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發展歷程、實踐機制與啟示

摘" "要：青少年群體的法治素養是衡量社會文明程度和法治建設進程的重要標志。21世紀初，日本文部科學省開始在中小學推行法治教育改革，旨在利用重視思辨的法學教育來培養學生的獨立思考能力和問題解決能力。日本法務省等政府部門與民間組織也發揮專業優勢，通過編寫輔助教材、提供社會實踐活動場所等方式，助力中小學法治教育。目前，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堅持“憲法為主，部門法為輔”“能力培養為主，法律條文記憶為輔”的理念和“鼓勵自主學習”“引導交流討論”“能力考核優先”三位一體的實踐機制，在取得顯著成效的同時，也面臨授課教師不具備法律專業素養，高校法學專家與民間法律從業人員的加入增加了城鄉教育差距等問題。目前，我國各地區的道德與法治教育正經歷從知識點考查轉向思維選拔的重要變革期，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改革的經驗，可以為我國深化法治教育改革提供參考。

關鍵詞：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法治思維；道德與法治

中圖分類號：G415" " " " 文獻標志碼：A" " " " DOI：10.3969/j.issn.1672-1128.2025.05.003

青少年群體的法治素養是衡量社會文明程度和法治建設進程的重要標志。20世紀70年代，日本經濟進入高速增長期，家長在子女教育上的投入不斷增加，但同時也導致學歷內卷，中小學開始傾向于以考高分為目標的“填鴨式教育”（詰め込め教育）。到了20世紀90年代，泡沫經濟的崩潰使得日本中產家庭無力支付巨額的教育支出，生育子女的意愿也開始降低[1]。對此，日本政府于上世紀末開始在中小學推行“寬松教育”（ゆとり教育），旨在使家長與學生從教育內卷中解放出來，進而阻斷少子化趨勢。日本早期采取的寬松教育方式主要是減少上課時數（周休一天改為兩天等）并增加社會實踐課程，以培養學生獨立思考和問題解決能力[2]。然而，事與愿違，寬松教育并沒有使日本青少年擁有更強的獨立思考能力，閱讀量的減少反而還導致他們的“學力”下降，甚至引發日本社會“學力低下”騷動[3]。為此，日本文部科學省于2004年宣布改革，明確在維持現有學時不變的情況下，強化中小學法治教育（日文稱“法教育”）。

相較于歷史、政治等人文社會科學，法學是一門重視邏輯推理與思辨的學科，強調運用法律知識來思考、分析并解決社會現實問題。這正是日本寬松教育所希望達到的最終目標。為此，日本文部科學省于2007年開始在中小學全力推行法治教育。同時，日本法務省等政府部門與民間組織也發揮專業優勢，為中小學校編寫輔助教材或提供社會實踐活動場所，助力中小學法治教育發展。從21世紀初至今，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經歷了從注重法律知識教學到強化實踐教學的轉變，旨在使學生能夠掌握運用法治思維思考、解決社會現實問題的能力。目前，日本中小學以憲法為核心的法治教育課程已經非常成熟，且成果顯著。根據2024年國際經濟合作及發展組織（OECD）最新公布的“國際成人能力評估調查”（PIAAC）數據顯示，日本16—24周歲青年人的“讀寫能力”（literacy）與“解決問題能力”（problem solving）穩居世界第二，僅次于芬蘭[4]。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高度重視我國青少年的法治教育工作。2016年6月28日，教育部、司法部、全國普法辦聯合印發實施《青少年法治教育大綱》，為切實推進學校青少年法治教育工作指明了方向。2025年是我國教育系統開展法治宣傳教育第八個五年規劃（2021—2025年）的收官之年，各省市地區正著力深化中小學道德與法治（簡稱“道法”）教育改革，考核方式正從閉卷轉為開卷，考核目標也從對知識的考查轉向對思維的選拔。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的改革早于我國，其取得的成就與存在的問題已經相對明確。本文將結合日本文部科學省、法務省等相關部門的報告與學界的分析，審視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的發展歷程、實踐機制，以期為我國中小學法治教育的發展與完善提供借鑒。

一、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改革歷程

日本自近代以來就是一個非常重視基礎教育的國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中小學的就學率已接近100%。戰敗后，日本主管教育的文部省（現文部科學省）于1945年9月15日率先公布《新日本建設的教育方針》，宣布徹底廢除戰時的軍國主義教育。此后，日本政府逐步確立現代化的教育制度，并且在中小學理科（生物、物理與化學）教育改革出現問題后，開始嘗試推行法治教育。

（一）戰后日本中小學教育發展的歷史演進與法治教育興起的背景

1947年《日本憲法》開始施行后，日本根據憲法制定并出臺《教育基本法》與《學校教育法》，確立了以民主、自由、平等為核心的現代化教育理念。此后，直到上世紀90年代，日本中小學教育制度改革主要經歷了三個重要的發展階段。

第一階段（20世紀50年代）：確立九年義務教育，注重青少年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根據《日本憲法》與《教育基本法》相關規定，日本實行九年制義務教育（小學六年+初中三年）學費全免政策。為了確保所有青少年都能夠接受九年的基礎教育，日本《學校教育法》（第44條）還為執意不讓未成年子女上學的監護人制定了罰則（10萬日元罰金）。同時，日本于1949年頒布了《社會教育法》，為包括中小學生在內的市民設立圖書館、文化會館等，旨在豐富青少年課堂外教學課程與社會實踐活動。學校內，日本小學設立語文、算數、生活（一、二年級）與社會（三年級以上）、圖工（繪畫和手工）、體育和特別活動等豐富多彩的課程；初中則更加注重系統性學習，開設語文、數學、科學（技術）、社會（地理與歷史）、外語（通常是英語）、美術、音樂、保健體育等課程，以促進學生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5]。

第二階段（20世紀60年代）：確立全國統考與排名制度，強調以語文和數學為主的知識本位教學。1947年開始施行的《日本憲法》確立了教育自由原則，要求政府不得強制干涉學校與教師的授課方式與內容。然而，相較于已經成年的大學生，中小學生的自主學習與辨別能力較差，教師的教學水平直接影響學生的學習效果。為此，日本文部省于1956年開始在全國中小學推行“學力調查”，即每年針對小學六年與初中三年級的學生展開一次全國統考，反向督促教師提高教學技能。統考科目僅限語文和數學，相關分數將成為升學考試的重要參考依據（同時還要參考各學校的筆試與面試成績），每個學校考生的平均分數與全國排名也會被公開，以供政府相關部門與家長參考[6]。在此基礎上，日本文部省于1958年公布了第一份《學習指導要領》，統一規定了中小學每門課程的教學目標與主要內容，并要求教師在熟讀《學習指導要領》的基礎上，從文部省審定的“教學用圖書”中選定教材授課，以保證所有中小學生獲得相對平等的教育。然而，全國統考與排名制度導致日本中小學開始傾向“唯分數論”，以考試成績為教學目標的填鴨式教育不斷造成學生和教師的內卷。

第三階段（20世紀70—90年代）：豐富課程設置并強化理科教學，以緩解教育內卷所帶來的危害。教師的內卷作用在學生身上后必然催生家長與學生的內卷，以知識為本位的填鴨式教育也給青少年的身心健康造成了危害。因此，到了20世紀70年代，日本政界與學界提出“寬松教育”的理念，即通過豐富特別活動課程（戶外學習、參觀等）與增加課外集體活動（運動會、文化節等）來緩解學生壓力。同時，日本文部省也修改了《學習指導要領》，提出中小學教育要從知識本位轉向思維能力的培養，而包括物理、化學等學科在內的理科教育被認為是能夠實現這一目標的重點科目[8]。當時的日本正處于經濟迅速成長期，經濟發展與科技進步也需要大量理科人才。然而，文科學習是基礎，能夠培養學生的語言表達能力和溝通能力。青少年如果無法將邏輯思考清晰地表達出來，那么也難以產生社會價值。因此，1983年，日本文部省提出“課程綜合化”改革，即從理科教育為主轉向包括語文、生活在內的綜合性教育模式[9]。但在不徹底改變統考制度的情況下，綜合性教學只會進一步增加學生的負擔。

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泡沫經濟破滅以后，日本廣大中產家庭已無力支付巨額的教育支出，學習壓力與校園欺凌也導致學生“不登校”①的現象越來越普遍，日本國內反對教育內卷的呼聲不斷高漲。為此，日本政府開始從減少課時（每周雙休）層面落實“寬松教育”，日本文部省也于1996年發表題為《面向21世紀的日本教育狀況》的報告，明確要在理科教育已經成熟的基礎上，著重培養學生自主學習與思考的“生存能力”，并在教學評價與學生升學方面重視對學生個人特長（體育等）與表達能力的考核（如增加面試成績比重等）[10]。在此背景下，能夠在更少學時內使學生同時掌握溝通表達與邏輯推理能力的法學課程開始受到日本政府與教育學界的關注。

（二）文部科學省開始中小學通識法學教育改革

2003年，日本政府宣布將對《教育基本法》進行全面修改，并提出要在五年內制定“教育振興基本計劃”，旨在培養符合21世紀可持續（社會）發展所需要的具備創造力、邏輯思考與表達力的全新人才[11]。針對義務教育，日本文部科學省用了數年時間進行考察調研，最終于2008年至2009年間先后發布了面向全國中小學（包括國立、公立、私立，但特殊教育學校除外）的《小學學習指導要領》與《中學學習指導要領》。綜合來看，兩份指導要領共通的特色之一就是在小學三年級以上與初中一年級開始的“社會”教學中加入了法治教育的教學內容[12，13]。

《小學學習指導要領》明確提出，實施法治教育的目標在于讓小學生了解憲法對社會生活所發揮的重要作用，國家政府的組織與運作模式，憲法關于國家愿景、公民基本權利與義務的規定等。為此，該要領對授課教師提出了以下要求：（1）講解國家政體與政府運作時，著重使學生了解并掌握日本政黨政治、選舉制度，以及稅收的作用等；（2）講解日本憲法的基本內容時，重視通過生活中的事例使學生理解憲法序言、公民的權利與義務，特別是納稅的義務等相關條款。這些指導方針落實到教學實踐中，表現為日本小學社會科教材中會詳細介紹憲法及主要部門法的重點條文與案例，而授課教師會將部分條款（如憲法序言等）編寫成歌典，幫助學生學習并記憶。考查評價時，相關憲法法律條文則會以選擇或填空題的方式出現[12]。

《中學學習指導要領》在“社會”篇中分設地理、歷史、公民三科，并重點在公民科中增加法治教育的內容。日本中小學的公民科與我國的道德與法治課程類似，但前者更注重法律在調節社會關系與維護社會秩序方面的功能。因此，該要領要求授課教師在教學過程中要著力于以下方面：（1）使學生能夠深入理解權利與責任、義務的關系，培養學生作為負責任公民的“素養”；（2）加深學生對國家政治、社會生活與經濟活動的理解，培養其獨立思考與問題解決能力；（3）使學生能夠公正判斷社會諸問題并形成自身觀點。為了實現上述目標，該要領要求授課教師除講解憲法主要條款外，還要向學生介紹《勞動基準法》與《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等關系到公民社會生活的法律法規[13]。

綜合來看，日本文部科學省關于中小學法治教育改革的設定是以學習憲法為核心，循序漸進，不斷擴大至社會經濟生活各個領域。具體而言，憲法關于國家組織形式的規定是最簡單的，因此安排在小學四年級開始學習；到了初中，學生需要深入學習憲法中公民的基本權利與義務等相關條款，進而學習社會經濟法等涉及社會生活各領域的法律法規。可以說，日本文部科學省認可憲法在規范國家社會生活方面所發揮的根本性作用，進而以憲法為核心，為社會培養公正、善良且有獨立判斷力的公民。

（三）法務省的司法改革助力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改革

2003年，日本開始全面推行改革。作為司法改革的重要一環，日本引進普通法國家的陪審員制度，希望通過“國民參與司法”的方式，提高公民的法治素養。在此過程中，作為負責落實陪審員制度的主管機關，日本法務省認為，可以通過在中小學宣傳“法教育”（Law-Related Education）的方式，從小培養國民參與司法的熱情。為此，日本法務省發揮專業優勢，從2004年開始，采取“三步走”策略，用了近十年時間，完成了針對全國中小學生的“法教育”工作。

第一步，撰寫研究報告書，明確“法教育”的最終目標與基本方針。2003年底，日本法務省成立“法教育研究會”，組織專家對全國中小學的法治教育工作進行調查。該研究會于2004年底發布由十余名法學與教育學家撰寫的調查報告書。該報告書提出，“法教育”特指“讓非法學專業的普通人理解法律與司法制度的基本價值并掌握法律思維的教育”[14]。為此，該報告書提出要在兩個方面著力推行中小學“法教育”：一是通過游戲與案例培養小學生“遵守約定與規則”的意識；二是讓中學生研習憲法與重要部門法的基本原則與規定，使他們能夠理解法律與司法在現實生活中存在的重要意義。

第二步，根據研究報告，為中小學生編寫輔助教材，供中小學授課教師選擇使用。作為上述報告書的附件，法務省研究會的法學專家們以日本文部科學省的《中學學習指導要領》為基礎，編寫了《規則制定》《私法與消費者保護》《憲法的意義》和《司法》四本輔助教材。這些教材的內容涵蓋憲法、司法及私法等多個法學領域，供中學三年級的學生選擇使用。因為法務省認為，初中三年級學生（14周歲）作為義務教育的最后階段，是培養法治素養的關鍵時期。此外，雖然日本法務省明確其努力的目標是輔助文部科學省推行中小學法治教育改革，但在實踐層面，法務省重視的不是法律條文而是法治思維的培養。因此，法務省認為，小學生應該在游戲中了解法律，而中學生到三年級時才適合系統學習比較抽象的法學概念與理論。

第三步，隨時組織講座并邀請法學界與教育學界的學者對“法教育”存在的問題提出建議和意見。值得注意的是，日本法學專家普遍認可法務省提出的“法教育”理念，認為“法教育”可以提升青少年對社會問題的思考力與判斷力[15]。但正如日本教育學者菅野淑子指出的那樣，法務省提出的“法教育”理念過于專業化，可能并不適合非法學專業的學生，特別是中小學生[16]。因為法學是一門邏輯與經驗并重的學科。法治思維與法治素養的養成不僅需要法律知識，更需要科學理性的提升及社會經驗的積累。但不可否認的是，法務省從專業角度出發撰寫的報告與教科書，在一定程度上為日本文部科學省推行中小學法治教育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支持與創新思路。

二、現階段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的實踐機制與成果

2008年《學習指導要領》公布以后，日本全國中小學陸續修改社會科目的教學大綱，并在其中加入了憲法等國家重要法律法規的學習內容。針對初期法治教育實施過程中反映出來的問題，日本文部科學省也于2015年進行了再調整。與此同時，日本法務省也針對全國范圍內共10000所小學及5000所中學的“法教育”情況展開了兩次調查，并公布了相關報告[17]。從這些調查報告中可以看出十余年來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的具體成就與問題。

（一）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的實踐機制及其成效

在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改革正式上路四年后的2015年，OECD公布了國際學生能力評估計劃（PISA）的調查報告。然而，PISA數據顯示：日本15歲高一學生較三年前相比，在閱讀理解方面的能力不僅沒有提升，反而出現了下降的情況[18]。這意味著日本文部科學省前期推行的法治教育改革并沒有取得顯著成果。因為青少年閱讀理解能力的培養主要依靠的是語文等文科教學，而重視邏輯判斷的法治教育是為了提高學生對社會問題的理解能力。對此，日本政府相關部門與學界經過充分討論，一致認為問題出在中小學教師采用了傳統的以背誦為主的文科教學方法來教授法治課程，導致學生無法通過訓練養成法治思維并提高理解能力。

與此同時，隨著互聯網與人工智能的發展，日本政府也認識到，未來國家需要的不再是只能背誦法律條文的青年而是能夠處理大量信息并利用法條解決問題的青年。為此，日本文部科學省于2017年再次對《中小學學習指導要領》進行了全面修訂。此后直到2024年，日本每年公布的《中小學學習指導要領》中關于法治教育的部分，基本上都延續了2017年版本的政策基調與調整路徑[19]。綜合來看，近年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實踐機制的運行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重新編寫小學教材，刪減法律條文解釋等說明性內容，引入智慧課程教學，引導學生思考運用法律解決現實生活中的實際問題。日本小學根據不同年級安排課程與學時：一年級每天有4節課（每節45分鐘），四年級開始每天6節課，以法治教育為主的生活（一、二年級）與社會（三年級以上）課每周2～3節（見表1）；一、二年級的生活課以講授交通規則、社交禮儀等日常生活中的規則為主，三年級的社會課開始增加法治教育相關內容。例如，日本教育出版社最新出版的小學《社會6》以日本2024年出臺的《障害者差別解消法》為例，通過講述該法從草擬到國會審議、通過的過程，使學生了解日本憲法關于國會及人權等相關條款的規定，進而討論該法的意義及可能存在的問題。同時，該書中插入了動畫（D-Move）與論壇（D-ZOOM）鏈接，學生可以通過課外參觀活動或掃描書中二維碼，參加線下線上的討論活動，通過交流培養學習法律的興趣[20]。

二是重新編寫中學教材，增加社會課時長，強化法治教育對學生思考力、判斷力及自主學習與理解他人能力的培養。目前，日本初中每天5至6節課（每節50分鐘），以法治教育為主的社會課每周3節，并隨著年級增長不斷增加至每天1節，與數學及理科課持平（見表2）。在課程內容方面，為了應對時代新變化，日本中學社會教材自2017年起加入了關于《社會保障法》《網絡犯罪防止法》及《個人信息保護法》等法律法規的判例與解釋，并且專設“思考現代社會”一章，要求學生針對社會事件收集資料并分組討論、發表成果，以培養學生自主學習、思考與判斷力[21]。2018年，日本中學在“特別活動”中新增社會實踐課程，讓學生通過參加“模擬陪審法庭”等活動理解他人（如控辯對方）立場，并體驗法律在解決社會糾紛中所發揮的作用[22]。

三是在中考中加入對學生思考能力與邏輯推理能力的考查，間接促進中小學教師重視法治教學工作。目前，日本小學的“學力調查”只包括語文、數學與英語（2019年新增）三個科目，但中考增加了社會與理科兩門必考科目。“社會”類似我國的文科綜合，包括歷史、地理、公民三科。在這三科中，除選擇題外，論述題重點考查的就是閱讀理解、邏輯推理與表達能力。也就是說，日本中考不會單純檢驗學生對法律條文的記憶力，而是更重視其運用法律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例如，2013—2017年間，日本中考社會科中反復出現關于憲法生存權、選舉制度，以及陪審員制度相關的開放試題，要求學生閱讀案例并清晰、有邏輯地闡述自身觀點[23]。

從結果來看，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通過“鼓勵自主學習”“引導交流討論”“能力考核優先”三位一體的實踐機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2022年，OECD最新一期PISA調查結果顯示，日本15歲學生的閱讀理解力較2018年得到明顯提升，平均分從504變為516，排名世界第二[24]。

（二）日本政府相關部門助力中小學法治教育的主要實踐與成果

義務教育質量事關國家發展和民族未來，需要中央自上而下的推動，同時也離不開地方有關部門、社會團體及個人的積極參與。2011年日本文部科學省主導的法治教育改革正式開始后，日本政府有關部門、高校法學專家及民間法律從業者等紛紛參與助力中小學法治教育，并在授課教師素養、社會實踐、調查研究等方面取得了重要成果。

提升授課教師素養方面，高校法學專家及民間法律從業者積極參與中小學法治教育工作。實際上，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教學存在嚴重的人力不足問題，其主要原因有三：一是日本中小學教師的培養長期集中于語文、數學及英語等基礎科目，作為副科的社會科教師人力一直不足，更遑論作為社會科分支下的公民科目；二是法律是一門文理兼備的學科，從事法治教學的教師需要具備專業的法治素養，而日本法律專業畢業的大學生很少有人志愿從事中小學教師工作；三是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改革源自文部科學省自上而下的推動，沒有給大學與社會培養法治教育人才留出充裕的時間。為此，日本法務省、全國律師協會等法律專業人士集聚的政府部門與民間組織積極與本地中小學合作，定期向學校派遣法律專業人員，負責指導學生開展“模擬陪審法庭”等特別活動課程[25]。近年來，許多日本高等學府的法學部也紛紛設置“法學特殊研究科目”，為立志成為中小學教師的學生提供選修機會，旨在提高公民科教師的法治素養。

開展相關社會實踐方面，政府相關部門通過組織各種活動，豐富中小學法治教育教學的社會實踐。日本早期推行的中小學法治教育重視以憲法為核心的法律條文教學，但后來轉為重視培養學生利用法律法規解決社會問題的邏輯思考與溝通表達能力。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日本中央與地方公檢法部門組織了豐富多彩的社會實踐活動。例如，日本中央警視廳與地方警察署分別組織“一日體驗”與“一日警察署長”等活動，邀請中小學生到相關部門工作一天，并在工作人員陪同下體驗接聽報案電話、張貼違停罰單、處理信訪事件等，接觸執法。同時，日本最高法院與最高檢察院、地方法院與地方檢察機關也會組織參觀、旁聽庭審、參與民事調解等活動，讓中小學生近距離接觸法律實務工作。例如，日本以處理家庭糾紛與未成年犯罪的家庭法院會定期邀請學生志愿者參與離婚調解程序，站在未成年子女的立場上表達觀點，進而參與未成年犯罪的矯治工作，思考未成年犯罪所反映的社會問題與解決方法等。

在實際調查研究方面，日本法務省通過組織追蹤調查，幫助政府相關部門準確掌握中小學法治教育的完成情況。為了更好開展中小學法治教育工作，日本法務省于2012年針對10000所小學及5000所中學開展抽樣調查，但結果顯示超過一半（59.5%）的日本小學表示“不清楚”本校公民科課程中法治教育的充實力度[26]。這一調查結果為日本文部科學省調整法治教育改革方向提供了重要參考。八年后的2020年，日本法務省再次針對全國10000所小學與10077所中學開展抽樣調查，所有被調查的日本小學都表示認識到法治教育的重要性，并在此基礎上提交調查回執[27]。這說明法治教育已經在日本中小學得到普及并受到重視。

日本法務省的調查數據也為其編寫中小學法律讀物提供了重要參考。如前所述，日本法務省早期為中小學生編寫的輔助教材被指過于專業，不適合未成年人。2012年法務省的問卷調查也顯示，有近半數的日本中學“不知道”或“未使用過”法務省編寫的輔助教材（見圖1）。基于此，日本法務省組織高校法學專家與教育學專家共同討論，決定改變傳統的教科書為主的形式，增加圖書教材與視聽教材，并在圖書教材中加入影像鏈接，學生可以隨時觀看法律專家的案例講解，甚至與專家進行線上互動。經過十余年的努力，目前日本中學使用法務省輔助教材的比例明顯上升，特別是《憲法的意義》《私法與消費者保護》《司法》三本教材的使用率已經超過40%（見圖2）。近年來，絕大多數的日本中學已經不滿足于介紹簡單的案例與法律常識，而是開始引導學生學習更為深奧的法學理論。2020年日本法務省的調查數據顯示，82.7%的日本小學希望法務省為其編寫關于“法律規則存在之必要性與意義”的讀物[27]。這進一步說明，日本中小學生已經有能力閱讀更為專業的法律讀物，并開始具備一定的法治素養。

三、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實踐的評價及啟示

亞洲國家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強調仁愛、忠孝等價值觀，義務教育也重視培養學生的良好品德與社會責任感。然而，“重道德、輕思辨”的教育模式并不利于培養學生獨立思考與問題解決能力。二戰后，日本中小學教育理念從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轉向重視理科教育，曾經取得巨大成就，日本15歲高一學生的數學（mathematics）與科學（science）成績也一直遠高于OECD國家的平均水平[28]。然而，“唯分數論”造成日本中小學教育內卷，加重了學生壓力和家庭負擔，學生的獨立思考和溝通能力也受到嚴重影響。為此，日本提出法治教育的理念，即發揮法學既重實踐又重思辨的學科特性，以培養學生的法治素養。目前，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已經實施近二十年，其具體實踐頗有可借鑒之處。

（一）中小學法治教育的主要目標是培養邏輯思維能力

21世紀初，日本文部科學省之所以提出中小學法治教育改革，主要是認識到法律學習既可以培養學生的獨立思考與邏輯思維能力，又可以訓練學生的表達與溝通能力。然而，《中小學學習指導要領》對于法治教學重在明確憲法等法律條文的范圍，而忽視了對教學方法的介紹。因此，早期日本中小學法治教學以法律條文的講解與背誦為主，反而加重了學生的課業負擔。在試行錯誤后，日本中小學法治教學加入了法學方法論，即要求授課教師生動講解社會中發生的現實問題或具體案件，引導學生自主收集法律法規，并通過課題小組相互交流與思考，進而形成解決方案。案例討論沒有唯一正確答案，授課教師的作用在于事前的案件與方法介紹，以及事后的鼓勵性評價，從而激發學生的求知欲，提升他們的獨立思考和表達溝通能力。在考查方面，日本社會科目的考查還是采用閉卷形式，但增加主觀題的比重，答案不預設統一標準。另外，對于中小學生來說，邏輯思維能力的養成確實存在一定的難度。為此，需要法學與教育學界的專家學者合作編寫適合青少年的普法讀物。日本法務省早期編寫的中小學法學讀物也曾因過于專業而受到教育界的批評[29]。但在日本法學界與教育學界通力合作下，目前日本法務省的視聽輔助教材為激發日本中小學生自主、深入學習提供了有效支持。

長期以來，我國初中道德與法治考試中法治部分的考核重點在于憲法法律常識（憲法基本原則、國家政治體制、基本國策等）的記憶程度。2023年底，北京市確定從2025年起將中考的道德與法治由閉卷改為開卷，即從追求分數上的區分度，轉為重在考查學生利用所學到的憲法法律知識理解、思考現實問題的能力。此種轉變要求相關部門盡速修訂初中的道德與法治教科書，加入培養學生獨立思考力、判斷力與表現力的內容。然而，許多人對于開卷考試一直存在誤解，即認為“副科才需要開卷”“開卷就是不用背”或“開卷不用審題，只要認真抄書就可以”等[30]。但事實恰恰相反，開卷考試以主觀試題居多，很少可以直接從書上找到答案，考核的重點是學生能夠以課本知識為基礎，就社會熱點問題進行分析，進而清晰、有邏輯地闡述自身的觀點。這也正是中小學法治教育的培養目標所在。

我國最新發布的《義務教育道德與法治課程標準（2022年版）》（以下簡稱“新課標”）在法治教育方面已經明確提及培養學生法治觀念的重要性，指出七、八、九年級的授課教師可以通過帶領學生收看法治類節目，讓學生了解法治在推動國家現代化中的重要作用[31]。不過，學生需要近距離接觸與親身實踐才能深刻理解法治的意義，進而形成法治思維。未來，我國中小學法治教育課程教學應該加強邏輯思維的培養，授課教師應該從講授知識點與答題技巧為主轉向引導并激發學生獨立思考力與邏輯分析能力。另外，考慮到法學方法論的規范性與復雜性，也可以邀請高校法學專家參與教學大綱的編寫工作，向投身教育第一線的相關教師介紹如何激發并提升學生的法治思維能力。例如，2023年底通過驗收的《義務教育道德與法治教師培訓課程指導研制》項目主要由全國著名師范院校專家參與研制[32]，未來也可以積極考慮加入法學類院校專家的意見。

（二）通識法學教育要堅持以憲法為主、部門法為輔的綜合教學基本原則

憲法是國家的根本大法，是治國安邦的總章程。早期日本文部科學省提出的中小學法治教育改革以傳授憲法知識為核心。但在實踐過程中，重視背誦的“條文中心主義”教學無法發揮法治教育的實質效果。日本有學者指出，憲法教育不應該只羅列知識點，而是要培養學生將憲法作為生活準則來進行思考并運用到實際生活的意識[33]。因此，日本文部科學省于2017年公布的新《學習指導要領》開始重視“作為方法的憲法教育”，即授課教師在介紹社會問題與案例后，引導學生首先從憲法相關條款思考問題，以明確國家對同類問題的基本方針與立場，進而組織學生自主調查并收集部門法資料，尋找解決問題的具體方法。近年來，日本中小學法治教育教學的內容也不再局限于憲法，而是選取與生活密切相關的重要部門法來配合憲法進行講解。同時，除社會科外，日本中小學還會在語文課上教授“合同書寫作”，在家庭課上講解民法關于婚姻、家庭的規定，讓法律融入學生的日常生活。

隨著新課標的發布，我國道德與法治實現了課程標準與教材名稱的統一，其課程與教學改革也由此翻開新的一頁[34]。新課標明確要求五、六年級的學生知道憲法，感受憲法對社會和生活的重要性；知道民法典，知道違法要承擔責任；要求七、八、九年級的學生了解憲法的主要內容，了解以民法典為代表的與日常生活相關的法律等[35]。但是，以人民教育出版社最新出版的初中《道德與法治》（2024年秋、2025年春）教材為例，七、八、九年級6本教材中法律知識相關內容集中于七年級下與八年級下，僅占5個單元。其中，七年級下第四單元關于民法典、刑法的內容具有高度概括性，八年級下以憲法國家組織形式的內容介紹為核心，但關于基本權利卻采用課外自主學習的方式（提供鏈接）。然而，基本權利是憲法核心價值的體現，我國也有很多經典案例可供參考，未來我國中小學法治教育可以增加更多關于基本權利的內容講解與案例分析。

目前，國內專家學者關于新課標的解讀與研究主要集中于道德部分，法治教學的意義被定位于培育學生成為法律的自覺遵守者、堅定捍衛者[36]。然而，守法的前提是要知法與懂法，進而能夠習慣性地運用法治思維解決社會現實問題。同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是以憲法為核心、以法律為主干，包括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等規范性文件在內的法律體系。未來我國政府相關部門有必要進一步明確道德與法治教學中“法治”的定位，在編訂初中教材時進一步增加法治部分的比例，并將憲法涉及基本權利的內容置于民法典、刑法等部門法之前，從而幫助學生樹立依憲治國的法治理念，學會在憲法制度下運用各部門法解決社會現實問題。這是未來我國中小學法治教育發展的重要任務之一。

（三）加強培養中小學法治教師的專業法律素養

21世紀初，日本政府與學界就已經普遍認識到在義務教育階段普及法治教育的重要性。然而，法治教育的實踐場所是學校，實施者是學校的任課教師。日本沒有師范類大學，著名高等學府一般也不會設置法學師范課程。根據日本《教師執照法施行條例》，完成一定學年教育的學生都可以考取相應科目的教師執照，并在兩年實習期滿后成為教師。目前，日本想考取公民科教師執照的學生只需要像其他大學生一樣修滿“通識教育”的兩學分憲法課程即可，沒有更多關于法學的資質要求。日本文部科學省秉承教育自由原則，也只能通過“教師資格證更新研習”向公民科教師傳授法治教學方法[37]。這些因素導致日本大量中小學公民科教師并不具備法律專業素養與法治思維。對此，近年日本許多高等學府法學部紛紛設置“法學研究科目”與“法學特殊研究科目”，提供給立志成為中小學公民科教師的學生選修，旨在提高公民科教師的法律專業素養。同時，日本各地的律師協會、司法書士協會等民間組織與本地中小學合作，定期向學校派遣法律專業人員，負責指導學生開展“模擬法庭”等課后實踐活動[25]。不過，高校法學專家與法律從業者走進中小學課堂的做法也容易引發城鄉義務教育差距等深層次問題。

與其相似，我國在中小學推行法治教育過程中亦存在師資力量不足的問題。2024年9月，北京教育考試院組織學科專家，依據新課標命制了適應北京市道德與法治學情的測試卷，并在全市范圍內組織了適應性測試，要求教師在日常教學中從教授知識點升級到傳遞情感態度與價值觀[38]。從部分試題的內容來看，考試院也傾向于考查學生的情感態度。但是此種思路會部分弱化“法治”在道德與法治教學中的地位。我國師范類大學共200余所，其中多所躋身于“中國一流大學”之列，且這些學校普遍設有法學專業，完全可以為我國中小學道德與法治教學“輸送”既懂法學又懂教育的專業人才。但問題在于，如何從根本上改變通過考試成績來評價學生、教師與課程的評價制度。日本憲法確立教育自由原則，要求政府不可以過度干涉教師的教學過程。我國擁有大量的法律類師范人才，應該從源頭給予道德與法治教師一定的自由空間，讓他們能夠根據學生的特點和需求進行個性化教學，從而充分發揮教師的專業優勢，發揮法治教育培養學生獨立思考能力與邏輯思維能力的功能。

在法治教育實踐方面，一些高校組織教師利用假期到中學開展“教授進校園”或“送法進校園”等普法活動的報道常見報端，一些地方的重點中學也已經開始定期組織“模擬法庭”等課外活動，使學生能夠近距離接觸法律實務工作，掌握運用法律解決現實問題的能力。不過，根據日本的經驗，自下而上開展的法治教育教學工作也有可能擴大城鄉義務教育差距，因此政府相關部門有必要出臺相應的政策，確保我國義務教育法治工作優質均衡發展。

四、結論

義務教育時期是學生道德品質和法治意識，以及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形成的關鍵時期。21世紀初，日本政府認識到在中小學普及憲法法律知識的重要性，進而由文部科學省主導開始了中小學法治教育改革。2017年，日本文部科學省進一步深化中小學法治教育改革，讓學生從單純地背誦憲法法律條文轉為能夠利用所學法律常識思考、解決社會現實問題。在此過程中，日本中小學公民科教師法律專業素養不足的問題開始顯現，為此日本高校法學專家與法律從業者積極走進校園，通過組織學生開展“模擬法庭”等實踐活動，培養學生的法治意識和法律素養。

21世紀以來，日本政府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完成了中小學法治教育改革。近年來，我國也在不斷深化道法教育改革，但各地區改革的側重點與進度存在差異。有些地區已經從單純地要求學生背誦法條，轉向考查學生的法治意識與能力，如北京、天津及河南等省市已經將中考的道德與法治改為開卷考試。相比之下，有些地區還沒有將道德與法治列入中考的必考科目。義務教育階段的法治教育，其目標并不在于要讓青少年擁有專業的法律思維，而是要讓他們認識到憲法法律與法治的重要性，使其在平時能夠自愿守法、懂法，并擁有運用法律常識思考、解決社會現實問題的能力。未來，我國可以參考日本的經驗與教訓，進一步深化義務教育階段的通識法學教育教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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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米多，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講師（北京，100088）

Legal Education in Primary and Secondary Schools in Japan：

Development Process， Practical Mechanism and Enlightenment

MI Duo

（School of Law，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Lecturer，Beijing 100088）

Abstract： The legal literacy of young people is an important indicator for measuring the level of social civilization and the progress of legal construction.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1st century， the Ministry of Education， Culture， Sports，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EXT） of Japan began to promote legal education reform in primary and secondary schools， aiming to cultivate students’ independent thinking and problem-solving abilities through legal education that emphasizes critical thinking. The Ministry of Justice （MOJ） and other government departments and 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s in Japan also play their professional advantages to help primary and secondary school legal education by compiling auxiliary teaching materials and providing social practice activity venues. At present， Japan’s primary and secondary school legal education adheres to the concept of “mainly the constitution， supplemented by departmental laws” “mainly ability training， supplemented by legal provisions memory” and the three-in-one practice mechanism of “encouraging independent learning” “guiding exchanges and discussions”， and “giving priority to ability assessment”. It has made great achievements， but still faces some problems. For example， the teachers do not have legal professional literacy， and the participation of university legal experts and legal practitioners has increased the urban-rural education gap， etc. At present， the law and morality of the middle school entrance examination in various regions of China is undergoing an important transformation period from knowledge examination to thinking selection. The experience of the legal education reform in primary and secondary schools in Japan can provide a mirror for China to deepen the reform of legal education.

Keywords： Japan; Primary and secondary schools; Legal education; Legal literacy; Morality and law

（編輯 姚力寧" "校對 郭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