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小鎮沿著綿長的海岸線建設,我家就坐落在其中一個點上。那是一幢海邊的四層小樓,坐在二樓的房間里,可以聽到輪船滿載而歸的鳴笛聲,推開窗戶,海風咸澀的味道撲面而來。20世紀90年代,我家小樓位于熱鬧的鎮中心,左邊是海港碼頭、制冰廠,右邊是電影院、新華書店海邊的人在這片海岸線上扎根、茁壯成長、彼此緊緊地凝聚在一起。

我在海邊長大。
叔叔擁有一艘屬于自己的漁船,每次從海上回來,他就拉著我和弟弟到船上。甲板上鋪滿了一筐筐魚蝦蟹,船工們像在海里穿梭的生物,不言不語,埋頭分裝。趁著這一次收成好,他們要賺夠一家老小的生活費一下一次出海的結果是一個未知數,顆粒無收是常有的狀況。
在靠近駕駛艙的位置,有一張干凈的小板凳,坐在那里,能吃上剛剛從滾水里撈出來的螃蟹、蝦。后來我和弟弟都長大了,不愿意為了一□吃的,去臟亂無聊的甲板上坐著。于是,梭子蟹和硬殼蝦被裝在大臉盆里,運送到我家的茶幾上。
那一盆盆海鮮像個暗號,意味著我和弟弟可以打開電視機,邊吃邊看動畫片。常常在吃到一半的時候,媽媽會端來一大鍋咸蠶芋芳飯,打開鍋蓋,香氣四溢,再撒上一把綠綠的蔥花,甚是誘人。
孩童時期,那些與大海相連的時光,大多發生在小學的暑假里。我家對面有個小賣部,店鋪的一面墻被一圈玻璃柜臺環繞,牛肉干、泡泡糖、香煙等商品整齊地陳列其中。玻璃柜臺的盡頭有一臺海爾冰柜,而柜臺外則有一大塊空地,足以容納十幾個孩子排排坐。盛夏正午,海風全無,大人們都進入了午睡模式,小鎮似乎被一個透明的罩子覆蓋著,靜謐無聲。那時,我和弟弟,還有斜對面打金店店主的兒子、左邊油漆店店主的孩子,以及陸陸續續從小巷中走出的伙伴們聚集在小賣部。我們每個人花上兩毛錢,挑選自己喜愛口味的碎碎冰,然后三三兩兩地并排坐著,看電視里正在播放的《西游記》。
毛猴從洶涌波濤中的石頭里蹦出來的一瞬間,孩子們也都安靜了。小賣部老板在邊上笑著說:“你們都是從沙灘大石頭里蹦出來的,和他一樣。\"現場鴉雀無聲,誰也無暇去理會老板的“玩笑”,但我們都聽進去了。弟弟回家向媽媽求證:“我真的是從大石頭里蹦出來的嗎?\"媽媽笑著點點頭。后來,弟弟走路總是縮頭縮腦,說自己在模仿孫悟空一一我想媽媽一定后悔了。
離我家兩三百米處,可見到鎮上最為繁華的集市,各式海鮮應有盡有。傍晚,爸爸總會選購一袋青口搭配其他海鮮,準備晚餐;媽媽則忙于拖地打掃、收晾衣物,把三樓露臺收拾干凈,放置折疊餐桌。一切準備完畢,我們走到露臺,各式海鮮美味已擺放齊全。此時,西邊尚存余暉,東邊海浪陣陣,一天的暑氣褪去,吹著海風,我們開始了一家四口的晚餐時光。
臺風是海邊夏季的插曲。
媽媽說,我兩歲那年的夏天,爸爸跟著爺爺出去捕魚,臺風突然來了,漁民們都進港躲避。回到家,爸爸聽說我被送到外婆家去了,來不及脫下捕魚的工作服就出門了。墨色海浪在礁石上炸開白沫,他沿著長長的海岸線,在暴風雨中走了半個小時。他用雨衣把我裹得嚴嚴實實,抱回了家。后來,我去外地上大學,爸爸總會提前一兩個小時守在海邊汽車站里等我回家。有一年寒假,地上積了厚厚的雪,大巴車比正常時間晚到了三小時。但當車子駛進車站時,我看見爸爸就站在出口處第一個,像一個大高個的雪人。
臺風入境,大人們都去抗臺了,叔叔去自己的船上守護吃飯的家伙,爸爸去照顧外婆家的葡萄架子和一院子的花。媽媽允許我和弟弟去三樓平臺上感受臺風的威力,雨水猛烈地撲打在我的臉上,但海邊的夏天酷熱難當,我們非常享受這涼爽的時光。臺風眼真正到來時,媽媽會招呼我和弟弟趕快回屋里。有一回,我站在房間里,看到海里猛鉆出一個大浪,把路旁的一輛自行車帶到了漆黑的水下。
初中暑假,小伙伴們都不經常出門了,也許大家都從父母的日常話語里,明白了只有好好學習,才能走出這個海邊小鎮。我也一樣,總是躲在房間里看書。有一回,姑姑看我無聊,拉著我去水產城里打工。當時的水產城是婦女們打工的“天堂”,大家坐在那里聊著天,把蝦剝了,蝦仁拿去稱重賣錢。姑姑告訴我,我這么大了,也可以出去賺點零花錢了,于是我就跟著她一起剝蝦。沒一會兒,不知道我媽從哪里得知消息,氣沖沖地從單位趕到水產城,把我拉到奶奶家。媽媽說:“以后誰再帶我女兒去打零工,我就找誰算賬!\"后來姑姑們再也沒找過我,奶奶再也不跟爸爸說,女兒都這么大了,一頓飯都沒做過。
時間突然被按了快進鍵,把我從夏天的光影里拽了出來,海岸線漸漸模糊,那個夏天里一起看《西游記》的孩子們陸陸續續地離開了這片大海。有的定居在縣城里,有的到了杭州,有的去了日本、美國記得高考之后,爸爸對我說:“考不好也沒關系,就留在鎮里,找份工作也很開心。\"
那時的我,一心只想走出去看看,現在想來,哪里會比大海更遼闊呢?
我們這群從海邊石頭里蹦出來的孩子,帶著這片大海的寧靜與喧器,走出去,笨拙地擁抱這個世界。