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維鈞：永遠有說“不”的權利

第一次說“不”的人

巴黎和會，日本先發制人，率先在五個大國的“十人會”上提出德國在山東的權益應直接由日本繼承。而英、法、意等國在“一戰”中跟日本簽約承認過此一問題，在此時站在日本一邊。事關中國，美國總統威爾遜提請中國代表對此進行說明。結果，陸徵祥稱病無法赴會，王正廷、施肇基稱對山東不熟，而推由顧維鈞代表中國發言。顧維鈞沒有退讓。

他事先做了準備，在大戰結束前就在駐美使館內成立小組，專門研究與戰后和會相關的問題，并將研究報告送交國內，主張應向和會提出收回德國強占山東的權益。因此面對英、法、意、日、美等大國“十人會”的十人代表，他演講得非常成功。這是顧維鈞第一次在國際講壇上發表長篇演說。他克服了緊張情緒，“初似發言稍顫，既乃侃侃而談”，要求“根據和會承認的民族主義和領土完整的原則，中國有權收回（山東被占的）那些領土”。結果，全場鼎沸，掌聲如雷。“中國的孔子有如西方的耶穌，中國不能失去山東正如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這句名言被《費加羅郵報》等多家重要報紙引用。美國國務卿藍辛在自己的會議筆記中說：“顧的論點完全壓倒了日本人。”法國總理克里孟梭則評論道：“顧之對付日本，有如貓之弄鼠，盡其擒縱之技能。”

因此，巴黎和會到后來幾乎成了顧維鈞一人獨立施展中國外交的舞臺。北洋政府電令出席巴黎和會的中國代表團：“對于此項草約，大體應行簽字，唯山東問題應聲明另行保留，以為挽救地步。”當保留簽字的要求被拒絕之后，北洋政府再次訓令：“如保留實難辦到，只能簽字。”但顧維鈞在稱病住院的陸徵祥支持下，違抗北洋政府訓令，拒絕出席6月28日對德和約簽字儀式。據說這是我國近代外交史上第一次說“不”。他的女兒顧菊珍曾說：“中國現代史表明，先父顧維鈞是在國際會議上對列強說‘不’的第一人。”

顧維鈞說的“不”是建立在理性、和平的外交基礎上的，他改變了弱國任人欺凌、弱國無外交等似是而非的命題。對于真正的愛國者來說，身為弱國國民，仍有足夠的外交機會可以為自己的國家謀福。這種外交機會，不僅涉及理性的力量，也涉及事無巨細的準備工作；不僅涉及外交技巧，也涉及人類的尊嚴。綜觀顧維鈞一生的外交成就，無不著眼于尊重對方并贏得對方的尊重。

在前往巴黎參加和會的前夕，顧維鈞整天埋頭準備工作，為中國代表團草擬了一項計劃，包括“二十一條”、山東問題、收回租借地等七個問題。此外，他還對國聯問題進行了認真的研究，為中國代表團在巴黎和會上的工作打下了堅實基礎。此外，顧維鈞還專門拜會了以威爾遜總統為首的美國代表團，向他們闡述了中國對和會的要求，獲得了美國政府在和會上盡力支持中國的承諾。而在為中國陳情時，顧維鈞提及了人類的尊嚴，他代表中國表達感謝，說：“盡管深懷感激，但是中國代表團認為通過出賣同胞的天生權利，借以對協約國表示感恩，這將是對中國和世界的失職行為，并因此播下未來混亂的種子。”

因此，顧維鈞贏得了國際社會的尊重。他的愛國熱情、職業倫理、外交才能，使得李鴻章代表的弱國外交成為過去。歷史掀開了新的一頁。他說的“不”也不是弱者非理性的反應，而是抗議強權、抗議大國分贓的政治。從顧維鈞開始，一批在美國、歐洲留學專攻外交的專業人士進入外交界。中國真正意義上的外交開始了。

但顧維鈞不僅是說“不”，他也承認了現實中的國際秩序，代表中國簽署了對奧（地利）和約，不僅成為中國廢除不平等條約之首創，而且使中國因此成為國際聯盟的會員國，后來還被選為國聯行政院四個非常任理事國之一。這是中國首次進入并被承認為國際社會的一員，此前中國被認定為非國際社會成員，無資格適用國際法。此外，中國還簽署了對匈（牙利）和約、對布加利（保加利亞）和約，第一次以戰勝國姿態出現于國際社會。顧維鈞等還簽署了《國際航空專約》，使中國與其他國家具有同樣的領空權。可以說，巴黎和會除對德和約有辱中國主權外，在其他方面，中國都取得了相當大的外交成就。

在顧維鈞的外交生涯中，他極為看重中國介入國際事務的可能性。早在日本要求“二十一條”時，顧維鈞就認識到，中國需要國際上的支持。在日本要求絕對保密的談判期間，他沒有征求袁世凱的同意，悄悄把消息透露給了英美。果不其然，國際反應對日本構成了壓力。在這種情況下，袁世凱看到對外界做一定透露有助于中國，開始有意地讓顧維鈞繼續透露消息。顧維鈞的勇氣和才能，使得他在27歲時被袁世凱任命為駐美公使。

有了巴黎和會上的外交成果，在國聯中，顧維鈞不失時機地向國聯大會提交廢除“二十一條”、歸還山東權益的“魯案”。日本為此表示，只要日、中開始單獨商議，愿意歸還山東權益。顧維鈞再次說“不”，他拒絕有條件地歸還，拒絕單獨開議。最終于1921年11月12日由美國發起華盛頓會議，中國在會議上提出廢除“二十一條”的要求，日本迫于美、英壓力，終于在1922年2月4日與中國簽訂《中日解決山東懸案條約及附約》，“二十一條”及山東問題的換文、對德和約關于山東的條款被推翻；并于6日簽訂了《九國公約》，強調尊重中國的領土完整和主權獨立，給予中國自行發展的機遇。

在國家和個人上做到雙贏的人

顧維鈞堅持弱國外交的可能性，并奠定了現代國際外交的重要原則。他曾反復闡述關于外交談判的基本，即否定全勝論。顧說：“每一個中國知識分子都記得一句古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換句話說，堅持原則比只顧局部利益為好。我一向把這句話看作個人一生中的寶貴箴言，因為一個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這項箴言不適用于外交，因為國家是永存的，不能玉碎，一個外交家不能因為必須堅持原則而眼看著他的國家趨于毀滅不顧。”這個否定全勝論的思想，不僅適用于弱國，也適用于強國。

作為一個政治人物，顧維鈞在民國風雨飄搖的政壇上始終屹立不倒。其原因，除了他有錢，他熱衷做官，他知道自己從政的價值外，也在于他維護了現代國家極為珍貴的人格獨立。這種人格獨立體現在了相當程度的利益中立上。有人為此問顧維鈞，在中國政府權力處于風雨飄搖中時，他何以能夠左右逢源、官運亨通。顧維鈞回答說：“問題很簡單，我從不介入派系之爭。我的活動純以國家民族利益為依歸。凡是有益國家的事，我必盡綿薄之力。反之，有害的事，我寧愿掛冠而去。”

他的人格獨立甚至體現在做人的細節上，即他尊重對手。人們回憶說，顧維鈞的態度非常雍容，從來沒有疾言厲色。他對人總不稱“你”而稱“您”。他說：“在外交上講話，一定得有禮貌。例如知道對方不會同意自己的意見，而話一定得這樣說：‘我相信您一定會同意我的意見吧。’”

英國人因此這樣稱道他：“中國很少有比顧維鈞博士更堪作為典型的人了。平易近人，有修養，無比耐心和溫文爾雅，沒有哪一位西方世界的外交家在沉著與和藹方面能夠超過他。”

有人說，這個弱國的幸運國民得益于他的長相、婚姻，他的四段婚姻或主學，或主貴，或主富，或主情，給了他近乎完美的人生。但綜觀他的一生，他配得上他的際遇。用我們現在的話說，他賤而不肆志，富貴不驕人。他給過章士釗這些同時代的人暴發的錯覺，但他做人做事仍立足于國家、人民。他是他那個時代在國家和個人上做到雙贏的人，既為國家做了貢獻，又成全了自己。

他的愛國出于至誠和人的尊嚴。當他還是一個少年時，經過外白渡橋，看見一個英國人坐著黃包車，急著要去看跑馬。拉車上橋本來就累得很，他還用鞭子抽打車夫。顧維鈞憤怒地斥責這個英國人說：“Are you a gentleman？（你還算是個紳士嗎？）”

他對文化文明的尊重也融進了血液，養成了習慣。他以外交干才著稱，用英語多，用中文少，但他非常看重中文。他曾要求秘書楊玉清每天從古文中選一點材料抄給他，他夜晚回家去讀。他對楊玉清說：“一個中國人，當然應該把中文學好。一個人不能說年紀大了就不求進步。我應該學中文。你這樣做，是幫我的忙。”

（摘自《做自己的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