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戈雅——視覺藝術的浪漫主義深淵
弗朗西斯科·戈雅的藝術生涯,堪稱一部從洛可可的優雅表象墜入浪漫主義精神深淵的視覺史詩。其創作軌跡絕非簡單的風格演變,而是深刻烙印著西班牙社會在啟蒙理想幻滅、王權傾覆、拿破侖鐵蹄踐踏以及隨后的血腥戰爭與政治動蕩中劇烈痙攣的印記。他早年作為備受宮廷青睞的畫師,用華麗的色彩捕捉貴族的浮華(如《陽傘》等),卻在表象之下敏銳洞察著社會的虛偽與潛流。隨著個人失聰的打擊與祖國深陷苦難的刺激,戈雅的藝術發生了驚心動魄的蛻變。戈雅不再僅僅描繪眼睛所見,而是直指人心最幽暗的角落,將人類的非理性、瘋狂、痛苦與對虛無的恐懼以無與倫比的視覺強度呈現出來,超前于時代的表達,在19世紀初便矗立起一座直指現代精神困境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險峻高峰。
1.1從光明到暗夜— 一創作軌跡的浪漫蛻變
作為宮廷畫師,戈雅早期作品,如《陽傘》等,雖仍帶有洛可可式的輕盈筆觸與明快色調等遺風,但已顯露出對色彩微妙過渡、光影戲劇性對比的非凡敏銳把握,以及對人物瞬間神情與內在個性的生動捕捉。隨著西班牙本土啟蒙運動思潮的深刻影響,其肖像畫藝術日益成熟,代表作如《何維蘭諾斯肖像》便精準地展現出對對象理性氣質、獨立人格的深刻洞察與由衷尊重,透露出鮮明的人文主義關懷。
戈雅的《卡普里喬斯》是諷刺的鋒芒與社會夢魔,1799年發表的版畫集《卡普里喬斯》標志著重大轉折。戈雅借助怪誕、象征與夢幻般的圖像,無情地揭露了社會的愚昧、迷信、腐敗與壓迫,如名作《理性沉睡,心魔生焉》等。這些作品超越了單純的諷刺,充滿了對人性黑暗面的深刻洞察和一種近乎預言式的焦慮,其荒誕不經的想象力本身就是浪漫主義精神的體現[1]。
戈雅晚年隱居時期創作的“黑色繪畫”,如《農神吞噬其子》《狗》《兩位老人》等,是其藝術最黑暗、最深刻也最富現代性的篇章。扭曲變形的形象、原始暴力的主題,營造出一種令人室息的末世氛圍。這些壁畫不再描繪外部世界,而是轉向內在的深淵一對瘋狂、死亡、時間流逝和人性本質的終極拷問[2]。其純粹的情感強度和超越理性的表達,抵達了浪漫主義乃至表現主義的精神核心。
1.2浪漫主義的視覺密碼——戈雅的美學革命
戈雅的作品始終以強烈的情感為核心驅動力,無論是諷刺的憤怒、戰爭的悲憫還是晚年的絕望與恐懼。他忠實于個人視角和內心感受,將主觀體驗置于客觀再現之上。
他大膽探索夢境、瘋狂、迷信等非理性領域,利用怪誕的意象打破美的傳統藩籬,如《卡普里喬斯》中的怪物。在表現戰爭的殘酷和自然的狂暴力量時,他觸及了“崇高”美學的范疇一一以恐怖和震撼引發超越性的體驗,如《五月三日》的光影對比、《巨人》的壓迫感等。戈雅的筆觸從早期相對工整到晚年的奔放不羈,尤其體現在“黑色繪畫”和后期油畫草圖如《乳母何塞法》中。他不再追求完美的形體和光滑的表面,而是讓筆觸的動勢、顏料的質感直接服務于情感的表達,為后世表現主義開辟了道路[]。
2肖邦—聽覺藝術的浪漫主義結晶
弗雷德里克·肖邦將全部的藝術生命傾注于鋼琴方寸之間,摒棄交響樂的宏大敘事與歌劇的戲劇舞臺,僅以黑白琴鍵為畫布,以音符為顏料,繪制出比任何視覺景觀都更洶涌的內心風暴與更細膩的靈魂圖景。他的音樂是詩意的呢喃,如夜曲中月光流淌的朦朧私語;是英雄的悲歌;更是民族的靈魂,早已成為故土文化基因的聲學銘刻。肖邦將個人命運的漂泊感與時代洪流中波蘭的悲劇性抗爭熔鑄為獨一無二的“鋼琴詩學”[4]
肖邦的作品既是沙龍里優雅的珍珠,亦是戰場外沉默的刀劍。在《革命練習曲》呼嘯的音流中,在《葬禮進行曲》沉重的步伐里,肖邦證明了最私密的抒情亦可承載最磅礴的歷史重量。他的音樂被賦予了管弦樂隊的色彩張力與人類嗓音的呼吸溫度,最終升華為浪漫主義時代最純粹、最不朽的聽覺結晶。
2.1波蘭之心與巴黎之魂——生命與創作的交響
肖邦在波蘭的成長經歷為其音樂注入了不可磨滅的民族基因。波蘭民間音樂,尤其是瑪祖卡(Mazurka)和波羅乃茲(Polonaise)的節奏、旋律與精神氣質,成為他創作的永恒源泉。其早期作品如《“把手給我”變奏曲》等,已顯露才華。巴黎的藝術氛圍滋養了他夜曲、圓舞曲的沙龍氣質,以及音樂的精致、優雅與詩意。
2.2鋼琴詩人—肖邦的浪漫主義音樂語匯
肖邦的音樂旋律具有歌唱性和抒情性,優美流暢,情感細膩,變化豐富。他擅長在鋼琴上模仿人聲的呼吸與嘆息(Rubato的運用),賦予旋律極強的表現力。他大量使用不協和音、半音階、遠關系轉調、持續音(踏板效果)以及富有想象力的和弦,創造出朦朧、憂郁、神秘、輝煌等極其豐富的音響色彩。和聲在他手中不僅是功能性的,更是重要的色彩性和表現性工具。
Rubato(彈性速度)是肖邦音樂的靈魂標識之一。在保持基本節拍框架的前提下,對旋律聲部進行細微的速度伸縮處理,模仿人聲歌唱的自然呼吸,賦予音樂即興感和深邃的情感表達。
瑪祖卡(Mazurka)的重音移位、獨特的節奏型,如附點、切分等,波羅乃茲(Polonaise)的莊嚴三拍子進行曲節奏,如《英雄波蘭舞曲》Op.53等,這些節奏不僅是形式,更是民族精神的載體。
肖邦的敘事曲(Ballade)開創了器樂敘事曲體裁,結構宏大自由,充滿戲劇性沖突和史詩性畫面感。前奏曲(Prelude)Op.28的24首前奏曲,每首都像一個濃縮的情感瞬間或印象素描,風格迥異,展現了驚人的想象力。練習曲(Etude)如Op.10、Op.25等,將艱深的技巧練習升華為具有高度藝術性和深刻情感內涵的音樂會作品,如《革命練習曲》《冬風練習曲》等。
3深淵的回響與詩意的共振 戈雅與肖邦的浪漫主義交響
盡管媒介迴異,但深入其藝術核心,兩者在浪漫主義的蒼穹下,以驚人的精神同頻奏響了一曲動人心魄的跨感官交響。
戈雅用《農神吞噬其子》中駭人的原始暴力撕開文明的偽裝,恰似肖邦在《降b小調奏鳴曲》“葬禮進行曲”中以鋼鐵般的節奏錘擊出存在的絕望;戈雅《戰爭災難》版畫中無聲嘶嚎的軀體與肖邦《革命練習曲》中傾瀉而上的激憤音流,共同澆筑了民族苦難的紀念碑。這種共振更在形式層面催生奇妙的感官轉譯。戈雅畫布上《五月三日》燈籠強光切割的戲劇性黑影,在肖邦夜曲的明暗和聲漸變中找到了回聲;而肖邦敘事曲史詩般的結構起伏,又仿佛映射著戈雅版畫序列的敘事張力。當戈雅“黑色繪畫”中《狗》的混沌虛空逼迫觀者凝視存在之淵時,肖邦《前奏曲》 0p.28No.2 那些懸停的低音和弦正以音響的室息感達成同樣的精神威壓。這場穿越畫框與樂譜的對話,實則是浪漫主義對“總體藝術”(Gesamtkunstwerk)的隱秘實驗——證明最極致的痛苦與最精微的詩意,終將在人類情感的深淵里激蕩出永恒的回響。
3.1精神內核的交疊—浪漫主義的共同命題
3.1.1情感強度的極致化
戈雅的作品《1808年5月3日》中面對死亡的驚恐與絕望,《農神吞噬其子》中呈現的原始瘋狂與恐怖,“黑色繪畫”整體彌漫的壓抑、焦慮與存在主義式的虛無,其情感表達是爆發式、具象化、直擊感官的。肖邦的《降b小調奏鳴曲》“葬禮進行曲”樂章中沉痛的哀悼與壓抑的憤怒,《第一敘事曲》中史詩般的沖突與激情,《革命練習曲》中噴薄而出的抗爭意志,《b小調前奏曲》( Op.28No.6 )中如泣如訴的憂郁,其情感表達是內省式、詩意化的、通過抽象音響結構層層遞進的。兩者都摒棄古典主義的克制,將人類情感的深淵與巔峰推至極致。
3.1.2民族性的深刻烙印與悲情表達
戈雅通過《戰爭災難》版畫集、《五月三日》等作品,直接記錄和控訴戰爭對西班牙民族的摧殘,揭露侵略者的暴行,頌揚平民的犧牲精神。民族苦難是其重要主題,表達直接、具象、充滿社會批判性。肖邦將波蘭的民族靈魂融入音樂血脈。波羅乃茲舞曲,如《英雄》《軍隊》等,是民族精神與抗爭意志的象征;瑪祖卡舞曲是鄉愁的載體與民俗風情的詩意升華。其對民族情懷的表達更抽象、更精神化、更個人化,在流亡的語境中彌漫著深沉的懷鄉與憂思。兩者都將個人命運與民族苦難緊密相連[5]。
3.1.3對超驗與神秘的探索
戈雅的“黑色繪畫”充滿了神秘主義色彩和宗教異象感,如《朝圣》中模糊扭曲的朝圣者形象,《狗》中淹沒在混沌背景中的渺小生靈,是對命運、死亡、未知力量的宗教性或反宗教性的沉思,畫面本身營造出一種令人不安的超現實氛圍。肖邦的前奏曲作品,“雨滴”具有冥想性、宗教般的肅穆感或神秘色彩。夜曲中夢幻般的氛圍,某些段落,如《降b小調奏鳴曲》末樂章持續的八度進行,制造出空靈、恍惚甚至不祥的音響效果,觸及超越世俗的精神領域。兩者都試圖通過藝術媒介觸碰那不可言說的神秘與終極存在。
3.2形式語言的互文—感官界限的模糊
戈雅的《卡普里喬斯》版畫中線條的疏密、圖形的重復與對比、構圖的動態感,形成強烈的視覺節奏,如同無聲的音符跳躍。《五月三日》畫面中,士兵隊列的機械重復與受害者姿態的混亂對比,形成壓抑與爆發的節奏沖突。肖邦音樂中音響的色彩與光影,通過細膩的和聲色彩變化,如夜曲中豐富的和聲連接、力度對比,強烈的ff與極弱的pPP、踏板營造的泛音效果,能喚起聽眾對色彩、明暗變化的聯想。敘事曲(Ballade)的故事性體裁,其戲劇性的展開、主題的對比與再現,常被聽眾解讀為具有畫面感或情節性的音樂,如《第一敘事曲》Op.23常被聯想為關于立陶宛的敘事詩。前奏曲、夜曲片段捕捉了瞬間的情緒或印象,如同音樂素描,具有類似繪畫小品的“如畫”特質,如《A大調前奏曲》Op.28No.7的簡潔寧靜等。
3.3通感(Synesthesia)的浪漫主義實踐
戈雅與肖邦的藝術都強烈地作用于欣賞者的綜合感官體驗。欣賞戈雅的畫作,人們仿佛能聽到其中的喧囂、吶喊或死寂;聆聽肖邦的音樂,人們則容易看見其中的色彩、光影流動或想象的畫面。這種跨越感官界限的審美體驗,正是浪漫主義藝術追求內在體驗、強調主觀感受和想象力的核心體現。他們的作品成為通感理論在19世紀藝術實踐中的絕佳范例[6]。
4結語
戈雅與肖邦,一位在畫布上鑿刻出西班牙的暗夜與靈魂的悸動,一位在琴鍵上編織出波蘭的鄉愁與詩意的星光。他們分屬視覺與聽覺的王國,卻在19世紀浪漫主義的宏大交響中,以各自不可替代的音色,奏響了最深沉的共鳴。戈雅畫作中強烈的視覺節奏與無聲的吶喊,肖邦音符中流淌的色彩光影與如畫結構,無不彰顯著浪漫主義藝術家對感官界限的超越和對“總體藝術”理想的追求。這種視覺與聽覺的交響,至今仍在向人們訴說著關于自由、人性、痛苦與超越的不朽詩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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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吳迪.“移風易俗,莫善于樂”:重釋格拉納多斯鋼琴組曲《戈雅之畫》[J」.藝術科技,2019,32(1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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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林琳.美育課程視角下的高中音美藝術統整教學策略:以“西方音樂與美術的時代風格”單元主題教學為例[J].福建教育學院學報,2024,25(11):2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