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滄浪亭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文人園”,蘊含著獨特的江南士林文化。士林文化就是士大夫文化,自先秦以來,士就是社會文化的主要創造者和傳播者。隋唐以來,隨著科舉制度的確立,秀才、舉人、進士等幾乎可以等同于士大夫,士林文化也幾乎等同于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群體文化。滄浪亭坐落在江南文化名城蘇州,從選址、構亭、定名乃至建筑布局,無不與江南士林文化息息相關。
一、蘇舜欽筑滄浪亭避世
滄浪亭之筑源自一樁士林冤案,史稱“奏邸之獄”。據《歐陽修全集》記載,慶歷革新中,蘇舜欽因“坐監進奏院祠神、奏用市故紙錢會客為自盜除名。君名重天下,所會賓客皆一時賢俊,悉坐貶逐其后三四大臣相繼罷去,天下事卒不復施為。君乃攜妻、子遷居蘇州,買水石作滄浪亭”[1]。這表明滄浪亭之構筑,與園主蘇舜欽陷入北宋中期的一場士林冤案有著直接關系。
蘇舜欽(1008—1048),字子美,四川中江人,北宋中期杰出的政治家和文學家。慶歷年間,在范仲淹的推薦下,蘇舜欽在汴京出任集賢苑校理,監進奏院,成為范仲淹主持慶歷新政的中堅力量。時保守勢力代表呂夷簡當政,外有北遼、西夏虎視眈眈,內部冗兵、冗費,造成了積弊沉疴、內憂外患的局面。蘇舜欽則立志“出手洗乾坤”,以救民膏肓,做一番“功勛入丹青,名跡萬世香”的“丈夫事”。《宋史·蘇舜欽傳》記載:“舜欽少慷慨有大志,壯貌魁偉…為人耳目清曠,不設機關以待人,心安閑而體舒放。”[2]清人徐惇復在《蘇子美文集序》中說:“夫子美抱經世之學,懷忠君之心然其議論,侃侃慷慨切直,皆有關于社稷生民之故,能言人之所不敢言,不可以區區人文才士目之矣。”[3]史書寥寥數筆即將蘇舜欽胸懷天下、剛正不阿的士大夫風采展露無遺。
蘇舜欽的岳丈杜衍時任宰相,與范仲淹、富弼等均為慶歷革新的主要人物。朝中守舊勢力的代表王拱辰、劉元瑜、魚周詢等,早就“與杜少師(杜衍)范南陽(范仲淹)有語言之隙”[4],而后更演變為“其勢相軋、勢如水火”的對立局面。作為杜衍的女婿,蘇舜欽自然成為保守勢力攻許的目標。慶歷四年(1044年)的一天,公務之余的蘇舜欽邀請了十余位交好同僚,以出售廢紙的公錢舉行了一次聚餐,并召兩名歌伎唱歌佐酒(“坐用鬻故紙公錢召妓樂會賓客”),時任太子中允的李定也想參加,但李定分屬保守派,且有不孝之名,疾惡如仇的蘇舜欽在拒絕李定的同時還不忘出言譏諷。“定遂銜之”,李定轉頭便將蘇舜欽等宴樂之事描繪得下流不堪,并舉報給了御史中丞王拱辰。“拱辰風其僚魚周詢、劉元瑜舉劾之,兩人隨即被貶竄,同席者具逐”。[2]保守派們以“賣故紙錢”為由頭,劍指蘇舜欽,其醉翁之意不在酒,真實目的是將革新派一網打盡。隨后,杜衍、范仲淹、富弼等革新派相繼被貶謫,于是,慶歷革新宣告失敗。“奏邸之獄”則徹底粉碎了正值壯年而一心報國的蘇舜欽的夢想。

因畏禍避饞,翌年(1045年),37歲的蘇舜欽不得已遠離政治中心京師汴京,攜妻帶子且來吳中。蘇舜欽自嘆曰:“歲暮被重謫,狼犯來吳中。中吳未半歲,三次遷里閭”[4]“我今窮無歸,滄浪送余生。[4]”蘇州物產豐富、地清俗美,吳地人民“樂善好施,知予守道好學,皆欣然愿來過從,不以罪人相遇”,且吳中“又多高僧隱君子,佛廟勝絕”,給處于政治低谷的蘇舜欽以莫大的安慰,于是他決定在此筑亭避世。
二、選址定名彰顯士林風范
蘇舜欽在《滄浪亭記》中說:“予以罪廢,無所歸。扁舟吳中…一日過郡學,東顧草樹郁然,崇阜廣水,不類乎城中……予愛而徘徊,遂以錢四萬得之,構亭北碕,號‘滄浪’焉。”在這里,蘇舜欽表達了自己想選擇吳中定居建園,與郡學比鄰而居,并以“滄浪”為其命名的內心愿望。
吳中(即蘇州)除了民風淳樸、物產豐富外,也有著濃厚的士林文化。據相關統計,自唐代開始科舉,全國歷代共考出文狀元596名,武狀元115名,蘇州地區狀元各有45名(文)與5名(武),分別占全國 7.6% 與 4.4% 。另據《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記載,明朝272年科舉年份,全國共產狀元90名,而蘇州府出的狀元占全國狀元總數的 8.89% 。清順治三年(1646年)到清德宗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的260年間,全國共產生狀元114名,蘇州府共出狀元26名,占全國狀元數的 22.81% ,占江蘇全省狀元數的53.06% ,無論是平均數還是絕對數,蘇州都是名副其實的“狀元之鄉”[5]。文化精英的薈萃必然孕育出文化碩果,而此處的園林宅邸、文玩清供、詩文戲曲和琴棋書畫,也因為士大夫群體,而愈發精美雅致,乃至引領時尚、獨領風騷。明萬歷年間,浙江臨海人王士性言道:“蘇人以為雅者,則四方隨而雅之,俗者,則隨而俗之。”[6]時人將這種現象或潮流稱為“蘇樣”“蘇意”。千年文化古城與精巧雅致的滄浪亭相融相生,互促共榮,將江南士林文化襯托得更加熠熠生輝。
蘇舜欽選擇將滄浪亭與蘇州府學(今蘇州文廟)毗鄰而建,賦予了滄浪亭更多的文風雅韻,而創立蘇州府學的正是范仲淹。當年,范仲淹在家鄉創辦府學,聘請名儒胡璦擔任教授。胡璦教學,學規嚴密,許多學生不能完全適應遵守,范仲淹便讓自己的兒子范純祐“輒白入學,且齒于諸生之末”[2],為學生們做表率。范純祐當時不過十余歲,是數百名學生中年齡最小的一位,但他遵照父親的教導,在學校里尊師好學,“盡行其規,諸生隨之,遂不敢犯”[2]。此后,府學越辦越好,名冠東南。清代蘇州知府李銘皖曾說,天下郡縣學莫盛于宋,然其始亦由于吳中,蓋范文正以宅建學,延胡安定為師,文教自此興焉[5]《吳郡志》記載:自蘇州府學創辦以來,弦歌不輟,人才輩出,終北宋之世,蘇州共出進士159人[7]。明人王錡在《寓圃雜記》中說:“吾蘇學宮,制度宏壯,為天下第一。人才輩出,歲奪魁首。”[8]府學建成十年后的公元1045年,蘇舜欽建滄浪亭。直到今天,滄浪亭與府學僅一路之隔,相依相伴,自唐朝以來,這一帶文人雅士薈萃,士林風氣濃郁。滄浪亭擇鄰而居,注重人文環境,為后世文化園林的營筑樹立了榜樣。
園名的擇取亦盡顯士林風雅。“滄浪”二字,最早源自《滄浪歌》又稱《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孟子·離婁上》記載,孔子周游列國,聽到這首歌謠遂產生強烈共鳴,當即教育學生:“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9]中國古代的士人常以滄浪之水暗喻朝政,將其作為官場政治生態的映射。同時,滄浪之水也是文人政客自我標榜的警句,強調為官要廉潔勤勉。千百年來,滄浪亭作為文人士大夫表達心聲、題詠吟唱、切磋議政的重要場所,成為江南士林文化的重要標識。
三、建筑布局凸顯文人意象
滄浪亭中的建筑、植物及山水布設,似乎都是為打造士林文化而“盡意”的符號。在入口的設計上,滄浪亭未入園而隔水迎人。千古滄浪水自西向東繞園而出,早年和南園、盤門的水相連,這河本是行舟之水,當年蘇子美也常從此河出行。在《滄浪亭記》中,蘇舜欽寫道:“予時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則灑然忘其歸。觴而浩歌,踞而仰嘯,野老不至,魚鳥共樂。”這“滄浪之水”,儼然成了蘇舜欽與“日與錙銖利害相磨戛”的官場之間的天然屏障,個人的榮辱得失在“滄浪之水”中得以淡化和消融。
與其他蘇式園林稍顯不同的是,滄浪亭“繞亭植梧竹”,把竹子作為點綴園林的主要植物,而竹子在中國文化中一直有著獨特的象征意義,被賦予了堅韌、高潔、謙虛等美好品質,具有典型的士大夫品格。王維在《竹里館》中寫道:“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描繪了詩人在竹林中的獨處時光,通過清幽的環境和身心活動,展現了竹林的靜謐和詩人的高潔情操。鄭燮在《題畫竹》中寫道:“一竹一蘭一石,有節有香有骨,滿堂皆君子之風,萬古對青蒼翠色。”贊美了竹子、蘭花、石頭的高潔品質和堅韌精神,表達了詩人對君子之風的崇尚和追求。滄浪亭如今尚有各式竹子22種,如箬竹、苦竹、慈孝竹、毛環竹、湘妃竹、水竹、青稈竹、哺雞竹等,為凸顯士林文化增添了意象。
滄浪亭運用疊山理水的造園技巧,通過園山、古井、構亭、回廊、設軒、布堂以及建樓等,巧妙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詩文和典故貫穿其中,為滄浪亭增添了諸多文人氣息。比如,入園口,一座假山東西赫然橫臥,擋住了人們的視線,這種以山為主題的園林假山稱為園山。《園冶·園山》記載:“園中掇山,非士大夫好事者不為也。為者殊有識鑒…是以散漫理之,可得佳境也。”[10]這里所謂的“散漫理之”,意思是唯有任其自然,才能創造出優美的意境,這也正體現了文人士大夫的意趣風格。再如,滄浪亭共有小式什化兇,成了膾炙人口的士林景觀,尤其是曲室東出口處的外廊,其上四孔造型逼真的植物漏窗,分別是荷花、石榴、桃和海棠,它們并不是簡單代表著四季花卉,更是蘊含了深厚的人文內涵。荷花,百節疏通,萬巧玲瓏,亭亭物表,出淤泥而不染,花中之君子也,代表著美麗、純潔與堅貞;石榴從中亞、西亞流傳到中國,集圣果、忘憂、繁榮、多子和愛情等吉祥寓意于一身;桃則有仙桃之稱,蘊含著長壽和辟邪的文化內涵;海棠則有“望之綽約如處女”,有花中神仙之美譽。四孔花窗,形態各異、巧奪天工,于細微處將滄浪亭深厚的文化底蘊盡皆展現。另外,園東北的觀魚處,原名“濠上觀”,俗稱“釣魚臺”,取自莊惠濠梁觀魚的問答和莊子濮水釣魚、對尊位持竿不顧之典。而方亭外柱上有一副當年主持修復滄浪亭的江蘇巡撫、詩人宋犖所書對聯:“共知心如水,安見我非魚?”典故取自漢代忠直敢諫的鄭崇遭人誣陷,向皇帝辯白“臣門如市、臣心如水”。觀魚處原名為自勝軒,意為自我超越,則取自蘇舜欽《滄浪亭記》:“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自知所以自勝之道。”表達了園主對榮辱得失等世俗情感的哲理思考。
四、滄浪余韻盡顯士林風雅
建園三年后(1048年),40歲的蘇舜欽客死異鄉,但滄浪之余韻卻歷久而猶存。北宋后期,滄浪亭為文化世家章、龔兩家各得其半。南宋紹興間,“韓薊王統兵過吳,以軍檄脅奪之”。韓薊王即韓世忠,他奪得滄浪亭后,將其用作自己的宅邸。元延祐年間,僧宗敬在其遺址建妙隱庵,“云瑛讀書喜詩,號滄浪僧”。后僧善慶于至正年間在妙隱庵東側建了大云庵,如今解放軍一〇〇醫院內,還保留著“大云庵”的放生池。歸有光在《滄浪亭記》中記載:“文瑛尋古遺事,復子美之構于荒殘滅沒之余,此大云庵為滄浪亭。”明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江南名士文徵明重修大云庵,且留下了《重修大云庵碑》。后宋犖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 年)到蘇州任職,由于對蘇舜欽深懷敬仰,遂主持重修滄浪亭,構亭于土阜之巔,筑觀魚處、自勝軒、步碕廊等數處,并臨池造橋作為入口,且將建筑題名多取自蘇舜欽詩文,基本奠定了今日滄浪亭之格局。隨著后世的不斷豐富完善,散落園內并點綴其中且別具一格的楹聯、花窗、復廊、假山、竹林、蘭圃等更為滄浪亭增加了不少文風雅韻。
最能展現滄浪余韻的,當屬園內的一處祠堂即“伍佰名賢祠”。清道光七年(1827年),江蘇布政使梁章鉅再次重修滄浪亭,巡撫陶澍把康熙年間巡撫王新所建之“蘇公祠”改建為“伍佰賢祠”。伍佰賢祠刻有594位名人平雕石刻像,為清代道光年間蘇州名家顧沅所刻,“至于此大群人物,縱深則上自周之季札、伍員、言偃,下迄清之洪亮吉;橫廣則自姑蘇本郡人物之外,游宦是邦及屐齒曾留之名賢亦涉及”[1]。名賢大部分是本土的吳人,也有來蘇的清官廉吏,或有功于吳地的名宦良將以及定居蘇州的寓賢高士。每幅雕像上鐫刻著四句四言,概述此名賢一生功績。伍佰賢祠堪稱“千百年名世同堂”“廿四史先賢合傳”,體現了江南士林文化見賢思齊、海納百川的胸襟。祠正北墻上懸“作之師”匾額,取自《尚書·泰誓》:“天佐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意為上天佑助下界萬民,立君主統治他們,立人師教化他們。師,這里指五百名賢,含敬仰之意。并鐫刻“景行維賢”四字,意思是光明正大,德行高尚。
“良會集耆英”,“壺觴此地宜”。早在北宋蘇舜欽時,滄浪亭就成為士林題詠唱和之所,當年“一時俊豪,皆與從之”。晚清林則徐曾在蘇州任職,在蘇州擔任江蘇巡撫期間,滄浪亭假山石壁上留有林則徐草書“圓靈證盟”四字,他也常與前輩儒臣石韞玉、韓等人在此唱和。北京宣南詩社的成員南下時,也常在滄浪亭聚會,他們在滄浪亭上飲宴賦詩,盛況空前。此后,吳中名宦鄉賢,亦多在此唱和者,盡顯士林風雅。
好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品讀滄浪亭,感悟士林風韻,恰似欣賞一首宋詞,把玩一件清供,更像是聆聽一首蘇州的昆曲或評彈,在啁啾嘈切中揣摩思量,在百轉千回中細細品味,啟迪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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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永峰:江蘇蘇州干部學院黨的理論與黨性教育教研室副主任,副教授)
責任編輯:王秋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