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臺基礎設施可供性與“數字共通”交往實踐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6-8418（2025）04-0002-14

一、引言

2025年1月初，TikTok按照美國“不賣就禁”法案在蘋果和谷歌應用商店即將下架，超30萬的“TikTok難民”涌入中國社交平臺小紅書尋找新的在線家園[1]，使其下載量一度升至北美區蘋果應用商店免費榜第一位。“TikTok難民”從1月12日晚開始遷移至小紅書平臺，到1月15日熱度達到頂峰。小紅書瀏覽量超2.5億次，評論超550萬條，之后話題討論持續綿延。大規模的網民在平臺間遷徙在數字空間中形成一種動態交往實踐，數字時代的平臺成為人們連接和溝通交往的重要基礎設施。截至2024年12月，世界上已經有超45億人連接在網絡上，中國網民規模達11.08億人[2]人類以數字化、信息化實現全天候和無限制的連接，“交往在云端”成為人類存在和交往的常態。

“TikTok難民”向小紅書平臺遷移呈現出數字交往新可能性，即數字平臺提供超越傳統交往限制的基礎條件，促進跨地域和跨文化交流。不少現有研究考察了社交平臺如何支持或者限制交往[3][4][5][6]，但大部分局限在“共識”[7][8]“理性”[9]“情感”[10][11][2]等傳統視角，較少關注數字平臺基礎設施作用的底層邏輯。“數字共通”理論試圖突破原有限制，從“通”這一新的視角考察交往實踐，提出數字時代交往新假設。13]在此視角下，有不少經驗研究發現網民交往[14]和官方宣傳[15]呈現出共通傾向，但將此理論用于考察實踐的實證研究較少。

延續數字交往研究，本文采用數字時代交往新假設“數字共通”理論，將“TikTok難民”遷移至小紅書這一案例視作全球化時代平臺基礎設施上的一次交往實踐。采用計算扎根分析的實證方法，探討“TikTok難民”遷移至小紅書平臺的數字交往實踐是否符合“數字共通”交往新假設，如何呈現和實踐“數字共通”，平臺基礎設施與數字交往實踐又存在何種關系？通過分析此案例，本文嘗試探究理解數字時代交往和“數字共通”實踐的更多可能。

二、文獻綜述

（一）人類交往的基底：從基礎設施到平臺基礎設施

基礎設施是促進或限制人類行動的系統[6]由各種物質對象組成，由符號象征、經濟、政治、審美和社會文化動機支撐，實現了一定的“政治和詩學”［17］基礎設施有硬基礎設施，也有軟基礎設施[18]，既包括管道、鐵路交通等現實物質基礎設施，也包括與互聯網相關聯的信息基礎設施、互聯網基礎設施和平臺基礎設施等。它是人們獲取重要資源如能源、水、食物和信息的關鍵渠道，通常成為國家機構和不同利益主體積極協商的場所[19]，因此自帶交往的屬性。而“傳播”（communication）一詞通常與道路、橋梁、海路、運河等聯系在一起，這些基礎設施不僅實現了物資的運輸和信息的傳播，還促進了不同物種和人種之間的交流和擴散。20]基礎設施構成人類交往的基礎。

從身體[21][22]、道路[23][24]到電子媒介時代的電報、電話[25][26]，再到互聯網、社交平臺，媒介基礎設施發展為新社會形式涌現和公民身份定義奠定了物質和意識形態的基礎。[27]物質條件既推動了某種形式的傳播和交往的可能性，同時也限制了其他形式的傳播和交往。2004年Face-book誕生，平臺化數字交往逐步成為常態，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延伸到線上的“常態連接”，越來越多的個體被嵌人互聯網平臺，線上與線下交往逐漸交織在一起。近年來隨著智能化技術的發展，大數據、算法和平臺勃興，數字平臺成為群體互動的基礎設施[28]，成為數字時代人們賴以生存和交往的基礎。正如有學者所說，“作為一種數字化的基礎設施，平臺通過廣泛接入和觸達來實現社會關系的連接和社會資源的重組”[29]，進人范迪克所說的“平臺化社會”（the platform society）。

數字空間交往與“平臺可供性”緊密關聯。生態心理學家詹姆斯·吉布森（JamesJ.Gibson）提出可供性（affordance）概念，強調行動者與環境之間的互動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主體對環境特征的感知和解讀[30]，進而揭示“人—技術/物—社會”更符合數字時代的關系。吉布森的可供性概念催生了傳播學領域“傳播可供性”“媒介可供性”“技術可供性”等衍生概念出現。31］但現有研究中，“可供性”往往被過度簡化為“功能”的等同概念，對物質性過度倚重，考察技術物品對人類行動者的賦能作用，忽略了主體人的互動、感知與情感。面對平臺基礎設施的交往，需要考慮用戶與平臺交互過程中呈現的可能性（包括思考和行動）[32]，即一種“人—技術”關系視角，不只是探討個體對技術應用價值的認知與技術屬性之間的相互作用[33]，還關切用戶如何基于自身已有的知識和經驗，對新環境中包含的潛在行動機會進行感知和理解。“可供性”可以被看作“由使用者和創造者的共同想象建構而成的技術屬性”[34]，包括作為交互基礎的物質性、基于媒介平臺形成的中介化體驗和用戶情感，即在想象可供性的生成過程中，用戶將技術裝置視為重要的物理實體（物質性），基于現有媒介構建起自身感知（中介化體驗），并對平臺/媒介表現出鮮明的情緒或情感。

（二）數字共通：理解數字時代社會交往的新假設

“共享、共鳴與共通”的“數字共通”理論是理解數字時代社會交往的新假設。它關注數字基礎設施層面的連通，文化符號意義層面的轉譯和理解，情感層面的共振共鳴，以及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層面的對話[35]，為“TikTok難民”遷移至小紅書平臺的分析框架提供了理論基礎。數字傳播技術的發展促進人與物的連接，個體成為網絡節點，在線交往呈現出多元、流動而混雜的特征，理性對話與情緒互動混合在一起，公共與私人的邊界消解。在此語境下，傳統的公共領域理論缺失解釋力，“公共領域”提出者哈貝馬斯認為其在數字時代發生轉型，應思考新技術背后把關人缺失、回音壁效應、公私界限模糊、去政治化和私人化等問題。[36]也有學者稱這種交往領域為數字公共領域（digital public sphere），并認為“烏托邦和烏托邦愿景之間的平衡揭示了互聯網作為一個公共領域的真正性質”[35] 0

數字傳播技術帶來的是人類交往的理想還是深淵？眾多學者聚焦“情感”[37][38]“理性”[39]“共識”[40]女性主義[41][42]和新技術[43]等維度來思考討論，但均難以回答交往現狀以及如何交往的問題。面對公共領域理性協商共識模型在數字平臺交往中遭遇的挑戰，“數字共通”理論突破“理性”“共識”等傳統視角，從“通”的角度重新看待數字時代的社會交往，試圖思考數字空間的交往特點和回答“如何生活更好”這一核心命題。“數字共通”將數字空間看成流動、活躍、異質的動態聯通體，是各種權力圍繞公共利益爭奪可見性的空間，是當下數字平臺的“在場”世界，也是一個倡導開放、復數的對話與情感共鳴的世界。共享、共鳴與共通構成其理論的三個主要面向，共享指依托數字平臺分享信息和知識，共鳴指觀念和情感的喚起并導向行動，共通指通過交往理性與共情意識形成的社會交往狀態和結果，即與他者共在并能夠包容他者。

“數字共通”的共享、共鳴和共通三個維度與數字空間的基礎設施可供性相勾連，基礎設施連通性是數字共通的基底，在連通的基礎上公眾分享他們的生活和觀點，共享構成整個互聯網構成性活動的“核心本質”。［44］數字平臺提供了人們共享生活境況、想法和信息的技術可供性，而用戶個體在數字平臺上共享信息與知識，數字平臺因充分調動人的共享動機而成長起來。平臺是碎片化的、動態的和持久性的互動網絡[45]，數字平臺中存在多樣性，獨立實體間不斷對話，鼓勵差異、包容討論，同時也有“懸置”“斷聯”和暫時的遠離。數字平臺是觀念意見碰撞討論的“共鳴室”，即使最終未能達成共識，但彼此間的對話互動和情感也會帶來反思，甚至形成共鳴“共通”強調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共感生成，既需要交往理性的支持，也需要一種廣泛的共情意識和共情實踐[46]，而數字平臺為個體超越自我世界進入他者他異性世界提供可能性，提供認知共鳴和情感共鳴的路徑，以建構與他人對等的情感感受，從而導向共通感受

三、研究方法

本文以個案研究和計算扎根（computinggrounded）為研究方法，聚焦“TikTok難民”遷移至小紅書平臺這一個案，采用基于計算機輔助學習與測量（computer-assisted learning and meas-urement，CALM）的計算扎根方法。計算扎根是一種基于計算社會科學的創新性研究方法，它將計算傳播的方法技術與扎根理論相結合。47]在數據獲取上，研究使用python爬蟲抓取小紅書上2025年1月12日到1月23日#tiktokrefugee話題下的相關原創帖子。由于數量多達幾千萬條，考慮算力問題，爬取點贊超5000次的原創帖子以及帖子下面點贊超500次的熱評，經過數據清洗剔除不符合主題的內容，最終收集1593條帖子及其9765條評論，共11358條原創內容作為分析數據。

在數據處理層面，研究遵循計算扎根探索式計算、模式細化和模式確認三個操作步驟。首先，基于無監督機器學習算法BERTopic完成編碼和文本聚類，得到主題一關鍵詞分布結果。該模型是基于BERT模型的文檔主題聚類方法，適用于處理社交媒體平臺短文本。48]基于探索式計算結果提取權重最高的詞（見表1），保留權重超過 1% 的詞，共計62個主題詞。其次，通過人工深度閱讀完成扎根分析，研究者回到原文語境中閱讀文本，進行三級扎根編碼，扎根主要是遵循開放編碼、主軸編碼和選擇編碼[49]，完成模式細化（見表2、表3和表4）。最后，通過人工隨機抽取10% 的文本進行有監督學習編碼，對主題詞進行比對，測試前兩步確認的步驟是否可以推廣到整個語料庫，并且對扎根理論進行最終的可信度檢驗，結果顯示二者主題詞差異為 5.6% ，表明信度達到研究要求。

表1權重超過 1% 的62個主題詞

單位： %

四、研究發現

（一）共享：平臺裝置塑造用戶互動與分享

共享是數字平臺上用戶最重要的行為之一，“數字共通”理論共享維度不僅僅是物質層面的交換，更強調信息、內容、經驗、情感和文化的傳播。平臺裝置提供了一個開放空間，用戶分享創作、觀點、情感體驗以及日常生活，通過標簽聚集相似話題，從而推動社區互動和集體意識的形成。研究發現，小紅書平臺裝置如話題標簽、點贊、收藏和評論等功能塑造“TikTok難民”群體互動和分享模式，通過#tiktokrefugee等話題標簽，用戶可以將寵物、社交、藝術和日常生活進行分享。許多“TikTok難民”在加入小紅書之初，都通過分享寵物照片來破冰交友，并以“繳納貓稅”作為一種網絡文化儀式向本地社區表達自己愿意融人的態度。“Asanewmemberfromthe

US， I^′m more than happy to pay the cat tax.” 類似的分享內容通過話題標簽如#貓稅#寵物分享吸引大量類似用戶關注和互動，推動平臺上的跨文化交流與聯系，提高共享吸引力，促進更多“Tik-Tok難民”和小紅書原用戶參與。這不僅滿足“TikTok難民”對跨文化交流的需求，也讓他們通過分享日常經歷與他人建立更緊密的聯系。

平臺算法推薦機制進一步增強共享意愿，將相關內容推送給更多可能感興趣的用戶，讓社交分享如“hello”“hi”“大家好”等簡短互動能夠迅速傳播，強化了平臺的社交屬性，使得“Tik-Tok難民”在異國他鄉平臺也能夠感受到他者的良好互動。“Hi，This is TikTok refugee.Ask me an-ythingLoveChina.”較短社交互動促進更多類似的共享體驗出現，推動更進一步的多元內容共享。平臺算法推薦機制還通過提高日常內容分享的可見性，增加和強化用戶在平臺的日常互動頻率與深度，越來越多“TikTok難民”在平臺上分享食物、旅行、穿搭等，使得日常交往共享常態化。“老內”早餐吃什么？Whatdoa foreign familyeatforbreakfastinChina？讓用戶看到“自我”與“他者”日常生活的異同，從而進一步激發用戶的共享與討論。

從界面物質性視角來看，用戶在進入小紅書注冊界面時，平臺不僅要求提供基本人口統計信息，還讓用戶選擇感興趣的內容領域，從而促進更多趣緣群體進行內容共享。一位“TikTok難民”分享了自己演唱的一首歌，并附帶了“Mu-sic”標簽，平臺的算法通過對用戶行為的分析，識別出該內容可能吸引喜歡音樂的本地用戶，從而進行推送。隨著更多用戶的評論與點贊，歌曲分享迅速積累大量互動，進一步推動該用戶與本地用戶的社交聯系，并促進音樂趣緣群體的聚集。這種內容的快速傳播與互動，不僅增強平臺的文化氛圍，也促進“TikTok難民”之間的興趣共享，幫助他們在新的社交環境中建立聯系。

小紅書平臺作為一個共享空間，其平臺裝置提供“TikTok難民”內容發布和信息流動共享的基礎設施。用戶通過分享寵物、藝術、社交和日常生活等，促進平臺上知識、經驗與情感的交互。平臺技術架構不僅支持內容快速傳播，還通過一系列互動機制影響用戶行為模式，“共享效應”使得用戶可以看到并參與全球范圍的互動和內容傳播。這種共享性不僅加速信息流通，還深化個體對平臺的依賴感與情感聯系。用戶互動行為不僅限于單向的信息消費，而是成為共享情感、經驗與觀點的載體，進一步帶來平臺內外的共鳴效應。

表2 “TikTok難民”小紅書平臺數字交往“共享”三級編碼

續表

（二）共鳴：中介化體驗調動用戶的情感共鳴

共鳴不僅是對內容的認同，也是情感、思想和文化的傳遞。通過平臺發布的內容如視瀕、帖子、評論等成為情感共鳴的觸發點，中介化體驗成為“TikTok難民”群體形成情感聯系的重要方式。平臺基礎設施開放性跳轉功能構成“TikTok難民”能夠在異質性平臺間傳播和分享小紅書內容的關鍵機制。這種機制進一步促進不同平臺在內容、結構及交互形式上的相互參照與整合[50]，數據內容流與空間信息流在多平臺中相互滲透，并由此生成一種高度動態的關系連接網絡，強化跨平臺傳播的連續性與延展性，從而促進TikTok平臺與小紅書平臺用戶的不斷互動和共鳴，

平臺通過互動性讓不同背景、文化和地域的用戶產生情感共鳴，且不僅局限于個人情感分享，還促進集體情感建立和傳播。共鳴不僅表現在開心、喜愛等積極情感上，也體現在悲傷、失落等負面情感傳遞上，平臺為用戶提供一個情感放大器，幫助用戶在全球范圍內感知并回應彼此情感。51]在小紅書上，用戶通過情感化表達如幽默、有趣和美好等情感詞匯與他人產生共鳴。許多“TikTok 難民”通過“愛”（love）“搞笑”（funny）“開心”（happy）等情感詞匯分享自己對新環境的感受、對中國文化的喜愛或對文化沖擊的理解。“ Γ^′m very sad about TikTok，but Γ^′m happy to be here，let'sall spread love for each other. \"在平臺作用下，情感元素不斷放大，能夠促進用戶在跨文化交流中找到共鳴點，激發出情感認同和連接。共鳴不僅傳達對離開TikTok的失落，也表達在小紅書社區中尋找歸屬和支持的情感。這樣的內容會引發本地用戶共鳴，產生充滿共情的評論與點贊互動，強化“TikTok難民”群體與本地社區之間的情感聯系。

小紅書平臺支持自動翻譯功能，用戶可以點擊筆記或評論旁的“翻譯”按鈕，一鍵翻譯英語內容、網絡熱梗和顏文字。這使得語言不是障礙，而是發揮著情感橋梁的作用。在跨文化互動中，自動翻譯的中英語言不僅僅是表達思想的工具，更是情感認同的傳遞者。許多“TikTok難民”會在內容分享中使用中英文雙語表達自己在學習中文過程中的感受，語言上的嘗試不僅讓他們能夠更好地融入本地文化，也激發本地用戶的好奇與興趣，產生語言和知識上的共鳴。“ I^′m learningMandarin，andit'sbeensuchafunandchal-lengingjourney.你們有沒有什么學習中文的小技巧？”這類分享通過語言的使用，不僅幫助“Tik-Tok難民”表達他們對語言學習的熱情，也促使本地用戶分享自己的經驗或提供幫助，促進知識交往上的互動和認同感，從而帶來共鳴！

此外，文化交流和反向文化沖擊也是推動共鳴的重要因素。許多“TikTok難民”在分享自己的經歷時，常常提到“反向文化沖擊”或對中國文化的獨特感受。通過這些分享，用戶表達對本地文化的驚訝、喜愛甚至是某些不適應的經歷，跨文化的碰撞激發出本地用戶的同情與共鳴。“It's so interesting to see how different thebreakfast culture is here in China，I wasn't expectingto see so many options for porridge and dumplings！ ButIloveit！”這樣的話題不僅反映文化差異，還展示對中國文化的興趣，引發本地用戶的共鳴。用戶能從中看到自己文化的獨特性，也能在分享中展現對外來文化的包容和欣賞，促進文化交流互動與共鳴。

平臺基礎設施開放性跳轉、情感放大器和自動翻譯功能促進平臺用戶的情感、知識和文化共鳴。隨著共鳴的不斷擴大與深化，越來越多的“TikTok難民”與本地用戶之間建立起強烈的文化認同感和歸屬感。他們通過分享情感體驗、文化沖擊以及對中國文化的贊美與適應，不僅加深了與本地用戶的聯系，帶來共情，也促進用戶看到“我們”與“他者”的異同，進一步導向共通。

表3 “TikTok難民”小紅書平臺數字交往“共鳴”三級編碼

續表

（三）共通：跨文化互動與共同體驗促進用戶間共通

共通是不同文化背景的用戶通過交流、互動、體驗與分享，在共鳴中建立起跨地域與文化的共同體驗。在小紅書平臺上，共通不僅依賴于興趣相似性，更通過文化間的日常交往與互助行為，在差異中實現連接，從而促進用戶間的情感聯系與歸屬感。小紅書平臺基礎設施可供性如IP地址可視，內容標簽系統，短視頻與圖文共存機制，輕量級互動工具點贊、評論、收藏，以及平臺推薦算法等共同構成“TikTok難民”構建共通體驗的核心支撐。

小紅書為“TikTok難民”提供了一個交流和表達的廣闊空間。用戶通過分享在中國的生活日常，如“幫助我學習中文”或“關于中國早餐文化的感受”等發起與本地用戶的互動。這種基于真實經驗表達，通過平臺興趣標簽機制聚合成的“文化適應”“生活記錄”等話題流，使來自不同背景的用戶在內容層面實現聚攏，進而在評論區展開廣泛討論，形成跨文化溝通。“我正在學習中文，這段經歷既有趣又有挑戰，大家有啥學習中文的小技巧嗎？”平臺短視瀕與圖文并重的內容形式也促進互幫互助，圖文能更細膩地記錄文化觀察，短視頻則以情境性激發共鳴，從而增強文化感知與表達的沉浸度，拓展用戶之間的“共同體驗”。

在數字平臺跨文化互動中，“差異性”與“共同性”成為用戶之間建立社交連接與文化理解的雙重驅動因素。部分“TikTok難民”遷移至小紅書，在陌生文化語境中尋找新社交歸屬，“HiIama TikTok refugee！I am excitedto learn moreabouttheChineseculture...”類似發言不僅體現用戶對異文化的主動探索，也體現出數字社交的開放性與學習意愿，以共同體驗為基礎的互動，促進雙方在文化層面的理解與認同。“地球村”理念在交往中被具象化，尤其是在以評論、點贊等輕量互動機制構建起的情感紐帶中得以體現。例如平臺上“我也有過類似經歷”“真的很認同你的想法”等評論，成為培養全球視野和共通情感的直接表達。

小紅書平臺IP地理位置可見性成為用戶數字身份構建過程中的關鍵元素。用戶能看到外國IP地址，這不僅使其文化背景在交互初期“可視化”，也在無形中喚起本地用戶對“他者”的關注與回應。留言區中“你是美國人嗎？”“我來自法國，不是美國”等回復表明用戶身份被迅速識別并成為互動的語境前提。地理位置的暴露一方面加劇了差異性感知，另一方面也激發了更多基于好奇、誤解或期待的文化對話與交涉。在平臺推薦算法的支持下，地域身份成為用戶內容傳播路徑的重要變量，使得一些“來自美國的聲音”在平臺上獲得更高的可見度，進而促進平臺的國際化傳播潛力。

小紅書平臺內容標簽系統、短視瀕與圖文共存機制和IP地址可視不僅是用戶數字存在的技術性表征，也是一種社交語境下的重要文化標識。這種跨文化互動過程不僅實現個體層面的社交融合，也在更宏觀的層面推動全球視野的形成與傳播，促進用戶在差異中對話、在相似中共情，從而帶來共通，共同構建一個以數字平臺為基礎的全球文化交流場域，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一種可能性。

表4 “TikTok難民”小紅書平臺數字交往“共通”三級編碼

續表

續表

五、反思與討論

在數字社會中，作為媒介裝置的社交平臺不僅承擔著信息流通的職能，還深刻塑造著用戶的日常互動與共享行為。這在平臺基礎設施上的跨文化、跨地域的“數字共通”交往實踐中有所體現。通過對“TikTok難民”遷移至小紅書平臺的個案研究，發現社交平臺基礎設施可供性能形塑用戶數字化交往，呈現出共享、共鳴和共通的“數字共通”交往實踐。

平臺用戶界面，算法推薦，互動功能如評論、點贊和收藏等能促進用戶分享寵物、藝術、社交和日常生活，在話題標簽作用下促進趣緣群體連接，讓共享成為平臺上的交往常態。在“技術的隱性整合”與“地理位置的顯性構建”機制協同作用下，平臺可供性不僅作為技術環境中的潛在行動可能性存在，也促進用戶看見差異和發現相似，從而實現共享。52]平臺基礎設施的算法推薦、界面設計與功能模塊無縫嵌入，使技術介入趨于隱蔽化與自然化，借助地理標簽與空間定位功能，將用戶行為錨定于具體的地理語境之中。[53]這種機制性的雙重構造促使用戶的情感表達、身份認同與空間歸屬在平臺上實現動態交織，進一步拓展了用戶的感知與行動邊界，使共享跨越地理和文化邊界，

在平臺化媒介生態中，中介化體驗不僅是一種基于內容生產與消費的情感觸發機制，更是由平臺所嵌入的技術可供性構成的結構性條件所催化的跨文化情感生成過程。小紅書平臺基礎設施開放性跳轉、情感放大器和自動翻譯等功能促進平臺用戶的情感、知識和文化共鳴。通過這些可供性結構，“TikTok難民”不僅能夠在內容層面延續其原有的平臺文化實踐，還能借助小紅書所提供的本地文化語境與互動邏輯，生成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回應與參與。這種情動實踐不僅表現為用戶對異文化的情緒表達如驚喜、好奇和失落，也通過語言混用、文化適應與反向文化沖擊等方式，強化在地用戶的認同共鳴。數字平臺并非中立的中介容器，而是通過其具體的操作邏輯與交互機制，為用戶提供一套可行的情感表達路徑與文化聯結方式。平臺在提供情感表達“可能性空間”的同時，也悄然引導用戶的交往方式、表達形式與文化認知，促成跨文化語境中的共鳴生成、身份協商與關系網絡的動態重構，進而形塑出一個跨文化、跨平臺的“共情共通體”。

在以平臺化媒介為基礎的跨文化交流中，“共通感”作為用戶在互動中生成的共享情感與文化理解，體現了數字平臺在全球語境中構建社會聯結與身份認同的潛能。小紅書平臺為“Tik-Tok難民”跨文化用戶提供開放、互動性強的交流空間，其技術可供性包括內容標簽系統、短視頻與圖文共存機制和IP地址可視化，為用戶間文化對話、經驗分享與情感共鳴創造了結構性條件。媒介技術本身并不決定行為，但其所提供的操作可能性在用戶與平臺的互動中不斷被激活并賦予社會意義，用戶通過分享日常生活、知識和文化經驗，借助平臺提供的表達路徑與互動機制，促成自我呈現與他者的相遇，強化共通體驗的生成。IP地址的可視化不僅實現文化身份的可視化，也構成文化交涉的起點，使得本地用戶在好奇、認同或誤解中參與共通建構，而圖文、評論、收藏與點贊等輕量級交互形式，使用戶得以在低門檻參與中實現高強度情感聯結。這不僅反映數字平臺社會連接的功能，也體現其作為文化流動場域中技術與情感交織機制的實踐邏輯，推動跨文化用戶在動態協商中實現情感嵌人、身份認同與全球文化共通。

在“數字共通”交往實踐中，平臺基礎設施不僅是工具，而且是一種社會交往的核心支撐，用戶共享、共鳴與共通是通過這一支撐得以維系和不斷演化的。但“TikTok難民”遷移至小紅書平臺具有特殊時刻性，這種臨時性的“共通實踐”如何轉變為一種常態化、持續性的社交實踐，值得更深入的探討與反思。一方面，社交平臺互動往往受到情感驅動，尤其在跨文化數字環境中，用戶在面對陌生文化或環境時往往帶有探索性和實驗性的沖動，這種探索行為本身具有時效性和臨時性；另一方面，出于對新平臺的熱情、新社交圈的好奇和對文化差異的反應，用戶在短期內激活賬戶并參與其中，但隨著時間推移，用戶興趣逐漸轉移或遇到文化適應困境，容易出現“共通交往”的消失。但也有不少用戶通過平臺持續互動形成更為穩定的社交聯系，逐漸建立起常態化交往關系，對平臺的社交互動不僅僅停留在體驗階段，而是延續“數字共通”交往實踐，形成了跨地域、跨文化的持續互動。

與此同時，需要警惕平臺互動機制所帶來的“流量異化”問題。當下高度平臺化與商業化的結構中，推薦算法、點贊機制和內容工具等技術要素逐漸構成以流量為核心的注意力驅動邏輯，用戶行為在追逐曝光度與短期反饋中逐漸呈現出功利化傾向。當用戶被裹挾于平臺算法所塑造的互動節奏中，“數字共通”往往會有淪為表層的娛樂性交往的風險，難以支撐長期的文化理解與情感認同。當用戶感知自身僅作為流量單位而非社交主體，平臺所構建的情感連接便易于陷入空心化與異化狀態。因此，在推動跨文化交流與數字共通的過程中，應超越流量邏輯主導的互動范式，反思如何通過制度設計與技術調適，重構以深度情感聯結和文化共鳴為核心的社交機制，

“數字共通”交往實踐深嵌于特定技術—社會結構之中，中國語境下的平臺不僅承載著技術與經濟功能，更承擔著公共治理與社會整合的職責。54]社交平臺需要承擔起更多社會責任，探索如何通過技術手段促進用戶之間的長期情感共鳴，鼓勵真實、深度的跨文化交流。平臺設計與政策應當更加注重用戶社交質量和文化認同，推動用戶在社交互動中建立更為持久的聯系。此外，相關部門和平臺也應當關注如何幫助用戶建立健康、可持續的社交行為，通過提供更為多元化的交互功能，讓用戶在互動過程中不僅追求流量和曝光，還能夠實現持續的情感共鳴和文化共享，提供更多情感支持、知識分享以及文化交流的空間，使得用戶在數字環境中不僅獲得娛樂和信息，還能建立深層次的認同感和歸屬感。

在數字交往和跨文化互動上，平臺為全球用戶間的“數字共通”提供新的機會與空間，用戶具有分享經驗、文化探索和情感表達的可能性，可以逐漸構建起超越國界和文化差異的聯系和認同。然而這一過程并非簡單的文化融合，而是充滿了多元共享、情感共鳴、文化沖擊以及差異性與相同性共存的復雜動態。中國語境下的“數字共通”實現路徑需要在公共導向、平臺策略與用戶實踐三者之間尋找協商空間，未來需要繼續探討平臺如何在尊重差異的同時促進共通感，如何在全球化背景下平衡自我文化認同與全球文化認同的關系，以及如何通過平臺角色轉變為用戶提供更深層次的情感支持和文化共鳴，實現更理想的“數字共通”交往實踐。

參考文獻：

[1]Liu，G.L.，Zhao，X.amp;Feng，M.T.（2O25）.TikTokref-ugees，digital migration，and the expanding afordances of Xi-aohongshu（RedNote） for informal language learning. Interna-tionalJournalofTESOLStudies，O1（23）：1-15.

[2］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CNNIC）．第55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R］.2025.

［3］藍江．從公共領域到數字界面——哈貝馬斯與數字時代的公共領域轉型［J］．廣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 （3）：5-15.

［4］張殿元．技術·權力·結構：網絡新媒體時代公共領域的嬗變［J］．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6）：138-144.

［5］熊光清．網絡公共領域的興起與話語民主的新發展［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4（5）：88-96.

［6］段永杰．編排美好與感知真實：社交平臺中“預制朋友圈”的符碼重構、儀式操演與數字交往異化［J］．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25（2）：22-34.

［7］袁光鋒．“私人”話語如何成為公共議題？—共情、再構與“底層”表達［J］．傳播與社會學刊（香港），2020 （54）： 193-221.

［8］詹世友．公共領域·公共利益·公共性[J］．社會科學，2005（7）：64-73.

［9］袁光鋒．“情”為何物？一—反思公共領域研究的理性主義范式［J]．國際新聞界，2016（9）：104-118.

[10]Lunt，P.amp; Stenner，P.（20O5）.The Jerry Springer showas an emotional public sphere.Media，Culture amp; Society，27（1）： 59-81.

［11］楊國斌．悲情與戲謔：網絡事件中的情感動員［J］．傳播與社會學刊（香港），2019（9）：39-66.

[12］McGuigan，J. （20o5）.The cultural public sphere.Euro-pean Journal of Cultural Studies，8 （4） ： 427-443.

［14］方振武．“數字共通”：基于經驗材料的實證檢驗［J].現代出版，2024（2）：22-34.

［15］梁軒，吳飛．作為社會交往方式的共通宣傳——以“浙江宣傳”為例［J］．新聞與寫作，2025（4）：96-109.

[16］Star，S.L.（1999）.The ethnography of infrastruc-ture.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43（3）：377-391.

[17]Parks，L. amp; Starosielski，N. （2015）. Signal traffic： Crit-ical studies of media infrastructures. Urbana，IL： University ofIllinois Press.

[18］Pendakur，M.（1983）.The new international informationorder after the MacBride commision report：An internationalpowerplaybetweenthecoreandtheperipherycountries. Media，Culture amp; Society，5（3）： 395-411.

[19]Anand，N.，Gupta，A. amp; Appel，H.（2018）. The promiseof infrastructure.Durham，NC：Duke University Press.

[20］［加］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M］．何道寬，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

［21］鄭大群．論傳播形態中的身體敘事［J］．學術界，2005（5）： 183-189.

［22］孫萍，李云帆，吳俊燊．身體何以成為基礎設施——基于平臺勞動語境下外賣騎手的研究［J］．新聞與寫作，2022 （9）： 28-38.

［23］［法］阿芒·馬特拉．全球傳播的起源［M］．朱振明，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5.

[24］張華．連接、隔離與可溝通性：道路的媒介性考察[J]．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1）：127-136.

[25] Carey， J. （2009） . Communication as culture： Essays onmedia and society.New York. NY： Routledge.

[26］［丹］延森．媒介融合：網絡傳播、大眾傳播與人際傳播的三重維度［M］．劉君，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

[27]Larkin，B.（2013）.The politics and poetics of infrastruc-ture. Annual Review of Anthropology， 42： 327-343.

[28］［加］尼克·斯爾尼塞克．平臺資本主義［M］．程水英，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8.

［29］孫萍，邱林川，于海青．平臺作為方法：勞動、技術與傳播［J］．新聞與傳播研究，2021（S1）： 8-24+126

[30]Gibson，J.J.（1986）.The ecological approach to visual per-ception.New York：Psychology Press.

［31］潘忠黨，劉于思．以何為“新”？“新媒體”話語中的權力陷阱與研究者的理論自省：潘忠黨教授訪談錄「J］．新聞與傳播評論，2017（1）：2-19.

[32]Norman，D.A. （1999）.Affordance，conventions and de-sign.Interactions，（3）：38-43.

[33]Schrock，A.R.（2O15）.Communicative affordances of mo-bilemedia：Portability，affordance，locatability，and multi-medialit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9：1229-1246.

[34]Nagy，P.amp; Neff，G.（2015）.Imagined affordance：Re-constructing a keyword for communication theory. Social Mediaand Society，2：1-9.

［35］吳飛，傅正科．“數字共通”：理解數字時代社會交往的新假設［J］．社會科學文摘，2023（11）：60-62.

[36]Habermas，J.（2022）.Reflections and hypotheses onafurther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thepoliticalpublicsphere.Theory，Cultureamp; Society，39（4）：145-171.

[37］[美］克勞斯．公民的激情：道德情感與民主商議［M]．譚安奎，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

[38]Krause，S.R. （2015）.Civil passion：Moral sentient anddemocratic deliberation.Nanjing： Yilin Press. （Original workpublished 2008）.

［39］陳紅梅．互聯網上的公共領域和群體極化——整合視野的思考［J]．新聞記者，2015（5）：28-35.

[40]Malone，T.W.amp;Bernstein，M.（2015）.Handbookofcol-lective intelligence. Cambridge：MIT Press.

［41］馬云志．女性公共領域與全球正義的建構——弗雷澤關于全球化時代女性公共領域之運思［J］．貴州社會科學，2021（10）：23-34.

[42］季迪．網絡公共領域中的受益者悖論——對女性主義團結中男性聲援者處境的考察［J］．國際新聞界，2023（9）：71-90

「43］張藍姍黃高原算法推薦給媒介公共領域帶來的挑戰[J］．當代傳播，2019（3）：31-33.

[44] Nicholas，A. （2017） .The age of sharing.Cambridge：Polity Press.

[45］吳飛．社會傳播網絡分析——傳播學研究的新進路［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7（4）：106-113.

［46］吳飛．共情傳播的理論基礎與實踐路徑探索［J］．新聞與傳播研究，2019（5）： 59-76+127

[47］金鑫，王錫苓．跨越邏輯、方法與范式：計算扎根理論作為創新性研究方法的特征、意義與應用［J］．新聞界，2023（6）：83-96.

［48］劉洋，柳卓心，等．基于BERTopic 模型的用戶層次化需求及動機分析——以抖音平臺為例［J］．情報雜志，2023（12）：159-167.

[49]Glaser，B.G.，Strauss，A.L.amp; Surutzel，E.（1968）.The discovery of grounded theory ： Strategies for qualitative re-search.Research Nursing，17（4）：364.

[50］徐迪．空間、感知與關系嵌入：論數字空間媒介化過程中的技術中介效應［J］．新聞大學，2021（10）：94-107+120-121

［51］別君華．平臺化數字交往：基于技術可供性的情動實踐[J]．青年記者，2023（4）：22-25.

[52］林磊，阮亦南．“平臺化”的生產與消費：短視頻作為一種“情動”媒介［J］．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24（3）：148-160.

[53］林穎，呂佳昕．平臺基礎設施的可供性與兩岸青年的“數字情動”實踐—一項基于“小紅書”媒介生態的考察［J]．臺灣研究集刊，2025（2）：37-56.

[54］黃健源．超越路徑依賴：復雜性視角下的平臺治理［J]．未來傳播，2024（2）：55-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