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畫大師作品表現現實的特點與差異探究

動畫敘事的基本特征是既具有假定性，又具有現實性。因此人們對動畫藝術這一形式的評價常常存在兩方面傾向，既喜歡動畫里那些富有藝術力的虛擬形象和飽含想象力的故事情節；又重視動畫效果如何接近真實，反映的內核如何具有現實性意義。其實，在動畫敘事結構中，這兩方面是統一的。由于動畫大師們在民族、時代、生活地域（國家）、受教育情況等方面的差價，他們在動畫作品中對現實問題的處理及其敘事方式也風格各異。

1中國動畫大師表現現實問題的特點

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國動畫產業不發達，受時代環境制約，動畫大師們雖然付出諸多努力，主要還是向蘇聯動畫界學習。如上海動畫制片廣學習蘇聯風格制作出的動畫作品《烏鴉為什么是黑的》，雖然在國際市場上斬獲獎項，但一度被評委們誤認為是蘇聯的作品。這一事件深深觸動了中國動畫制作者，他們開始重視和追求作品鮮明的民族特色，也由此成了中國動畫大師誕生的動因。

1956年，動畫家特偉先生首先提出“探民族風格之路的口號，且身體力行踐行此路。《小蝌蚪找媽媽》就是在他的執導下誕生的中國第一部水墨動畫。水墨動畫是富有中國藝術色彩且極具開創性的作品類型，是傳統民族文化與動畫形式磨合后生發的歷史性結合。此作品使特偉大師在中國動畫發展史上留下了鮮明足跡。作品在表現現實性問題時采用了擬人的手法，生動闡述了即便是懵懂的孩子在溫暖互助的社會環境下也能順利找到自己的媽媽，弘揚了社會的溫馨有愛。問題內涵簡單，故事編排淺顯易懂，但結合得恰到好處，利用了藝術假定性輕松詮釋了道理。“所謂‘假定性’，是指藝術與現實的非同一性，在藝術中，現實只是一種折射，一切都是假定的、假想的、虛擬的。”[1]

同期，為配合文藝界進行的社會主義文化宣傳，強調藝術的人民性，藝術為人民服務。特偉先生又用傳統剪紙片的形式執導了短片《金色的大雁》。通過改編真實歷史事件，講述了黨積極領導人民與天災和階級敵人斗爭的故事。影片中，主創團隊嘗試追求逼真寫實的效果，雖然沒能成功呈現，但最終抒發出的愛黨熱情還是比較成功的。

受特偉先生影響，繼其后而留名中國動畫史冊的王樹忱大師，也站在了藝術改革的浪尖，其創作體現出“中國學派”[3]的基本精神，并且在現實性題材的選擇上更加大膽寬泛。受政治諷刺漫畫啟發，他勇敢直擊社會問題。首先與漫畫家華君武合作編劇，導演了一部揭穿美國政府企圖分裂中國的漫畫動畫《原形畢露》。這部作品以“美國U2間諜飛機事件”為直接現實題材，圍繞當時熱點政治沖突話題，漫畫式動畫風格十分新穎，加上極具諷刺性的劇本，使這一作品廣受好評。受到鼓舞的王樹忱先生繼續與漫畫家合作，針對貪婪無度的金融寡頭，揭露西方資本的罪惡，再次創作漫畫動畫片《黃金夢》。《黃金夢》相較于《原形畢露》，沒有選擇同樣直接利用某一具體政治事件反映問題，而是別出心裁地設計諸多角色，如“好吃金幣”的大肚子西裝高帽大王們、“頭腦”圓滑的雞蛋總管、具備武力手段的炮筒將軍和到處吸血的蚊子先生，配上詼諧的旁白，明嘲暗諷資本之間殘酷吞并形成壟斷局面后卻仍不滿足、妄想取得更大利益、吃干抹凈一切剩余價值的狀態，點明了它們最終都會自取滅亡的結果。這部作品運用的手法輕松可愛，通過一個個虛構的角色組建了一場荒誕的鬧劇；將現實中資本的黑暗描述得淋漓盡致，作品立場鮮明，諷刺意味十足。

這么多年來，在我國底蘊深厚的傳統文化熏陶下，選取現實性題材時，中國動畫大師們通常有一個強烈的主立場表達。無論是諷刺邪惡還是宣揚正義，都是積極向上的。這是中國動畫大師們時刻展現的社會責任感，是中華民族的精神特征。長期以來，他們作品所宣傳的思想，不斷推進著我國社會的進步。

2日本動畫大師表現現實問題的特點

日本動畫早期受歐美動畫影響深遠，動畫敘事在作品中的分量相對較弱，而追求讓畫面動起來，注重動畫的趣味性和藝術性。可以說這一時期的日本動畫假定性是高于現實性的。直至關東大地震對日本動畫產業發展造成了致命的打擊，才讓日本動畫走出歐美風格的桎梏。

1943年政岡憲三制作的動畫電影《蜘蛛與郁金香》已具備了日式浪漫主義和寫實主義的特色，到1945年的動畫電影長片《桃太郎·海之神兵》誕生，寫實主義風格更為明確，直接影響了日本戰后商業動畫制作的風格表現。之后，東映動畫公司以高幀數手法使畫風更加寫實。

吉下力工作室的發起人之一，動畫大師宮崎駿在塑造作品時非常擅長用浪漫奇幻的手法影射現實或歷史問題。藝術創作者的作品風格通常離不開他們的生活經歷，現實的影響總會從作品中的某處細節上滲透出來，大師也難例外。在作品中，童年遭遇了紛飛戰火的宮崎駿先生經常會流露出對軍國主義的諷刺，表達強烈的反戰思想。宮崎駿曾痛苦地回憶過那段時期：“許多丑陋行為不斷出現：欺詐、投機倒把甚至販賣偽劣產品。”[4]他講述的故事里有形色各異的反面角色，他們通常是居于上位的，雖然已經在那個世界擁有了一定的“財富”卻仍不滿足。宮崎駿先生用隱喻的手法描繪這些上層階級無窮無盡的貪欲，比如頗具代表性的畫面：《千與千尋》中千尋父母面對美食吃得嘴角流油，逐漸變成了兩頭任人宰割的肥豬。這里對人性貪婪的譏諷不言而喻，但宮崎駿先生又沒有讓千尋拋下自己的父母獨自逃離。他更注重表達在見識了人性善惡之后的抉擇。他就是用這種生動不生澀的敘事手法闡述殘酷的現實性問題，在作品中投射美好和平理想與殘酷戰爭現實之間的巨大矛盾所凸顯的人性內核，因此其人物表現和故事敘述都擁有復雜的多面性。可見，大師熱衷表現多重的人物內核，并不是為了精細感的塑造才制造多面，而是現實就是如此。藝術刻畫本真的人性，是對現實性問題的思考。這引導著宮崎駿先生的敘事邏輯。

當日本動畫界在三位殿堂級大師的輝煌成就后陷入青黃不接之時，另一位日本動畫大師今敏，作為當時的“新秀”接過了時代交接棒，為動畫引入了新鮮的敘事結構和題材。他的故事選擇相較于幾位動畫前輩，更接近真人電影，更加直觀地表現現實性問題。

今敏先生是一位非常擅長利用動畫假定性敘事的動畫導演。他的敘事結構虛實交錯，如《未麻的部屋》中少女偶像未麻在轉型演員時遭受的壓力導致她內心痛苦與掙扎。但這一切并不被社長在意，又給她加了大尺度戲，最終導致未麻精神崩潰。影片中的“假想未麻是被他人創造出來的‘自己’，在他人面前的‘自己’開始自由發展，最終變成比原先的自我更加自我、更加完全的‘自己'”[5]，這種精神世界與現實世界意象的混亂交織，通過視聽語言的加工，為影片制造出了撲朔迷離的奇幻色彩，并引導觀眾思考劇情內容的真實性。這種奇幻并非童話。如果說宮崎駿先生是在用絢爛美麗的童真思維提醒人們面對卑劣現實時保存人性，故事背景基調都是令人不愿折損的童話，那么今敏先生就是將屬于成年人的復雜人性和精神思維如流水一般滲透在現實主義故事的劇情中，再結合靈活多變的超現實鏡頭語言讓觀眾在理性與感性、現實與虛幻之間拉扯。

兩位大師的題材選擇雖截然不同，但都是虛實結合的高手。日本作為一個資源匱乏、災害頻繁的島國，危機意識長存于他們的腦海，平和美好的生活很容易成為他們的向往。但軍國主義的侵蝕并沒有為他們帶來向往的和平，人民的不幸令日本動畫大師內心反思不斷，造就了這種充滿矛盾性的社會反省內容。因此他們的作品更強調在現實中的選擇，不一味強調善惡，不把解決現實性矛盾作為目的，更偏重于將矛盾的選擇推向觀眾。這個選擇性會給故事留白，形成無結論的兩難結構。

3美國動畫大師表現現實問題的特點

電影技術發源于歐洲，但美國無疑催動了電影產業的蓬勃發展，并為與其息息相關的動畫產業帶去了改良的技術手段。美國動畫的顯著特征體現在其形象及動態表現上，尤其是動物角色塑造中實現的假定與現實的精妙融合，創造了許多聞名世界的動物卡通形象。在動物角色的形象設定上，一方面遵循了不同種類動物自身的習慣特點，不與現實割裂，如湯姆與杰瑞的博弈來自它們的天性；另一方面，動物們又被賦予了鮮明的性格特點，擁有擬人化的情感抒發，譬如被譽為動畫版《哈姆雷特》的《獅子王》，雖然完全是屬于動物世界的故事，卻飽含人類社會深沉凝重的情感共鳴。而在角色的動態表現上，美國動畫大師擅長使用夸張但流暢的動態變化，生動且極富想象力，不會讓觀眾感到違和。這也是大師們在假定與現實之間做出的高明處理。

提到美國動畫產業的發展，繞不開迪士尼動畫公司的貢獻。“華特·迪士尼的成功之處在于，不僅使他的名字和他筆下的角色一樣家喻戶曉，更把他和他公司創造的動畫王國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以至于對于很多人而言，華特·迪士尼就是動畫的代名詞。”[6]迪士尼以童話故事題材聞名，改編了許多經典童話故事，比如其首部長篇動畫電影《白雪公主》就改編自《格林童話》中的知名童話故事。作為一則童話故事，其善惡觀十分分明，有極惡的繼母、純真善良堅強擁有諸多美好品質的白雪公主、勤勞又富有同情心的小矮人們。而迪士尼的改編動畫中，又豐富了每個矮人的性格特征，并為熱愛自然的白雪公主增添了可與動物交流的能力，使影片風格更具想象力，同時更強調了善良美好品質的正反饋。毫無疑問，選擇童話劇本是經典的利用虛擬故事表達真實社會善惡觀的形式，但這些故事的結局也常被詬病以愛情為療愈，公主一定要嫁給王子。如迪士尼于1989年上映的動畫電影《小美人魚》，主人公愛麗兒靈動的外表和堅強勇敢的美好品質都深深吸引著觀眾們，在當時也為動畫產業開啟了一個全新的黃金紀年。但是，像這樣一位不懼規則束縛、有情有義的女性形象卻仍然逃離不了對愛情無怨無悔追求的設定。這種經過精致包裝美化后的情感關系，致使迪士尼傳統公主片在新時代思想潮流中逐漸不被認可。可以看出，當假定性過度遠離現實性這一基地、未能與現實性達成平衡，會給作品帶來強烈的負面影響。而另一部新經典迪士尼作品《瘋狂動物城》在角色塑造上就飽滿許多。影片中動物世界天然的弱肉強食很明顯取材于現實世界的生態關系，而每個動物又擁有人性的特點，將善與惡交織分布在不同等級的物種上。這種假定性的部分卻又將現實世界里龐雜的社會關系展現得淋漓盡致。可以看出，動畫虛構過程中過分脫離現實性關系是無益于動畫發展的，即使是動畫大師也需要遵循這一法則，提升作品的感染力。相較于浪漫主義手法，顯然，現實主義手法更能直面人生，具有穿透力。

美國作為經濟發展長期處于世界前沿的國家，但其發展歷史并不悠久，受到諸多文化影響，他們的作品豐富大膽不拘泥法則。在現實性題材的選擇上，他們擅長顛覆傳統，又時刻宣揚來自強國的民族自信，尤其是動畫作品很少有悲劇，構建了一座夢幻的烏托邦。即使是這樣，他們的作品也需要考慮現實里的人性色彩，否則缺少共鳴的作品也無法贏得觀眾的喜愛。

4結語

縱觀世界動畫大師的作品，可以發現，他們不能完全脫離現實敘述故事，對現實性與假定性的權衡是否精妙，決定了其作品的藝術品質。大師的思想首先來源于現實的社會環境、人性架構，其次才能擁有自身的思考。動畫作品首先取之于現實，其次才在虛構的裝點下熠熠生輝。不同國家的動畫大師在相類似的現實題材面前也會因為不同的真實社會經歷、民族精神內核產生不同的敘事方案，傳遞出不同的思考結果。“假定性”這一藝術的根本特征，讓動畫大師們能夠最大限度表達自身思想，最終超越現實。現實與虛擬互相影響、相輔相成，成就了一部部經典的動畫作品。

參考文獻：

[1」楊身源，張弘昕.西方畫論輯要［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1990：613.

[2]王宏建，袁寶林.美術概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 95.

[3］周海燕.動畫大師王樹忱評傳［J］.吉林藝術學院學報，2009（6）：106-119.

［4］楊曉林.動畫大師宮崎駿［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2.

[5］今敏.我的造夢之路［M］.焦陽，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5：32.

[6］史蒂芬·卡瓦利耶.世界動畫史［M］.陳功，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