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島達男《時間之海－東北》的日本美學精神解構

0引言

2011年3月11日，日本東北部海域發生的里氏9.0級地震及其引發的海嘯，造成了超過19萬人遇難，成為日本戰后最嚴重的自然災害之一。在這場被稱為“東日本大震災”的浩劫中，自然力量的毀滅性與人類生命的脆弱性形成了殘酷對照。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日本著名“后物派”藝術家宮島達男發起了藝術項目《時間之海-東北》（SeaofTime-TOHOKU），計劃通過長達十年的社會參與，在受災最嚴重的宮城縣石卷市牡鹿半島設置3000盞LED計數器，構成對逝者的安魂曲與生者的記憶裝置。該項目不僅是宮島1988年威尼斯雙年展成名作《時間之海》的延續，更是其藝術理念在災難語境下的深刻實踐。

無常觀作為日本傳統美學的核心精神，源自佛教“諸行無常”思想，強調萬物流轉、生死相繼的宇宙真理。這一觀念在日本文學、藝術與日常生活中形成獨特的美學表達，從《源氏物語》的“物哀”到禪宗的“空寂”，無不滲透著對短暫性與不永恒性的深刻體悟。宮島達男的作品通過現代科技媒介，將LED數字的跳動與消逝轉化為無常的視覺哲學，構建了傳統美學與當代藝術的深刻對話。

本文以日本無常觀為理論視角，通過分析《時間之海-東北》的創作理念、表現形式與社會參與機制，探討宮島達男如何以數字媒介重構災難記憶，在無常流轉中尋求生命的永恒價值。研究不僅揭示當代藝術對傳統美學的創造性轉化，也為理解日本災難文化提供新的闡釋路徑。

1無常觀的理論脈絡

日本的無常觀雖源于佛教“諸行無常”思想，但在本土化過程中與神道對自然的敬畏相融合，形成了獨特的美學體系。這一思想脈絡可從以下三個視角進行解析。

1.1哲學根源

佛教《涅槃經》“一切諸行皆悉無常”的思想在平安時代（794—1185年）滲透貴族文化，催生了“物哀”美學。櫻花因花期短暫成為生命象征，其絢爛與凋零成為無常的終極隱喻。中世禪宗將無常觀推向新高度，道元禪師提出“生死去來”的頓悟，親鸞在《嘆異抄》中直指“世間無常，國土危脆”，強調直面死亡的覺醒，使無常觀內化為日本的精神底色。

1.2藝術表現

無常觀在藝術中呈現為對不完整性與短暫性的審美偏好。西行法師的和歌以飄零櫻瓣喻世相虛妄，世阿彌的能樂理論借花闡釋藝術生命的無常本質。江戶時代松尾芭蕉的“寂”美學，通過枯山水砂紋與茶道“一期一會”，在殘缺中升華出永恒精神。

1.3災難文化視角

日本作為地震海嘯頻發的島國，無常觀深刻塑造了其災難記憶方式。鴨長明《方丈記》以“河水奔流不息，卻非原水”揭示流轉本質，而現代對廢墟的保存，如廣島原爆圓頂館或東日本大地震遺跡，形成“消逝物的紀念碑化”實踐。藝術家宮島達男在《時間之海－東北》中，用閃爍的LED數字重建被海嘯抹去的時間，使藝術成為跨越生死界限的靈媒，持續療愈集體創傷。

宮島達男的藝術理念直接植根于這一傳統。他自述：“我的創作遵循三個原則：不斷變化、連接萬物、持續永恒。”[1]這三個原則是對無常觀的現代詮釋—“變化”對應諸行無常，“連接”體現緣起思想，“永恒”則指向輪回超越。

2藝術項目《時間之海－東北》

2.1創作背景

宮島達男的藝術生涯始終與災難記憶交織。1988年，他以《時間之海》亮相威尼斯雙年展，首次將LED計數器置于水面，構建“時間海洋”的意象。2011年日本大地震發生次日，他關閉了東京六本木的公共藝術作品《計數空間》，以長達五年的“熄燈”表達哀悼，直至2016年3月11日才重新點亮，旨在“防止記憶隨時間模糊”。這種介入促使他深入災區調研，當地居民“不要忘記我們”的懇求，直接催生了《時間之海－東北》計劃。

項目的核心是社會參與性，通過全球募資邀請3000人（象征遇難者）設定LED計數器的速度，每個數字變化節奏對應一個生命的獨特“韻律”。宮島達男強調：“災后至今，比起‘安撫亡者’，‘不要忘記東北’更具意義。”[2]這種理念體現了無常觀中的“他力本愿”一個體生命雖脆弱，但通過集體聯結可實現永恒。

2.2技術媒介

宮島達男的LED裝置并非單純科技崇拜，而是以電子佛珠般的數字念誦傳遞禪思。

（1）數字符號系統：1—9的循環回避0，呼應佛教“逢九歸零”的循環觀（《易經》云：“三生萬物，九者為極，極則變”）。這種設計暗合念珠108粒的基數邏輯—每計數至9即完成一次“微型輪回”。數字變化速度差異隱喻生命長度的多樣性，而永恒跳動本身則構成“無常即常”的視覺辯證法。

（2）水電共生的哲學：LED計數器經防水處理漂浮于人造水池，水體在日本文化中兼具三重象征一既是《萬葉集》“露水易逝”的時間意象，亦是神道“禊”儀式中的生死媒介，更是連接災難記憶的載體。當裝置最終面向太平洋，宮島達男通過水體的物理聯通，將三陸海岸的集體創傷、“森林是海洋的戀人”的共生傳統，與LED的電子誦經融為有機整體。

2.3 空間設置

項目選址石卷市牡鹿半島，具有深刻的空間政治學意義。此處不僅是海嘯重災區，更是海陸交界的閾限空間（Liminalspace）。宮島達男將裝置面向太平洋，“存活者即使家破人亡，對大海仍無痛恨，因長期共生已成常態”。這種態度體現了日本特有的“自然受容”觀，即無常非災難，而是宇宙規律。

場地設計為長50米、寬30米的人造水池，3000盞LED如海上靈光閃爍。這種設置表達了神社“鳥居”連接現世與常世（永恒世界）通道的象征意義。作品通過將災難現場轉化為記憶場域，使無常獲得具身化的沉思空間。

3宮島達男對無常觀的當代闡釋

3.1時間哲學的循環轉化

宮島達男的時間觀建立在對現代性“進步史觀”的深刻批判基礎之上。其作品《幻滅》（2011年）以2400個LED燈同步熄滅的絕對黑暗，象征20世紀1.67億戰爭受難者的集體死亡。這種瞬間的“光之寂滅”不僅是對暴力歷史的控訴，更是對線性時間邏輯的根本性質疑。當歷史被簡化為單向度的“發展敘事”，如何解釋如此規模的文明倒退？在東日本大地震的災難語境下創作的《時間之海－東北》，提出了一種顛覆性的時間模型：通過3000個獨立編程的LED計數器，以異步循環構建“復數性時間”（Pluraltime）。每個計數器以1-9的速率跳動（從0.1秒/次至999秒/次），當觀者凝視這片電子海洋時，同時見證數字1的新生悸動、數字5的盛年勃發與數字9的遲暮緩行。這種并置的時間流并非混亂，而是對佛教“三世一念”（過去、現在和未來融于當下瞬間）的科技轉譯。宮島達男刻意規避數字0的出現—“0是死亡的絕對終結，而1-9的循環證明生命永續”。由此將無常觀中的“諸行無常”升華為“無常即常”的永恒哲學，為災難后的時間認知提供精神錨點[3]。

3.2生死觀的現代轉化

傳統佛教無常觀常導向“諸法無我”的消極遁世，宮島達男則通過參與式藝術將其轉化為積極的生存倫理學。“死亡之鐘”（DeathClock）項目要求參與者在波蘭現代藝術博物館的終端輸入預測死亡日期，此后每日面對屏幕顯示的剩余生命倒計時（精確至秒）[4]。這種看似殘酷的儀式，實為海德格爾“向死而生”（Being-towards-death）的視覺實踐，通過具身化死亡必然性，喚醒個體對存在有限性的敬畏與行動自覺。更具救贖性的是“柿子樹計劃”，藝術家收集廣島原子彈爆炸中幸存的柿子樹種子，分發給全球兒童種植。當廣島和平紀念公園的“母樹”與散落世界的“子樹”共時生長，災難記憶被轉化為跨代際的生命復壯象征。《時間之海－東北》延續此邏輯，讓逝者家屬認捐LED燈并設定專屬頻率（如父親生前心跳速率），使閃爍的電子光成為當代“卒塔婆”一傳統供養木牌在數字時代重生為聯結生死兩界的媒介。正如宮島達男自述：“我的作品只訴求和平與樂觀。”這種樂觀主義并非盲目，而是基于對無常的超越性理解：“生命是奇跡的連鎖，人類在循環中共生。”

3.3無常中的共同體建構

宮島達男通過精細的參與機制，將無常觀中的個體轉化為共同體精神網絡。《時間之海－東北》的募資系統設置多級反饋。捐贈者不僅收到刻有“感謝您成為時間守護者”的電子證書，其姓名更被銘刻于展場銘牌，使普通民眾升格為“共同創作者”。這種設計實踐了其“ArtinYou”理念——藝術并非精英特權，而是存在于每個生命體的內在潛能，需通過集體喚醒。當夜幕降臨，3000盞LED以297種不同節奏（根據幸存者設定數據）在牡鹿半島的海岸邊閃爍，恰似三途川（佛教中的冥河）上漂浮的魂燈。每盞燈是一個孤獨宇宙，隱喻無常中個體的渺小與短暫；但當它們共同構成脈動的光之海洋時，卻昭示著“共生”的可能。光的差異被包容，短暫被納入永恒循環。宮島以佛偈般的宣言闡釋其核心：“萬物相互連接，無物孤立存在。”（Nothingstandsalone.）這種共同體美學，不僅為災后社會提供了精神愈合的紐帶，更將佛教“緣起”思想轉化為數字時代的普世倫理[5]。

4結語

宮島達男的《時間之海－東北》以先鋒的科技媒介與深植傳統的哲思，完成了日本無常觀在災難語境下的創造性轉譯。作品通過LED的電子佛偈——數字1-9永恒循環卻避讓0的閃爍規則，將佛教“不生不滅”的奧義轉化為可視的時間詩學：在光點的生滅躍動中，死亡被解構為生命長鏈中的過渡而非終結，否定現代性對死亡的絕對化敘事。當3000盞光碑仁立于石卷市牡鹿半島的海陸交界處，面朝吞噬生命的太平洋，地景重置實踐了神道“鎮魂”儀式的當代范式災難現場被轉化為生者與逝者對話的記憶場域，波濤聲與電子脈沖聲共筑安魂的交響。

這一項目以社會雕塑的維度，重構了無常觀中的共同體精神。通過“一人一盞”的參與機制（幸存者設定LED頻率、家屬認捐光碑），宮島達男實踐了其“ArtinYou”的核心理念：藝術不是精英的造物，而是每個生命體內在神性的覺醒。閃爍差異的個體光點如同三途川上孤獨的魂燈，卻在共時性中交織為光的星圖，昭示萬物互聯的共生倫理。這種創作既延續了物派藝術“物與場所”的對話傳統，又以公共性拓展了其邊界。當觀眾在夜色中凝視光海，自身的影子也被納入閃爍的時空網絡，成為無常流轉的一部分。

參考文獻：

[1」陸林漢.宮島達男專訪《對話丨日本藝術家宮島達男：關注時間與生命，重要的是內核》［EB/OL」.澎湃新聞－藝術評論，（2019-05-17）[2025-06-28].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3467785.

[2］宮島達男.眾生皆有藝性［EB/OL］.“宮島達男”個人官方網頁，[2O25-06-28]. htps：//atsuomiyajima.com/chinese/category/work-projects/projects/.

[3]盧可欣.算法視覺—宮島達男、池田亮司案例研究［D].重慶：四川美術學院，2021.

[4]Haruko Tomisawa.'DEATHCLOCK：TATSUOMIYAJIMA'Catalogueof \"Marking Time\"［EB/OL].Museum of ContemporaryArt Australia，[2025-06-28]. https：//atsuomiyajima.com/chinese/texts/death-clock-tatsuo-miyajima-catalogue-of-marking-time-museum-of-contemporary-art-australia-2Ol2-essay-by-haruko-tomisawa/.

[5]吳雪蓮.宮島達男：“不斷變化、持續永恒和連接萬物”［J]．藝術當代，2019，18（5）：34-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