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焦土: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全球史》
作者:[美] 保羅·托馬斯·錢伯林
(Paul Thomas Chamberlin)
出版社:Basic Books
出版時間:2025年5月
定價:35美元
本書顛覆了關于“二戰”的主流敘事,
將其定義為一場帝國之間的世界霸權爭奪戰。
保羅·托馬斯·錢伯林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歷史系教授。
2025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八十周年。在主流敘事所塑造的大眾記憶中,“二戰”是一場正邪分明的沖突——追求正義的國家聯合起來,打敗了法西斯獨裁政權,開創了一個新的國際秩序。
然而,就在紀念“歐洲勝利日”(5月8日)八十周年之際,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歷史學教授錢伯林(Paul Thomas Chamberlin)出版了《焦土: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全球史》一書,通過展示諸多長期被忽視和掩蓋的歷史真相,有力地顛覆了關于“二戰”的主流敘事。錢伯林指出,“如果我們更仔細地觀察,就會發現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真實面貌遠比主流的善惡對立敘事所描繪的要混亂得多。”
關于“二戰”的主流敘事是在1950年代逐漸確立的。當時,民族國家開始取代傳統帝國,成為國際社會的行為主體,方興未艾的美蘇爭霸則在輿論宣傳上采取了意識形態對抗的形式。在這一背景下,學術界和媒體普遍將“二戰”。理解為國家間的戰爭,并把意識形態置于核心地位。但事實上,回到歷史現場,“二戰”醞釀和爆發時的國際社會并不是由民族國家組成的,而是由帝國組成的。大多數人生活在一個帝國之中——或者是其公民,或者是其臣民。恰恰是“二戰”改變了這種國際秩序,促成了一個以民族國家為基礎的世界。
“二戰”主要的交戰方都是帝國。英國與法國作為傳統帝國,彼時掌握著龐大的殖民地。德國、意大利、日本急于擴張版圖,納粹德國希望在東歐建立一個大帝國,意大利法西斯主義者則夢想建立一個圍繞地中海、延伸至非洲的帝國;而日本則認為,遍布西方殖民地的亞洲應該從屬于大日本帝國。蘇聯宣稱反帝國主義,卻繼承了沙皇俄國的帝國傳統,對境內民族的獨立和自治訴求實行嚴酷鎮壓。美國一方面標榜反殖民,另一方面控制著菲律賓、關島、波多黎各等海外屬地。各方之間的意識形態裂痕固然存在,但更深的沖突根源,是帝國對于世界霸權的爭奪。
希特勒鼓吹的“生存空間”、日本宣揚的“大東亞共榮圈”、墨索里尼夢想的“新羅馬帝國”,其實并非歷史的異常,而是五百年西方殖民帝國擴張的頂點,本質上是在效仿占盡先機的英國、法國和美國——這些國家早已打著“文明使命”與“門羅主義”等旗號,依托種族等級觀念與殖民暴力維持著龐大的帝國秩序。
問題在于,軸心國的法西斯主義不僅是對傳統殖民帝國的模仿,更在思想上走向極端,沉溺于種族主義;戰略過于激進,手段過于赤裸;同時,它們也錯失了殖民擴張的最佳時機。在民族主義普遍高漲的時代背景下,這種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冒險,注定難以維系。
軸心國在“二戰”期間實施的種族暴力令人發指。日本軍隊在中國犯下滔天罪行,1937年的南京大屠殺更是臭名昭著。德國則在歐洲推行系統性的種族滅絕政策,屠殺了六百萬猶太人。另一方面,較少被提及的是,“正義”的盟軍同樣采取了不區分軍人和平民的“全面戰爭”模式。英美對德國和日本的城市實施的大規模轟炸,讓大片土地化為廢墟,導致數十萬平民喪生;蘇軍進入德國后,發生了數以十萬計的強奸事件;美國更是在日本的廣島與長崎投下原子彈,以核毀滅的方式展示其力量。
“二戰”中極端殘酷的暴力模式,其雛形便來自殖民帝國。最早的集中營源自英國在南非的實踐——1899年至1902年,第二次布爾戰爭期間,英國建立集中營,將平民關押在條件惡劣的營房里,導致數萬人死亡;最早的空襲發生在英國對伊拉克的軍事行動中——在1920年代的伊拉克反英起義中,英國空軍使用飛機投擲炸彈和機槍掃射鎮壓起義,造成當地平民嚴重傷亡。這兩種做法不僅強化了殖民統治,也為后世的集中營制度與戰略空襲提供了歷史先例。在奧斯維辛與廣島發生的一切并非歷史的偶然,而是殖民戰爭邏輯與現代工業相結合的可怕頂點。
因此,“二戰”并非一場孤立的、界限分明的事件,而是更長歷史進程中的一部分,涵蓋了種族暴力、殖民戰爭,以及大國的興衰更替。與其說“二戰”是一場反法西斯主義的戰爭,不如說它是帝國體系內部矛盾爆發的結果,是一場帝國之間的世界霸權爭奪戰。
錢伯林通過對史實的鉤沉,特別強調“二戰”與“冷戰”并不是涇渭分明的兩個歷史階段,而是一個連續的過程。“二戰”后期,英美的許多關鍵戰略選擇已經開始為戰后與蘇聯的對抗埋下伏筆。
在西方世界的主流敘事中,1944年6月6日的諾曼底登陸,即所謂的D日,是“解放歐洲”的象征。但錢伯林指出,如果僅僅把它看作打敗納粹的軍事轉折點,就誤解了它真正的戰略意義。
事實上,蘇德戰場才是決定納粹德國存亡的關鍵。在諾曼底登陸之前,德軍已經在東線遭遇慘敗。在1942年至1943年的斯大林格勒戰役中,德軍和軸心國盟軍損失了約80萬人;1943年7月至8月間的庫爾斯克戰役是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坦克會戰,也是德軍在東線最后一次大規模戰略進攻。德軍損失約25萬人、1500余輛坦克,此后在東線再無能力發動大規模戰略攻勢,只能轉入被動防御。
在此背景下,英美在諾曼底登陸的根本動機,并非擊敗納粹德國那么簡單,而是為了防止蘇聯獨自占領并主導整個歐洲。如果蘇聯紅軍獨自將納粹逼退到柏林,那么戰后歐洲的政治版圖將完全落入蘇聯的掌控。換言之,諾曼底登陸不僅是對德作戰行動,更是英美遏制蘇聯影響的先手棋,它已經把“冷戰”的邏輯引入了“二戰”的戰場。
到了1945年,納粹德國即將覆亡之際,丘吉爾下令制定代號為“不可想象行動”(Operation Unthinkable)的秘密作戰計劃。當時丘吉爾提出了一個設想:在德國投降后僅僅幾周或幾個月之內,西方盟軍繼續向東推進,把蘇聯紅軍趕出東歐。對于這個設想,參謀人員的分析結論是,西方盟軍的兵力大約只有蘇聯紅軍的1/2,毫無勝算。唯一的希望就是招募納粹德國的殘余部隊,將其重新部署,成為對抗蘇聯的力量。
“不可想象行動”并不是西方國家“以德抗蘇”的唯一計劃。早在1943年,美國的情報官員們就提出了類似的方案,也是想利用德國軍隊對抗蘇聯。這些計劃未曾付諸實施,但它們揭示了一個清晰的脈絡——英美從未把蘇聯視為真正的盟友,而是把它視作潛在的下一個對手。
因此,“冷戰”并不是盟友反目的意外,而是“二戰”本身的自然延伸。“二戰”的本質是帝國對國際霸權的爭奪,“冷戰”則是帝國秩序重組的必然結果,是帝國戰爭在核武時代的新形態。
錢伯林并不是第一個從帝國視角重新審視“二戰”歷史的學者。2022年,英國歷史學家奧弗利出版了頗受學界關注的專著《血與廢墟:最后的帝國戰爭1931-1945》,將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起因歸結為帝國之間的沖突,并指出,那種把第二次世界大戰簡化為正義戰勝邪惡的通行觀點,遮蔽了這場戰爭的真正教訓,即追求領土擴張和殖民統治的“帝國范式”將會不可避免地導致生靈涂炭的戰爭。
不過,奧弗利對于“二戰”歷史的回顧依然保持著樂觀的基調,他認為,“二戰”導致了帝國的終結,結束了傳統的殖民統治時代,開啟了一個民族國家而非帝國的世界,殖民帝國的崩潰為一個穩定的世界秩序創造了條件。錢伯林的看法卻遠比這悲觀和灰暗,他認為,帝國主義并未隨著“二戰”結束而消亡,而是以另一種方式存續下來,隨后爆發的“冷戰”便是另一場帝國之間的戰爭。換言之,并不是“二戰”終結了帝國主義,而是新型的帝國主義終結了舊的戰爭形態(“二戰”正是舊的戰爭形態的頂峰)。
“二戰”焚毀了五百年的西方殖民秩序,卻沒有終結帝國主義。昔日的傳統歐洲殖民帝國筋疲力竭,取而代之的是美國和蘇聯這兩個超級大國。它們掌握著近乎無限的資源與人力,各自試圖在滿目瘡痍的戰爭廢墟之上建立新的霸權秩序。
“二戰”結束之后,從表面看,國際社會進入了“去殖民化”的時代,歐洲列強紛紛從殖民地撤退,大量國家獲得獨立,帝國土崩瓦解,民族國家成為國際秩序的主體。然而,真實的歷史脈絡并非“去殖民化”的勝利,轉而帝國主義以新的形式重返舞臺。美國和蘇聯沒有延續傳統殖民方式,而是通過意識形態、經濟政策、對外援助、軍火銷售來擴張勢力。一旦這些手段失效,它們就毫不猶豫訴諸軍事干預。

《血與廢墟:最后的帝國戰爭1931-1945》
作者:[英] 理查德·奧弗利(Richard Overy)
出版社:Viking
本書將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起因歸結為帝國之間的沖突,稱其結果導致了帝國的終結。

《盟友之爭:盟國間的斗爭如何塑造戰爭與世界》
作者:[英] 蒂姆·布弗里(Tim Bouverie)
出版社:Crown
本書剖析了美英蘇三國在“二戰”中的沖突與合作,提供了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進程和“冷戰”起源的新視角。
“二戰”結束僅5年之后,1950年,朝鮮半島便爆發了一場“熱戰”,朝鮮半島從此長期陷入分裂。接下來,從1955年到1975年,越南作為美蘇對抗的前線,陷入了長達20年的戰火。越南本應憑借民族自決完成統一,但事實上,其命運取決于美蘇的國際競爭。印尼在“二戰”結束之后曾經長期靠攏蘇聯和中國,1965年,美國支持的蘇哈托將軍發動政變,掌握政權,大規模屠殺左翼力量,印尼從此轉向美國陣營。蘇聯則先后在1956年和1968年入侵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維持其在東歐的勢力范圍。1973年,美國支持智利將軍皮諾切特發動軍事政變,推翻民選的阿連德政府,建立右翼獨裁政權。1979年,蘇聯為了扶持陷入危機的親蘇政權,出兵阿富汗。
凡此種種,都體現了在舊帝國瓦解之后,從“二戰”廢墟中興起的新帝國對傳統殖民地和勢力范圍的再控制——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曾經長期受西方列強任意宰割,東歐則是沙俄帝國的邊疆地帶。“冷戰”結束之后,全球社會一度似乎進入了“歷史終結”的和平年代。但僅僅10年以后,美國的反恐戰爭重現了帝國爭霸的邏輯——以文明和安全為名,對中東實施軍事掌控,拓展帝國疆界。巴以沖突更是殖民主義遺產的集中體現。
錢伯林在書中從整體上將“二戰”界定為帝國之間的戰爭,強調帝國邏輯對戰爭的決定性影響,這一宏觀視角確實振聾發聵,但也存在過于簡化之弊端。其主要盲點在于,對作為“二戰”重要環節的中國抗日戰爭缺少足夠的認知。中國抗日戰爭是一場反對帝國主義的民族解放戰爭,其根本目標是“救亡圖存”,反對日本侵略、維護國家獨立與領土完整,這與帝國之間爭奪殖民地或資源的戰爭的邏輯存在本質區別——盡管在客觀上,美國和蘇聯通過支持中國抗戰,恰好能夠實現重新劃分勢力范圍、實現帝國力量再分配的戰略目標。
因此,將中國抗日戰爭納入“帝國戰爭”的框架,不僅忽視了中國在戰爭中的主體性,也誤解了抗戰對于中國國家獨立和民族解放的偉大意義。
長期以來,西方世界關于“二戰”的主流敘事,往往是將其包裝為“正義”與“解放”的神話,從而掩蓋帝國主義、殖民統治與暴力的真實面貌。錢伯林則解構了這一神話,向公眾揭示了“二戰”及戰后乃至當今國際沖突的邏輯連貫性——它們都根植于帝國競爭、殖民暴力與全球資源爭奪之中。雖然對中國抗日戰爭的論述存在明顯欠缺,但他的分析框架不僅有助于重新理解“二戰”本身,也為解讀當下國際秩序提供了深刻的歷史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