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1932年。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抗日烽火席卷神州。當我進入嘉定城北小學,剛剛懵懂地感知人間疾苦時,家國已陷危難。
為躲避日軍屠戮,百姓扶老攜幼,倉皇逃難。我的大伯在嘉定逃難途中,不幸被日寇罪惡的子彈擊中。大嬸撲上前去攙扶,卻被追趕而至的鬼子兵用刺刀活活戳死。他們的女兒——我的堂姐,目睹父母慘死,當場精神失常。一個家,就這樣在血淚中破碎了。
從家到學校,必經日寇兵營。每日上下學,我們這些中國孩子,竟要在自己的國土上,向站崗的日本兵深深三鞠躬。這是何等的奇恥大辱!記得一位性格倔強的同學,一次試圖溜過,被崗哨放出的狼狗瘋狂追趕撕咬,衣破皮開,鮮血淋漓,痛苦翻滾。次日,校方和家長竟還被迫前往兵營“賠禮道歉”。這就是失去祖國庇護后,人民如奴隸般的日子。
壓迫愈深,反抗愈烈。1944年下半年,懷著一腔熱血,年齡最小的我與幾位志同道合的青年,在地下黨的交通站指引下,沖破敵偽重重封鎖,抵達敵后抗日根據地——蘇北一分區東臺三倉河新四軍一師駐地,毅然加入了這支堅持敵后抗戰的人民軍隊。
敵后抗戰,艱苦卓絕。衣食住行毫無保障,槍支彈藥全靠繳獲,負傷犧牲更是尋常。部隊沒有固定營房,官兵分散住在百姓家中。我們幫老鄉挑水劈柴,搶收搶種,掃院除塵,真正踐行著“一切為了人民,一切依靠人民”。敵強我弱,轉移是家常便飯。上半夜可能還在東村,下半夜便不知去向何方?;囊奥端?、粗糧雜菜、斷糧挨餓是常態。
疥瘡和虱子幾乎人人都有,大家卻戲稱為“光榮瘡”“革命蟲”。缺醫少藥,奇癢難耐時,只能在衛生員指導下,用涂了硫磺的竹片在身上反復刮擦,直至刮出血珠方能稍解。至今我身上仍留著不少斑駁的疤痕。然而,生活雖苦,軍民之間、官兵之間卻親如一家。行軍途中,我的背包常被老同志搶去背上;到了宿營地,列隊講評時,指導員卻會點名表揚我這個“江南小鬼”:“一夜行軍幾十里,不叫苦,不掉隊!”
1945年8月中旬,勝利的曙光終于降臨。晴空萬里,隊伍駐扎在黃海之濱的東臺縣三倉河區。鄒指導員從團部開會回來,滿面春風,聲音洪亮地向全連宣布:“同志們!特大喜訊——日本鬼子無條件投降了!”瞬間的寂靜后,人群如沸水般炸開!“哇!鬼子投降了!我們勝利了!”歡呼、跳躍、歌唱、喧鬧,帽子拋向空中,瓷碗被筷子敲得叮當作響。鄒指導員特意走到我面前:“江南小鬼,勝利了,可以回家看爹娘啦!”戰友們圍上來喊道:“小鬼,我們一起打到南通去,打過長江去,解放你老家上海嘉定!”
此時,日偽軍早已威風掃地,龜縮在據點里,除小部分繳械,大都向縣城逃竄。然而,躲在重慶的蔣介石集團,為搶奪勝利果實,不惜與人民為敵,竟密令日偽軍“堅守陣地,維持治安,等待國軍受降”。一些偽軍搖身一變,竟成了“中央軍”。這使我們在收復周邊縣城時遭遇了頑抗。
在東臺縣城攻堅戰中,鄒指導員手持自制的土喇叭,在前沿陣地對敵喊話,勸其放下武器投降。狡猾的敵人佯裝動搖,搖起白旗,待我們躍身推進時,卻突施冷槍。鄒指導員不幸中彈,壯烈犧牲。為指導員復仇的怒火瞬間燃遍陣地,戰士們奮不顧身,猛打猛沖,勢如破竹般攻破了縣城,全殲頑抗之敵。
我們敬愛的鄒指導員,倒在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為驅逐日寇、贏得民族解放與獨立,流盡了最后一滴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