究仍面臨三重結構性張力：理論創新能級與復雜傳播實踐間的解釋性鴻溝、跨學科對話效度與知識整合需求間的適配性矛盾、本土問題意識與國際學術對話能見度間的傳播勢能落差。其概念體系多滯留于西方理論的移植性調適層面，導致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相對滯后。這種“技術具身化實踐與理論抽象化建構的結構性失衡”，制約著人機傳播研究對數字文明演進規律的深層闡釋。未來需錨定全球學術前沿坐標，通過“理論對話一實踐反哺一范式突破”的知識生產螺旋，在數字中國建設的現實語境中系統構建植根于本土實踐且具有全球解釋力的理論框架。

（二）合作網絡的中西結構差異：本土協作

松散性與跨學科聯動弱化

基于CiteSpace軟件對作者合作網絡圖譜進行可視化分析，可系統揭示人機傳播領域研究者的協作關系，識別核心學者并追蹤學術合作趨勢。中文文獻作者合作網絡呈現節點離散化分布特征，學者多依托校內或機構內協作。相較而言，外文文獻合作網絡則形成跨機構協同網絡，節點間具有顯著集群化特征（見圖3、圖4）。

中外文獻合作網絡的結構性差異集中顯現在學科交叉與國際參與兩個向度。在學科交叉層面，中文文獻的跨學科協作網絡尚未形成顯著集群。國內學者多傾向于同質化學術圈層（如單一學科或機構內合作），與人機傳播領域所需的多學科知識耦合存在張力，亟須通過制度設計促進跨學科對話與協同創新；在國際參與層面，中文文獻的跨國學術網絡嵌入性較弱。相較而言，外文文獻構建了更具全球性與學科交叉性的開放協作生態，而中文合作仍以本土學者的地域性知識生產為主要模式。

當前，中文文獻在人機傳播研究領域呈現“單一學科主導、在地化弱連接協作”的學術生態特征，尚未形成體系化的跨學科知識生產網絡。從知網檢索的學科分布數據觀察，新聞傳播學已發展成為人機傳播研究的主要陣地。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計算機科學、心理學及社會學等學科已開始涉足人機傳播議題，但學科間的交叉融合仍顯薄弱，呈現出明顯的學科壁壘現象。當前的學術研究存在過度依賴單一學科范式的傾向，這種孤立的研究方式難以有效應對跨媒體生態的復雜性，亟待建立更系統的跨學科研究路徑。35］現有中文文獻的研究現狀呈現兩個顯著特征：一是在理論建構層面，多數研究尚未充分整合計算機技術、社會學及哲學等多元學科的理論資源，學科間的深度對話與合作機制尚未形成。這導致不同學科的理論范式、研究方法和學術視角未能實現有機融合，知識生產呈現碎片化態勢，尚未構建起系統性的理論框架與研究范式。二是在國際化維度上，中文研究成果與國際學術前沿的對話仍顯不足，既存在對經典理論體系的深入闡釋不夠充分的問題，也缺乏具有學術創新性的本土化理論建構。

反觀外文文獻，在多學科交叉合作方面呈現顯著優勢。傳統傳播學對技術影響的研究多采用定性訪談或問卷調查，而美國學者塞斯·李維斯（SethLewis）與大衛·馬克維茨（DavidMarkowi-tz）等人在研究ChatGPT發布期間記者的情緒反應時，通過自然語言處理技術分析推文數據，整合計算機技術與社會問題分析，實現了跨學科方法融合。36]該研究范式通過技術工具與社會科學結合，有效突破了單一學科視角局限

對此，智媒時代的傳播研究亟須雙重突破：既需引入機器行為范式等新興研究范式，更需消解文理科際間的學科方法論區隔，實現深度學科互滲與人文社科內部的知識共振效應。[37]鑒于此，在研究方法革新層面，應著力構建問題導向的學科融合范式。通過有機整合機器學習、社交網絡分析及神經科學技術等前沿方法，以研究問題為驅動導向，促進多學科方法的有機融合，摒棄為跨學科而跨學科的思維定式。這種基于真實研究需求的范式創新既能規避工具堆砌式的偽跨學科實踐，又能確保方法體系與研究目標的高度適配，從而推動實質性的學術創新。在學術共同體建設層面，需構建常態化的跨機構協作機制。通過打破校際知識生產壁壘，建立學科對話的制度化平臺，促進國內傳播學、計算機科學及心理學等學科的深度協同。重點培育“人機傳播研究共同體”，形成方法論互補、數據資源共享、人才培養貫通的創新生態系統，實現跨學科知識生產的范式突破。通過跨國學術聯盟構建、跨學科孵化平臺建設等制度性安排，系統性推進人機傳播領域的知識共同體建設，形成具有全球對話能力的學術增長極。

（三）研究熱點分析：中外人機傳播研究的共性邏輯與路徑差異

通過關鍵詞共現知識圖譜分析，以可視化方式直觀呈現2006—2025年人機傳播研究領域的高頻研究熱點以及熱點間聯系。其中，中外文獻關于人機傳播的研究熱點既存在一定共性又呈現出各自研究側重點不同（見圖5、圖6）。

1.中外人機傳播研究的共性邏輯

中外文獻的研究熱點共性可歸納為三個維度：技術驅動性、交互實踐性和傳播本體性。首先，“人工智能”與“human-machine communication”作為高頻核心關鍵詞（見圖5、圖6），凸顯其作為人機傳播技術基座的核心地位。以生成式人工智能（AIGC）為代表的多模態大模型正逐步構建跨領域問題解決的數字技術支撐體系，尤其在自動駕駛（環境感知決策）、教育（個性化學習路徑生成）、醫療（影像診斷輔助）等需“認知—行動”耦合的場景中表現顯著。38]其次，中外文獻共同聚焦“人機交互”（中文側重應用層設計）與“human-robotinteraction”（外文偏重倫理框架），揭示人機雙向社會化適應的理論關切。最后，圍繞傳播本體的研究均呈現顯著熱度，中文文獻關注“智能傳播”“人際傳播”等概念的本土化重構，外文文獻則通過“communication”關鍵詞集群探討傳播權力關系演變，反映學界對智能傳播生態與傳統人際傳播范式的融合性探索。

2.中外人機傳播研究的路徑差異

中外文獻在研究領域層面呈現顯著的學科領域差異：中文文獻聚焦于傳媒實踐場域，高頻關鍵詞如“智能傳播”“智能媒體”及“新聞生產”（見圖5、圖6），凸顯其人機傳播研究知識生產路徑多嵌套于新聞業態數字化轉型的具象場景。39]外文文獻則形成技術科學取向，其高頻詞“machinelearning”“model”及“algorithm”彰顯對技術基座的學理深耕，同時聚焦“automatedve-hicle”等垂直場景（如交通領域的人機交互）的工程化應用研究。學者哈寧·法拉（HaneenFarah）等人提出通過車載外部通信接口實現自動駕駛系統與道路使用者的社會化協商機制，印證了技術哲學視角下的人機關系重構的可能。[40]對此，我國學界可適當突破微觀功能維度的研究定式，轉向技術社會化進程中“人一技關系”的中觀理論建構，以揭示智能傳播時代人機交互的深層特質。

中外文獻在社會文化視角層面呈現差異化理論取向：中文文獻具有倫理哲學取向，聚焦人機傳播對社會文化結構的重塑效應與倫理風險，高頻詞如“人機倫理”“主體性”及“傳播生態”（見圖5、圖6），折射出學界對技術泛在化背景下人機關系本體論與主體間性的現象學反思。無論數字生命體是否基于現實人物進行建模，其底層運行邏輯始終遵循人工智能算法的技術理性。41］隨著人機傳播實踐的發展，交互界面的擬真化導致傳播主體辨識的認知困境，傳播學經典的主體間性理論面臨人機關系重構的挑戰。林升梁與葉立提出，需在持續性社會互動中審慎審視智能機器人作為“第六媒介”對傳播秩序的顛覆性潛能。42]相較而言，外文文獻則呈現心理科學路徑，其關鍵詞集群如“perception（感知架構）”“emotion（情感建模）”及“anthropomor-phism（認知擬態）”，指向對智能體社會化嵌入過程中“認知一情感”框架的建構研究，從而提示學者可聚焦智能技術應用如何通過認知擬態策略（如人格化交互設計）重塑用戶的心理圖式與文化實踐。

中外文獻關于人機傳播研究的知識生產路徑差異顯著：中文文獻呈現學科依附性特征，跨學科協同網絡尚未成熟；相較而言，外文文獻具有議題彌散性特質，其研究觸角延伸至教育學、認知科學等多元領域。陳昌鳳等人指出，外文文獻側重解析不同社會群體在人機交互中的差異化需求與行為模式，而中文文獻中的“技術行動者”常被抽象為無差別的整體概念，缺乏具身化研究視角。43］這種分化既源于文化基質與社會結構形塑的學術慣習，也折射出研究范式的階段差異。鑒于此，在推進人機傳播研究的理論創新過程中，我國研究應扎根中國社會文化基質，構建具有本體論意義的分析框架；需從國家治理數字化轉型、社會結構變遷及文化慣習重塑三重維度切入，通過對中國語境下人機交互實踐的深描與解碼，既實現既有西方理論范式的批判性揚棄，又完成本土知識體系的建構性重構。這種基于中國經驗的理論再生產，本質上是通過持續深耕數字社會實踐基礎，形成兼具文化主體性與全球對話性的新型知識圖譜。這種知識生產路徑突破了“理論修補”與“話語獨白”的雙重困境：既非對西方中心主義范式的修補性補充，亦非構建封閉自洽的闡釋系統，而是通過現實情境中的理論操演與迭代，形成具有方法論自覺的自主知識體系。其核心在于建立“在地經驗一全球視野”的辯證認知框架，使中國智慧既能解釋本土人機傳播實踐的特殊性，又能為全球數字文明演進提供概念工具。

四、結論與展望：未來人機傳播研究發展愿景

基于知識圖譜對比分析與文獻系統性梳理發現：在理論建構層面，聚焦于人機傳播研究的外文文獻呈現出顯著的跨學科特征，其理論脈絡主要植根于計算機科學、傳播學與社會學的三重學術傳統，尤其注重以批判性視角展開后人類主義理論探討。相較而言，中文文獻更強調本土化理論建構與實踐創新的雙向互動，研究議題多聚焦智能技術應用創新與社會治理效能提升的耦合機制。在方法論層面，外文研究偏重實驗研究與量化分析方法，著重通過實證路徑探究人機本體論爭鳴及算法隱私等技術倫理問題。中文研究則側重案例解析與質性研究方法，著力從技術人文主義視角闡釋人機協同與社會發展的共生關系。

（一）研究盲點：交叉發展相對滯后

自20世紀計算機技術發軔并持續演進，智能技術已對傳播主體架構與傳播模態產生系統性重構。人機傳播研究領域歷經學術范式轉型，研究焦點已從早期的工具理性導向，演進為對傳播關系本體論的深層理論探究。當前，該領域仍存在若干關鍵性理論缺口，亟待構建兼具批判維度與建構向度的理論框架，以此推動我國人機傳播研究在智能傳播時代實現理論創新與實踐突破的雙重超越。

基于作者合作網絡圖譜分析可見，我國人機傳播研究領域呈現合作密度相對稀疏的特征，尚未形成具有規模效應的學術共同體。盡管已有傳播學、計算機科學及心理學等多學科背景的學者開始關注人機傳播研究領域，但多數研究仍處于“知識孤島”效應或“單向發展”狀態，缺乏系統性整合與持續合作機制。這種離散型合作模式可能誘發知識生產的碎片化傾向，導致研究資源配置效率受限，學術創新呈現“圈層化”發展態勢。當前的研究多囿于單一學科的理論框架，存在學科壁壘與學術對話機制不暢等結構性困境。例如，跨學科合作的薄弱致使人文社科研究對技術細節理解不足，理工科研究忽視社會及文化語境等“學科斷層”現象。亟須構建跨學科協同創新機制，通過整合計算機科學、社會學、倫理學等多學科理論資源與方法論工具，形成更具解釋力的復合型研究范式，以此應對智能化傳播生態中涌現的復雜的社會技術問題。

（二）與時俱進：跨學科交流與自主知識體系建設

習近平總書記在第二十屆中央政治局第三次集體學習講話中提出：“要優化學科建設布局，強化基礎學科支撐能力，重點扶持新興學科與交叉學科發展，著力構建協同創新的學科生態系統。”[44]基于國家發展態勢、研究結論與現存局限的系統性研判，從雙重維度展望人機傳播研究的未來進路，建議聚焦以下兩個戰略方向。

其一，跨學科發展的深化與多維融合，拓展研究邊界。人機傳播研究本質上具有跨學科基因，需融合計算機科學、社會學、倫理學等多學科理論范式與研究路徑。在智能化傳播生態加速演進的背景下，單一學科理論框架已難以有效闡釋技術社會的復雜傳播現象并回應實踐層面的治理挑戰。如何在保持傳播學本體論根基的前提下，通過跨學科對話實現理論創新范式的“收斂一發散”動態平衡，將成為該領域持續探索的核心命題。45］未來的人機傳播研究需超越“傳播學+ 技術”的工具性嫁接范式，轉向“理論一方法一應用”三位一體的范式創新系統。通過跨學科視野豐富研究議題，實現知識共享與方法融合，形成多維度、多層次的跨學科體系。如在研究“擬人化智能代理情感交互與用戶信任關系建構”時，應結合傳播學與認知心理學的研究方法，而非單一學科主導。此外，跨學科研究應具備更強的問題意識與應用考量，重視人工智能倫理、算法透明性及公民數字素養等問題，回應現實社會的治理需求。由此，構建跨學科協同創新機制既體現智能時代知識生產的必然要求，更是實現學科范式突破的關鍵路徑。

其二，構建本土性問題意識與理論體系。立足中國化時代化的時代背景下，技術的革新一方面帶來了傳播格局變化以及社會結構變遷，另一方面舊有的理論范式對當下的時代問題解釋力也在逐步削弱。智能傳播所涉及的一些新問題，特別是新的人機關系，傳統的傳播學理論已無法覆蓋。46]對此，亟須革新已有的理論范式。應當圍繞中國特色議題發展學術研究，從中國實際和中國問題出發，逐步構建起人機傳播研究領域較為獨立的自主知識體系建設，增強中國在人機傳播研究領域整個學術體系的話語權和影響力。

未來的人機傳播研究應錨定本土實踐的雙軌路徑：一方面，從社會實踐中提煉具有普遍價值的研究議題，如分析“數字鄉村”中的智能傳播模式，進而推進“三農”發展的智能化路徑。通過具體場景的深耕細作，為全球數字文明發展提供新的理論增長；另一方面，應注重傳播學理論的重構，如重新界定“媒介性”“交互范式”“傳播本體論”等核心概念在人機語境下的演變，以此作為自主知識體系構建的理論支點。關注人機傳播核心理論的批判性重構，在一定程度跳出“西方話語霸權”的困境，為人機傳播研究的范式革新提供本體論層面的中國方案。

（三）研究不足

本研究存在部分研究局限：其一，文獻數據集的時空覆蓋度存在制約。研究設計以2006—2025年為觀測窗口進行中外文獻對比分析，未系統納入該時段前的奠基性研究成果。同時，受國內核心期刊數據庫合作機制調整影響，部分未收錄于知網平臺的重要文獻未能納入研究樣本，導致數據完整性存在結構性制約。其二，研究視角聚焦于中外學術范式的對比維度，雖能有效揭示學科發展路徑差異，但受限于此方法論選擇，難以全面映射人機傳播研究的知識譜系演進規律，可能影響學術判斷的全面性。未來的研究需通過擴展數據來源與整合多維分析框架加以完善。

五、結語

在深度媒介化進程加速演進的當下，智能體作為新興傳播主體正在重構傳播生態的底層邏輯，徹底解構傳統人機二元對立的認識論框架。面對生成式人工智能等顛覆性技術的涌現，未來的研究需著力深化跨文明學術對話，推進理論范式的迭代創新，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自主知識體系。在數字文明重構人類社會運行規則的歷史節點，中國新聞傳播學科亟須把握歷史機遇，主動推進學科范式轉型與知識體系創新。具體至人機傳播研究領域，應通過建立跨學科協同創新機制，立足本土化理論建構，深度參與全球技術倫理治理體系構建，最終實現中國學術話語在智能傳播研究領域的范式突破與理論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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