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鐵凝《玫瑰門》中的身體敘事

鐵凝的《玫瑰門》作為當代文壇的重要作品，將身體置于敘事的中心，深刻揭示了身體作為文化符號的豐富意涵一它不僅是生理的載體，更是歷史積淀、倫理規范與個體經驗交織互動的復雜場域。鐵凝通過身體這一棱鏡，既展現了文化力量對個體深刻的塑造作用，又生動刻畫了人物在既定規范框架內尋求自我表達的生命姿態，彰顯了人性的復雜性與文學書寫的深度。

1身體鏡像：理論視野與文本實踐

身體作為具身化存在的根基，既是生命經驗的物質載體，又是個體感知世界的初始界面。中國傳統的倫理道德范式往往更強調精神層面的修養，對身體的自然屬性持謹慎態度：常將身體與精神相對，精神層面常被賦予道德倫理、家國情懷的內涵，而身體則與人的欲望相關聯，相關論述也多帶有訓導意味。這種將身體與精神對立并相對輕視身體的觀念，在西方思想史上亦有淵源，如柏拉圖便認為身體的欲望是塵世紛擾的根源。

西方哲學史中身體的“去蔽”始于尼采的價值重估，他顛覆身心二元秩序，將肉體升格為衡量世界的標尺，宣稱“以肉體為準繩”方能觸及思想的本真。后續思想進一步拓展了身體的維度：弗洛伊德關注身體經驗與心理的聯系；存在主義哲學家將身體置于思考的核心；福柯從歷史譜系學的角度，深人分析身體如何被社會文化所塑造，成為承載歷史、文化印記的重要場域。至此，身體徹底掙脫了被貶抑的客體地位，恰如學者所言：“身體與靈魂二元論以及蔑視身體的傳統逐漸式微，身體作為一個不可化約的物質浮現在理論視域。”[1]

縱觀身體觀從倫理禁錮到生命復歸的嬉變歷程，身體已然突破傳統符號載體的單一維度，轉向更具主體性的意義生產空間。“它關系到文學的本體，文學要求表達人性，身體是文學進行人性表達的基礎，是呈現生命本質的文學主體。”[2]中國現當代文學的身體覺醒呈階段性突破：在五四啟蒙語境中，郁達夫通過《沉淪》中的肉身苦悶，首次將身體轉化為文化批判的媒介；在80年代思想解放的浪潮下，莫言的《紅高梁》以酒神式的生命狂歡重構身體本體論，劉恒的《伏羲伏羲》則挖掘欲望背后的文化痼疾。這些創作實踐標志著身體從道德桎梏中突圍，成為承載人性深度的文學主體

當新時期文學對身體本體價值進行深入探索時，身體敘事面臨更深層的叩問：身體在私人性之外又具有怎樣的特質？鐵凝的《玫瑰門》正是對這一問題的回應。作品既延續了現代文學對生命意識的關注，更剖解了身體所承載的現實，在個體生命經驗與文化傳統印記的交織互動中，身體成為歷史與文化銘寫的場域。

2文化印記：身體作為形塑的場域

身體是人類打開世界的初始密碼，其自然屬性在文明演進中被實踐持續重構，生物性血肉蛻變為流動的文化文本，在血肉與符號的共生狀態下，身體既作為最私密的感知載體，又被公共話語形塑。

2.1文化符號與印記機制的載體

在社會文化語境中，個體身體成為多重規范力量交匯的場域，福柯指出：“自古以來身體都是權力的對象和目標，身體是被操縱、被塑造、被規訓的，它服從，配合變得靈巧、強壯。”[3]身體在歷史進程中不斷被文化所塑造，它回應著各種規范的要求，遠非純粹的生理存在，而是文化與規范交織造就的印記載體。

在《玫瑰門》中，司漪紋努力扮演的“賢妻”，便體現了傳統性別規范的影響。她以近乎獻祭的姿態內化“賢淑”的倫理期待，默默承受病態關系帶來的困擾，反復自誡：“因為她是他的妻子，何止是妻子，是賢妻，賢妻才最能容人。”[4]138但這種對規范的遵從并未帶來理想的結果，反而使其身心俱疲。司漪紋從青年時期短暫的自主選擇，即與華致遠的結合，再到婚后生活的角色復歸，印證了文化符號對身體的銘刻性。

在小說中，這種文化內化的印記機制不僅作用于個體，也作用于人際互動。司漪紋將對眉眉的諸多管束視為理所當然，常常使眉眉感覺不適。她頻繁以“小孩兒不能這樣”約束眉眉的行為，甚至對小瑋“大便的速度越發感到氣憤，感到不能容忍”，她選擇在眾人面前展示小瑋的糞便以證明自己的正確。在此，身體成為施加影響和表達規范的載體。它承載著人際互動產生的結構性問題—一成為主體對客體實施壓迫的載體，并自然涵容主體的約束。

這種微觀運作在身體上刻下無形的傷痕。正如作品中描寫的，當眉眉在竹西指導下被迫為寶妹塞栓時，整個過程被她體驗為“一場你死我活的戰斗”，她感覺到自己的“殘忍”，寶妹的身體在那一刻被徹底非人化，如同“一個人的模型”。這不僅是身體遭受的物理性強制，更反映了在特定情境下，兒童身體自主感受到的壓力，是文化印記在代際間傳遞的一種隱晦縮影。

“任何一種藝術都直接或間接地關涉人的身體，沒有對身體的刻畫，也就沒有了關于人的藝術。”[5]鐵凝由虛構的身體意象觀照生命境遇，展現身體在文化影響下的狀態。當外部規約深度內化于個體意識時，文化符號的印記便轉化為一種深刻的自我要求，并導向個體生存的深層困境。

2.2印記內化與個體的生存狀態

文化印記的復雜性在于，個體在感知約束的同時，也會不自覺地將其納入自身的思維模式中。在《玫瑰門》的敘事中，身體承載的印記固然構成了人物生存的顯性牢籠，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是，這些規范被個體吸納、內化，最終演變為一種自我審查與精神桎梏。這種內化過程并非被動接受，而是個體在特定語境下，為尋求適應而進行的扭曲性調適，將外在的他律轉化為內在的自律，使身體與精神陷入更復雜的挑戰。

莊坦的身體及其“與生俱來”的打隔習慣便是例證。他那顆“難以被那根纖細的缺鈣的頸骨所支撐”的沉重頭顱、乏力的肢體，都暗示著一種在特定視角下不理想的身體狀態。更核心的困擾，源于他對這一生理現象的感受，這聲響雖為他人習以為常，但對他而言，卻如“悶雷”般“轟擊著他的腹腔、胸腔和太陽穴”，尤其“敗壞著他的情緒”，特別是在與妻子親密時，他堅信這聲響敗壞了氛圍，從妻子狠命別開臉的姿態，他解讀到的是徹底的否定，這導致他“對眼前的事喪失信心”，“對眼前以外的事喪失信心”。身體反應已然內化為他對自我的強烈不安與懷疑，形成了一種嚴苛的自我審視，使其在這一“陰影”下加倍萎縮。

司猗紋對兒子打隔的歸因一“相信那是因為在她懷上莊坦的那個晚上，莊紹儉過于酒醉飯飽。他把未及打出的隔兒轉讓給兒子了。他給自己剩下了體面，把難堪留給了兒子”［4]250，揭示了特定文化規范如何通過家庭敘事被合理化并代際傳遞。她將丈夫的不體面行為轉化為兒子的生理“原罪”，這本身便是文化印記內化的表現，她甚至能從兒子的隔中“聞到丈夫的氣味”，將外在的規范解釋為宿命般的印記，強化了莊坦困境的“合法性”與不可逃脫性。

最具悲劇意味的扭曲性調適體現在竹西身上。面對莊坦的“缺陷”，她經歷了從排斥到習慣甚至試圖尋找積極面的變化。她“決心去習慣丈夫那古怪的聲響”，試圖用醫學視角將之看作正常的生理現象。這種努力，本質上是為了維系婚姻關系所期待的狀態。她努力克服身體本能的厭惡，甚至刻意企盼莊坦“再來一個”。這種調適雖帶來了表面的平靜，但內在沖突并未消失，她仍不得不“重新克服著自己對自己的糾纏”并循環往復。竹西的掙扎，正是個體在規范下，將外在要求內化為自我要求的生動寫照。她以表面的沉著示人，內心卻深陷于規訓帶來的“糾纏不清的思路”中，身體與情感始終未能獲得完全的自如，反而在“自律”中承受更隱蔽的煎熬。

然而，也正是承載著文化印記的身體，其本身所蘊含的生命力與潛在的韌性，為個體尋求內在的突破與成長提供了可能，開啟了作品探索身體作為生命力量源泉的敘事空間。

3生命韌性：身體作為內在力量的源泉

朱迪斯·巴特勒認為身體絕非被單向塑造的被動產物，身體的物質性始終存在不可被話語完全征服的剩余，這是一種溢出規范管控、拒絕被徹底符號化的生命韌性。作品中這種“剩余”具象化為身體的另一種可能——超越外在印記的束縛，煥發內在生命力量。

身體作為個體感知世界的基礎，生命力的覺醒往往伴隨著對身體的正向體認，鐵凝在作品中重塑了女性的身體形象，展現其被喚醒的生命力量，飽滿豐腴的身體成為旺盛生命活力的象征，這在作品中表現為對身體自然屬性的坦然接納與贊美。

竹西在浴室中“蓬蓬勃勃”“壯碩健美”的身體，洋溢著不受世俗拘束的原始生命力。水的意象不僅賦予身體呈現的合法性，更以其滋潤與灌溉渲染了身體的蓬勃與美麗。“這山還是一座歡樂的山，眉眉可以盡情往這‘山’上撩水。水變成一條條金色小溪從山頂直淌山底，山頂是舅媽的脖子，山底便是舅媽沒在水里的臀。別人不會有這金色小溪，因為舅媽從脖子到腰覆蓋著一層金色的汗毛。”[4]99在水的潤澤下，身體仿佛成為恒久的空間性的藝術品，蓬蓬勃勃、壯碩健美，充滿極強的生命活力。巴什拉認為，火、空氣、水、土這四種本原是原始哲學氣質的標記，而在這些哲學體系中，博學的思想同原始的物質想象相關聯，持久的睿智深植于實體的恒定之中。鐵凝筆下的身體敘述便充滿了物質性的想象，同時也將其推到極致，河流、山川、峽谷這些生機勃勃的物質，不僅是身體的隱喻，更是身體生命力的直接呈現。未經污染的自然意象，蘊含著博大坦蕩的生命活力，使人感受到身體的偉岸與純凈。身體隨之得到凈化，這種純然的身體敘事延宕了欲望的誕生，最終使身體與生命的蓬勃相連接。自然無邪的身體是“對文明的無言拒斥與抗議”[6]，消除了封閉式的自戀，是生命的本真狀態的袒露。

同時，身體作為感知和行動的主體，其完整性也決定了精神層面能夠實現轉化，蘊含著突破困境、實現精神成長的潛能。精神主體性能夠被重構，以及擁有救贖的潛能，蘊含于個體在特定生命經驗中的突圍與精神蛻變。《玫瑰門》中，第三代女性蘇眉突破生存困境、實現自我成長的關鍵，便緊密聯系著她的身體體驗。童年時期，蘇眉便從對舅媽竹西豐腴的、盈溢著生命活力的身體的欣賞中，獲得了對自我性別的初步體認。此后在與婆婆的相處中，身體的受限感促使她的精神世界發生激蕩和思考，日漸成長的眉眉對其現實的生存狀態進行一次次叩問，她在婆婆身上看到了主體性缺失的遺憾，并以此反觀自身。

直到她無意參與了婆婆惡意安排的捉奸事件，“魚在水中游”的身體意象聯想，喚醒了其對兩性關系的思考，而當其因此決意逃離這壓抑的生存環境時，又恰逢初潮降臨，身體的物質性感受與精神的覺醒徹底交融。最終在她的藝術世界，在“美妙單純”的“活生生的女裸體從容地出現在教室的模特臺上時”，蘇眉終于從對某種固定模式的無窮復制中逃脫，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藝術表達方式，純凈的身體意象終于使其與另一自我相逢，完成了深刻的自我發現與內在成長。

4結語

鐵凝的《玫瑰門》以其深邃的身體敘事，開啟了一扇洞察生命形塑與個體表達的復雜之門。小說通過聚焦三代人的身體經驗，以極具張力的筆觸，深刻揭示了身體作為多重力量交匯的場域這一核心命題：它既是歷史塵埃落定之處，承載著沉重的文化印記與倫理規訓，又是社會實踐微觀運作的場所，銘刻著規范對個體無孔不入的塑造與內化。鐵凝的突破性在于以身體為錨點，揭示了文化印記并非牢不可破：身體絕非完全受召喚的客體，它蘊含著超越單一符號化的內在力量，其超越性根植于不可被符號化的剩余。《玫瑰門》由此超越了個體苦難的單純呈現，彰顯了鐵凝對生命本質的清醒洞察：身體的解放意義絕非烏托邦式的逃逸現實，而是在承認印記存在的同時，于其中孕育并踐行內在的超越力量，于臣服處扎根，在重述中新生。

參考文獻：

[1］汪民安.身體的文化政治學［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4：214.

［2］鄧芳.論當代女性文學“身體敘事”的價值前提：當代女性文學“身體敘事”價值論之一［J].當代文壇，2011（4）：56.

[3」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M」.劉北成，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154.

[4］鐵凝.玫瑰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99，138，250.

[5］彭富春.身體美學的基本問題［J].中州學刊，2005（3）：242.

[6]戴錦華.真淳者的質詢：重讀鐵凝［J］.文學評論，1994（5）：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