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我們現在要褒揚饒家駒!他所主要參與的,是難民救助的‘上海模式’!也可以說是‘中國模式’!在此之前,人類一直在打仗,從第一次世界大戰至當時,人類一直在打仗——沒完沒了!而國際紅十字會也一直在考慮,戰爭狀態下怎么保護平民!上海實踐,讓他們前來觀察。發覺上海非常好!”近日,即將前往北京觀摩九三閱兵的上海師范大學二級教授、歷史學者蘇智良在接受《新民周刊》記者采訪時,如此說道。
蘇智良所提到的饒家駒,本名羅伯特·雅基諾·德·貝桑熱(Robert Jacquinot de Besange)。
三十多年前,蘇智良在搜集“八一三”淞滬抗戰史料的時候,第一次看到饒家駒這個名字——1913年,這名法國神父貝桑熱到上海傳教,也曾在徐匯中學教授化學,抗戰時期在南市設置難民保護區,救助了許多中國人。

十多年前,蘇智良站在南市阜春街,不乏悲欣交集。這里是難民區殘老院舊址,當時灰墻上一個大紅“拆”字,顯示此地城市界面終將改變。但值得欣慰之處,也在于能夠及時找到更多新線索。
今年,蘇智良與學生王海鷗合著的《饒家駒:被遺忘的英雄》由學林出版社出版。“謹以此書獻給‘難民之父’饒家駒先生,獻給當年創立了‘二戰’時期最出色難民中立區——上海南市難民區的人們。”
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之際,這一學術成果終于落地,不僅讓更多的中外人士了解到難民救助的上海模式,也讓戰火頻仍的世界看到“保護區”的起始,或許可以從中汲取養分,為人類未來的和平之路尋求走向……
電影《南京照相館》熱映之際,今年8月,國際友人約翰·拉貝之孫托馬斯·拉貝來到南京,與中國學者、各界人士共同回顧了當年由約翰·拉貝所創設的南京安全區。1937年日軍侵入南京后,進行了針對放下武器的軍人以及平民的無差別大屠殺。當時作為德國西門子公司南京代表處負責人的約翰·拉貝偷偷記錄了日軍暴行,又通過建立國際安全區的辦法,與其他國際友人一道,拯救了25萬中國人的生命。

在蘇智良看來,比較饒家駒與約翰·拉貝,更可以看出饒家駒貢獻之巨。“饒家駒與拉貝應該是認識的。”蘇智良告訴記者,“但現在有一些媒體在報道相關內容時,稱呼饒家駒為‘上海拉貝’,我覺得不算精確!原因不僅僅在于饒家駒比約翰·拉貝年長四歲,更因為饒家駒建立上海南市難民區的時間比約翰·拉貝早,拉貝當年向饒家駒求援,介紹日本外交官和軍官,協助建立南京國際安全區,在日記中有很多記載。上海安全區在許多方面的實際效果也好于南京。”
從戰事爆發的時間順序上看,確實先有“八一三”淞滬會戰,然后才有了日軍占領上海后向當時中國的首都南京推進。但蘇智良所說“實際效果”,其實指的是約翰·拉貝憑借個人種種努力,但仍難免日軍頻頻闖入南京安全區搜人、奸淫擄掠,而在上海南市安全區,這樣的情況要好很多。“南市的戰斗剛剛休止,硝煙還未散盡,一隊粗壯、矮個的日本兵,趾高氣揚地踏進了南市的北部,在大街上隨意閑逛。難民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卻又無人敢對占領軍吱聲。這時,一位60歲左右、穿著教士服裝、戴著眼鏡的白人,遮住了這群日本兵的去路,他竟然用流利的日本話告誡他們:這里是中立區、安全區,武裝軍人不得入內。” 《饒家駒:被遺忘的英雄》的引子部分,寫下了1937年11月9日的一些情況。此時的上海,剛經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東方戰場中的首場百萬人大戰,上海城市的發祥地南市,從黃浦江邊到邑廟路,船上、岸上、街道,到處火光沖天。百年老店燒成斷垣殘壁,路邊,孤兒在慘叫,老人在哭泣……但戴著眼鏡的傳教士,一點不慌張,也不退縮。他面對劍拔弩張的日本兵,仍用平和但堅定的語氣說道,“你們的松井石根司令官保證過,日本軍人不會進入這里,請你們后退”。當日本兵聽眼前這位西方人報出松井的日語發音“MACHIYI”時,明顯猶豫了一下,接著退出了難民區。
蘇智良告訴記者,饒家駒極具語言天賦,英、法、德等國語言尤為嫻熟。抵達上海后,他在徐家匯語言學校全日制學習中文,同時兼任徐匯公學(現徐匯中學)監學,同時教授法文和化學,除此之外還被聘為震旦大學英國語言與文學教授,主講英文和自然科學。至于“饒家駒”這一名字的來歷,蘇智良說,可能“饒家駒”的上海話發音與法語“Jacquinot”很相像。而到了“八一三”淞滬戰役時期,饒家駒已在上海生活多年,不僅學會了流利的上海話、北京話(類似于如今普通話),更因為曾于1914年至1934年間在虹口圣心堂擔任神父而長期與日僑交流,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饒家駒還曾擔任上海公濟醫院(今上海市第一人民醫院)院長,經常造訪廣慈醫院(今瑞金醫院)。如此種種,令這位外國神父在上海廣有人脈。無論是什么階層還是國籍——中國人、歐美人、日本人,他都有結交。
也正因此,在1937年11月初,當增援日軍從金山衛登陸,導致第三波難民潮起,城鄉民眾紛紛繞過無法進入的租界而從徐家匯、龍華等地匯集南市時,饒家駒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與中日雙方艱難交涉。蘇智良、王海鷗的書中記錄了當年英國《曼徹斯特衛報》特派員田伯烈(H.J.Timperley)與日本同盟通訊社記者松本重治的一段對話。田伯烈告訴松本:“賈基諾(即饒家駒)作為從軍神父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失去了一只手。他認為,日中兩軍如果承認南市區的一部分為難民區的話,有可能保障二三十萬中國人的生命。”蘇智良稱,事實上饒家駒在“一戰”爆發前就來到上海。他的右手是在徐匯公學任教時為了保護學生不慎炸掉的。但當時的上海,人們一直傳說并相信饒神父的手是“一戰”期間被德軍炸斷。無論如何,由饒家駒請田伯烈與日人交涉,而諸如松本重治這樣在中國混跡多年、曾獨家報道西安事變的日本記者,在侵華日軍和日本政界高層也有一定人脈。饒家駒在松本的協助下與當時日本中國派遣軍司令官松井石根、第三艦隊司令長谷川清等直接會面,終于令這幾個日酋以及當時的日本駐華使節紛紛同意在上海設立安全區。此后,饒家駒迅速與中方協商。“饒家駒因曾被聘用為大上海建設計劃委員會委員,與當時中國政界建立了友誼。因此,迅速與當時的上海市長俞鴻鈞取得聯系,并得到了俞鴻鈞的回信。信中,俞鴻鈞表示自己將很榮幸為饒家駒組建的國際委員會的先生們服務。國際委員會成員除了饒家駒,還有麥克那登將軍、白蒲先生、G.芬德利、H.貝倫特、賈斯帕先生、W.普蘭特先生等——看名單,一眾歐美人士。
即便如此,當時上海政界人士、報界、民間等等,仍有許多疑惑之聲。“雖然饒家駒是出于救援更多難民的目的倡議建立安全區,但當時中國方面仍有人疑慮重重。饒家駒要向其保證安全區的主權仍歸中國政府,在南市建立安全區比將之變為焦土更為有利!”蘇智良分析,“也正因此,饒家駒多次協調,才令互相視為敵人的中日雙方都認可其為調停人,分別與俞鴻鈞、當時日本駐滬總領事岡本季正商定,在南市設立一個非軍事化的安全區——饒家駒安全區(La Zone Jacquinot),獲得各方認可。”
終于,1937年11月9日中午12時,南市上空飄起紅十字旗幟,南市安全區正式成立。
饒家駒在建立安全區的聲明中寫道:“該區為南市平民安全住所,并非中立區域。”同時,他還表示,“籌商此舉,確非為法人利益起見,亦非為保全南市中教會之產業”,為的是“日本與中國雙方為人道起見,皆愿保護非戰斗人員,此舉始告成”。
那為何在南京,同樣是松井石根指揮日軍,許多日軍部隊是從上海開拔至南京,而卻發生了大屠殺,致使30萬中國同胞罹難?在蘇智良看來,有幾大因素可以比較上海與南京兩地的狀況。“上海是國際大都市。在‘八一三’淞滬會戰期間,侵華日軍主要是在攻擊上海當時的華界。至于租界,日人當時并未進兵。國民政府也看到這一點,希望在上海的戰事讓世界看到。因此,蘇州河北岸的四行倉庫保衛戰等,幾乎就是在打給蘇州河南岸的租界中人看。也有人說,新聞記者在租界里喝著咖啡看河北岸的戰事。這種情況下,日本也會注意國際觀瞻。”蘇智良分析,“而南京的情況與上海是不同的。南京是當時中國的首都。日軍攻陷南京后,部隊上下都有一種放縱感。同時,為了震懾中國,令中國軍民盡快屈服,使出了大屠殺的卑劣招數!”在蘇智良看來,日軍所為,效果適得其反,反而令全民抗戰的中國人更團結。但蘇智良仍總結認為,首先,從成立模式上來說,南京安全區基本仿效了南市安全區。在南京的西方人組成了籌備安全區的國際委員會,先與中方取得聯系,得到中方支持,之后通過種種渠道與日方聯系。其次,從管理模式上看,南京安全區也大量借鑒了南市安全區的經驗但兩相比較,蘇智良認為,兩個安全區最大的不同在于南京安全區沒有似南市安全區那樣有強有力的國際社會包括租界方面的支持,而南京安全區糧食問題沒有徹底解決,最終于1938年2月18日宣布解散。“南京安全區一定程度上減少了日軍暴行,保護了難民生命安全。之后,漢口等也嘗試成立安全區。唯有南市安全區,頂著日軍壓力,以及之后成立的汪偽政權壓力,直至1940年6月饒家駒回國才關閉。”

饒家駒曾在南市安全區成立時所發聲明中提及:“ 鄙人深知此種辦法乃屬創建,且望歐洲等處,亦能仿行,為益匪淺,諒不可河漢余言焉!”蘇智良認為,這一聲明,深深地表明饒家駒所作所為的目的只是救助難民,并表達了希望安全區可以在歐洲等地得到推廣。
1949年8月12日,上海南市安全區被寫進《日內瓦第四公約》,成為戰時平民保護的光輝范例。蘇智良認為,由此可見饒家駒與上海共同創立的安全區,對世界文明產生深遠影響。只是此時,饒家駒已經故去——
1940年,得知德國入侵法國,饒家駒取道香港返回巴黎。他想在巴黎建立安全區,以保護同胞,卻因為響應者少無法實現。1945年夏天,饒家駒受國際紅十字會委派,奔走于歐洲。及至德國戰敗,饒家駒前往柏林救助德國難民。“這真是大愛精神。他不計前嫌救助一個侵略過自己祖國的國家的難民。”蘇智良說。但也正是在柏林,饒家駒積勞成疾,于1946年9月10日16時40分病逝于柏林。
2024年9月3日,抗戰勝利79周年紀念日時,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專程來到上海城隍廟,緬懷被遺忘的英雄饒家駒。蘇智良向曾任職于聯合國難民署的古特雷斯娓娓道出一位法國人在滬倡導建立安全區的創舉,以及成果——拯救了30萬難民。這樣的人物,不該被時間湮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